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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雪之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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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自天而降的银白色将整个村庄覆盖起来,没有一处缺漏。无数似鹅毛的雪飘飞在天空中,密密麻麻地,轻落在地面上,树上,瓦片上,稻草上。无论哪一年,只要时光悄然滑至这个日期,雪便会不停歇地连下三天,执拗得就像因贪恋玩耍而不愿回家的孩子。

今年,当我死死盯住第一片雪花无辜地在空中翻飞时,竭力忍着心里来回振荡的悲伤。纵然这样,我还是哭了,撕心裂肺地。我渴望时间逆回,天空中的雪如同每年离去时一样,飘回天空的彼端。

天空的彼端是另一个世界,不同于我们这里的一片大陆。林立的楼阁与雄伟的山峰倒着嵌在天上,我们与那片大陆间仅有一轮丹阳。

雪每年都会在秋季从那片大陆飘飞过来,冬季抵达,几乎分秒不差。冬季过后,它们又像闪着微光的萤火虫飘回天空彼端,就像动物的迁徙一般。有时我会怀疑它们富有生机,所以知晓着季节,或许还可能懂得天文地理。当然,对于成人来讲,这只是一个10岁女孩的幻想,没有任何现实可言。

每当雪飘回天空彼端时,村里的人们就会聚在一起欢庆着“逆雪节”的到来。人们认为,雪会吸走不幸,将新一年的好运留给世人。但雪是不幸的,它们因为吸收了太多的不幸,自己已经成为了不幸的化身。所以,接近雪的人终究会被不幸缠身。但,这毕竟只是个传说。

每当逆雪的时候,我会抬头望向天空。空中缓缓飘荡的雪透出一种无暇的美。所以,我对“留下幸福”这种说法深信不疑。正因为如此,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问过精通各种知识的爷爷:“这个世界为何会有雪?”

“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传说了,”爷爷翘起雪白的胡子笑了,“一些人死去时会化成一粒粒雪花,飞往天空彼端的那个世界。”

“那些人为什么会变成雪呢?”小小的我把头一斜,对此好奇着。

“爷爷也不知道啊,”爷爷微笑着说道,“毕竟那只是一个传说。”

我8岁时,爷爷去世了。我抱着爷爷已经停止呼吸的身躯放声大哭。因为我觉得,爷爷至死也没有见到化成飞雪的人,这成为了一个永存的遗憾。

火化时,表姐指着天上的云说道:“看,那就是爷爷。”

爷爷化成了云。

爷爷去世前,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留给了我。他的声音就像蝇翅振动般不易察觉。附近的亲戚问我爷爷说了什么时,我摇了摇头。

但我听清了那句话。我明白,除了我,爷爷不想让任何人听见这句话。

“要好好照顾那孩子,你是对的。”

“那孩子”是指他,一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男孩。

2

人类的记忆是件很奇妙的事物。你几乎不会清楚究竟哪些记忆会常驻心间,哪些又只是过往云烟。

不知为何,只要是有关他的记忆,全部都会莫名其妙地印在我的脑海深处,像只巨大的须鲸潜在海底。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七岁时,母亲用绝不容商量的口气对我说:“绝对不要再靠近他了。”母亲针对的人就站在三米远处,微喘出的白气在他通红的脸前渐逝。他瘦小的身板简直像是难以支撑他的身体,随时都有垮下去的可能。

“他得了那种病,不可能好的。”母亲又对年幼的我补充道,“那种病会传染,如果一不小心被传染到的话就会感觉到温度。”

虽然母亲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温度”两字,但我还是不禁感到了恐惧。“温度”这个词仿佛就是专门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法宝,任何小孩都把它视为一种魔鬼般的存在。正常人感觉不到温度,也决不希望知道温度是什么。因为知晓了温度就等于接近了死亡,一切得病的孩子都会在11岁生日当天死亡;而已经安然度过11岁生日却患上病的人,至多不会活过7天。也正因为如此,古人对于温度的描述只有难以形容的痛苦。

“痛苦的原因是雪,”一本书上写道,“每当雪如同恶魔一般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时,我就会感受到如同千万刀片切入骨头深处,体内的什么东西被强行抽走的感觉。这时只能蜷紧身体,不停打颤,直至全身莫名地麻痹,分不清痛与痒时,这种痛苦才会变得隐约而难以捉摸。”

当我把这段话念给他听时,他从嘴缝里吞吐地挤出四个字:“就……是……这样……”

每次看到痛苦的他时,我心中的怜悯都会如同被施肥浇水后慢慢生长。他从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有泯灭人性,甚至连欺负捉弄他人都没有。说实话,他不过是个老实又平常的孩子。为何所有人都想排挤他、欺凌他呢?我不明白很多人这样做的意义。

所以,我总会帮助他,尽力使他远离雪,远离人群。但他没有可去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他,甚至他的家人都对他故意视而不见。或许,亲人也有曾经的。曾经的亲人。

当我发现村北有一座空着的小屋时,心中不由得高兴。于是,我兴奋地跑去告诉了他。

“太……好了……”他口中喘出因颤抖而断续的白气。

小屋明显没有废弃太久,屋内的物品虽然已落上一层薄灰,但还没有蜘蛛网四处落脚。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都保存着对主人的回忆。窗边的书桌上摆着一张已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内是一个虽然满脸皱纹却带着几分倔犟气质的老人。

“啊!”他轻叹一声,“他……他……就是那个……博识的人,虽然他……传染给了我……这种病。”他顿了一下,“但……我不怪他。”

但,我不怪他。我在心中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3

火焰像妖娆的精灵,不停摇晃着柔软的身体,发出的光辉充满整个小屋。我看着小屋壁炉里的火焰蹿动,不时有“噼啪”声从中传来。他曾经说,如果与火焰保持适当的距离,身上因雪而带来的刺痛感会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舒适。于是从那时起,我就时常在出门前偷取一些干燥的柴火以及一些助燃物。

烧水做饭,点烟照明,这是我曾经知道的火焰用途,但对于它能改变温度这种事却真的一无所知。

他静坐在我身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燃烧的木柴,像一尊石佛。我们两人已经沉默了近两个小时。最后不知为何,他打破了屋内渐渐凝结起的沉默。

“还有三天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但我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扭头看向不远处被钉起的木板,木板与墙壁的缝隙处透进几丝细光。

我记得最初他住进小屋的那段时间里,小屋还有一个不大的窗户。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发现小屋时,从小屋唯一的那扇窗户看到,妩媚的阳光将我脑袋的影子打在了屋内那张积了少量灰尘的木桌上。这段记忆带着几分鲜明被轻放在脑海中一个容易打捞的地方,我时常不经意间打捞起来反复摆弄。或许正因为后来的事,我对那一刻的记忆总是难以泯灭。

如今,一张木板巴巴地钉在了原来的窗口上,将原来的整扇窗户挡了起来。因此,即便是在白天,屋内也只会被晦涩的黑暗笼罩,像枯萎后的花瓣没有生机。它唯一的好处也只在于不像象征窗户的玻璃那般脆弱,会被莫名飞来的石子或雪球砸得残缺不全。仅仅是听见沉闷的重击声,像垂死的心脏留下的最后的挣扎。

“对了,”他突然微笑地看着我,眼神中透出一抹平静的蔚蓝,“你知道我最难以忘却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问他:“是什么呢?”

他继而低下头,像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屋外的风用声音留下吹过的记忆,“呜呜”的声音划过后,他露出洁白的牙,淡淡一笑。

“在我患病的那天,父亲一脚把我踹出家门,把我扔到村口,让我永远离开这个村子。那时,很多人都来看热闹,但是他们一旦从别人口中知道我患了那种病后,就明显地与我隔开了一段距离。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开始朝我扔石子,我没有躲,也算不上感觉疼痛。疼痛在心里,而我只是看着身上的伤口不断哭泣。感觉内心好像被掏得一干二净,变得涩涩的,就像因潮湿而霉绿的墙角。

“但是当时我在模糊的世界里发现母亲始终悲伤地看着我,悲悯与不舍从她的眼睛中涌出,化为两道泪帘。最后她悄悄蹲下,在周围的一个不显眼的石缝里藏下了什么。站起来后的她捂着脸回头望了我一眼,一个人跑回了村子里。当人们的热情渐渐褪去,接连走完后,我从石缝中取出了这副纸牌和塔罗牌。”

他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两副平时反复自娱的牌,牌面迷幻的花纹下有些微黄,牌身由最初的倔犟强硬变成了现在的柔弱似水。

“我母亲其实是个挺柔弱的人。父亲在家十分专制,其他人的一举一动都要顺着父亲的性子。一旦他稍不顺心,就会无缘无故地拿我或者母亲出气。母亲在家几乎没有任何自由,因为父亲为了防止母亲出轨,禁止母亲与任何男人说话。如果父亲稍稍听到一丁点违背他意愿的消息,无论真假,都会死死揪住母亲的头发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痛打。但母亲只是忍气吞声,纵然心里有千般万般个不愿意,都不会有任何反抗。她与曾经认识的所有男性朋友全部断绝来往,坐在家中连家门都不出。她有时会在家里拉住卧室的窗帘,在里面发几个小时的呆,直到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才会离开房间。

“正因为如此,母亲几乎整天都和年幼的我在一起。母亲会很多种纸牌的玩法,还精通对塔罗牌的解说。她总是能不厌其烦地教我纸牌的玩法,与我分享玩牌的乐趣。我们渐渐地不再只是简单的母子关系,更像是分享快乐与悲伤的朋友。我渐渐地从她手中的纸牌里感受到了她内心中的孤独,感受到了摆牌自娱自乐时心里的无奈。”

“不过你不也正因为懂得太多自娱自乐的纸牌玩法,才总是独自玩耍,交不到几个朋友吗?”我问他。

“但是我有纸牌啊,”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纸牌就是我的朋友。而自打从母亲那里接过这两副牌后,我就明白,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了。”

茂密的丛林中传来阵阵蝉鸣,忽强忽弱。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叶洒在绿草地上,被照亮的草地像被无数阴影挤压后的棉花,边缘是顺滑的曲线。我不知为何站在这个小山丘上,望着山下一个不小却陌生的城镇出神。天空彼岸的世界被雪覆盖,几乎连空隙也不会留下。天空除却赤红的太阳,几近于纯净的银白色。

于是,我想起了那些飘飞的雪,那个男孩的痛苦,明白此时此地并非现实。或许是梦,一个深含愿望的梦。梦回溯至曾经的某刻,让快乐虚幻地停留于此刻,像渐渐燃尽的纸片。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两个人缓缓向我走来。其中一个人穿着随意,脸上留着新长出的胡茬,虽然衣着带些玩世不恭,但表情却异常严肃。另一个人则穿着黑白格衬衫,戴着一副文绉绉的细边褐框眼睛,人显得有些瘦弱,但眼神中流露出常人难以拥有的意志,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的恐惧。

我在原地什么也没做。即便在梦里,我也依旧不愿与陌生人说话。我看着他们停在我身旁,可谓极其偶然。然而,梦就是这样,偶然的事总会接踵而至。我心里揣测也许曾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场景,心里偷偷地把穿着随意的人称为A,戴眼镜的人称为B。至于为何这样,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里没有其他人,”A谨慎地望了望四周说道,“你可以在这里问我你心中那些疑问了。”

我暗暗一惊,随即明白在这里我没有所谓的实体可言。或许我的存在只是某些事物的映射,像阳光下物体的影子,我作为影子出现在了这里。我想他们是绝想不到会有另一个人与他们近在咫尺,听到他们间的对话。

“你……”B咽了口唾沫,语气中带着紧张,“你说,你是对面那个世界的人,这是真的吗?”

“对。”A从口袋中取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后,从嘴缝里轻轻吐出了这个字。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时A用悲哀的眼神看向B,微微叹了口气。燃着的烟头在风中裹上了一层金红。

“那是大概一年前的事了,”A用力吸了口烟,随后就把烟扔掉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在那个世界里寻找世界的边缘,误打误撞地就来到了这里。我唯一记下的就是在穿越到这个世界时看到了太阳。那一瞬,我忽然感到心中的什么被吸走了,毫无理由地感到了悲伤与绝望,如果要用比喻,就像是忽地掉进了万丈深渊。”

“原来是这样啊!你应该明白,我们这里的人总是对你们那个世界的人有种恐惧,害怕你们拥有了更强的力量来侵略我们这里。”戴眼镜的男人笑了起来,刚才语气里的紧张就像秋风扫走的落叶一去不返,“只不过我有些奇怪一件事,就是你何苦要寻找世界的边缘呢?安安稳稳地过平常生活有什么不好吗?”

A眯起眼睛,好像在看着什么刺眼的东西一样。他使劲咬了咬牙,眼神变得缥缈。这时两人间一阵沉默。最后A微微张开了口。

“无论是我们那个世界还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感觉到温度的。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便感染了一种致命的病毒。这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常人患病后总会很快死亡,但不知为何,这种病却对我全无影响。我感受不到温度,没有病状,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患病,其他人也把我当常人对待。但病终究会传染,与我接触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患病,渐渐地,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因此病去世。当我发觉自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时,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内心中的愤怒无限地膨胀。我厌恶自己,憎恨自己,最后,我有了想要逃离一切的想法。只要不接触人,他们便不会患病,不对吗?于是,我就开始做一些不切实际且危险至极的事来惩罚自己,想以此来让曾经因我患病的人宽恕我。”

听完后,B抿起了嘴唇,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向脚下,姿势就像一朵把花苞垂下,将要枯萎的玫瑰。

“你是第一次向我说起这些呢……”B的声音变得如同被泪水遮起的世界般模糊。

“不过你也在很努力地与命运周旋,不是吗?我想,正是这点使咱们成了朋友。”A笑了起来,“自己一人独自研究着自己喜爱的事物,不理会周遭的讽刺,甚至连家人都对你充满了不信任。比起你来,我更像是在逃避。”

几只小鸟从头顶飞过,唧喳着飞往蓝天。

“但逃避对于我,却是没有办法的事,”A顿了一下,眯起眼抬头看向太阳,“毕竟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不用担心,无论怎样困难我也会帮你的。我不怕什么致命的病毒,”B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惨笑,“这世界确实让人烦心,有时候死或许会成为一种解脱。”

A摇了摇头,身体背向了B。他的眼睛渐渐地好像蒙上了一层白雾,心灵已不知飞向何方。

“那可不一定哟,”A抬手指向天空彼端那边的银色,“你知道雪其实是什么吗?”

B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当我的父母去世后,他们的尸体在一瞬间变成了雪,后来随着逆雪飞来了这边的世界。从那时起,我便明白,雪其实是人的尸体,抑或说是人的灵魂。”

B稍作沉思,面露疑惑地向A问:“按我的研究来讲,雪是冷的,季节的变化也主要是由雪离我们的远近造成的。但如果要把‘尸体’和‘冷’联系起来,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但是我听说过‘雪是暖的’这样的说法,”A闭上眼,像是在回忆什么,“如果是这样呢,将‘灵魂’与‘冷暖’联系起来,是不是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了呢?”

B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但笑容在凝视天空彼岸的银色时死死凝固住了。

“我有个推论,”A看向太阳,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深奥的笑容,“但需要再搜集一些证据。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个世界……”

“还真是讽刺……”A叹出一口悠长的愁,在空气中消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