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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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中午的阳光不热不燥，很温暖地照在官厅镇的这个集市上。它让我想起了我的村庄，想起了袅娜在我乡村上空的淡蓝色炊烟，我的被岁月雕刻成了永恒经典的慈祥的外祖母，还有挂在老家那斑驳墙壁上的红辣椒和金黄色的玉米。

我还听到了乡村里的鸡鸣狗叫声，听到了一位母亲呼唤她外出玩耍孩子快快回家的声音，还有一个年轻农妇做饭时锅碗瓢盆清脆的撞击声，以及一个熟透了的桃子落在地上的闷响声。这是乡村宁静中的动态，这种宁静中的动态源于心灵的充实和对生活的满足。

这里的一切也同样让我想起了我现在所生存的城市这个立体空间。我想起了闪烁在城市夜空里的霓虹灯，在大街上肆无顾忌地乱窜的狂劲的摇滚乐和的士高，川流不息的车流和熙熙攘攘各形各色的红男绿女。我知道这是城市的躁动和不安，它让我的灵魂越来越远离了我乡村的家园。

而在这个充溢着阳光和宁静的小镇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我乡村的家，是我乡村亲人们的生活和语言。我的心也因为有了这种回家的感觉而渐渐湿润起来。

土掌房的村庄

从踏进苍台村的那一刻起，这个古老的彝族村寨就以一坡土掌房的形式活在我的记忆深处。这是一个能让人的灵魂回归家园的村庄，一个能让人陶醉在岁月纵深处的村庄。它的古老，它的沧桑，它的宁静；它的斑驳的墙壁，它的铺着青石块的泥泞小道，它的在细雨中袅娜的炊烟，以及它的淳朴善良的彝民，都是。

我是怀揣一种感恩和回家的心情在这个土掌房的村庄中行走的，这种行走曾一度让我的心感觉到了撕裂与疼痛。我的灵魂提醒我，我身上流淌的血液和土掌房有着怎样一脉相承的深厚情缘；我的记忆告诉我，我远去的童年和土掌房有着怎样千丝万缕剪不断的回忆。是的，我离家太久了，以至都快忘了我的童年曾和小伙伴在家乡那连成片的土掌房上留下多少欢笑的记忆。

今天，我终于回家了。在土木建成的温暖的土掌房里，我看见了我的面容苍老但依旧和蔼可亲的彝家老阿妈。她静静地坐在屋檐下，她的美丽的插着红色别花的黑布包头，领口和袖边绣碎花的对襟服，裤管镶金线的大筒裤，以及绣花的尖头黑布鞋，就像田园里的鲜花和泥土般，以一种撼动人心的质感，悄然而美丽地在我的眼前演绎着一个民族的智慧与风情。

现在，我的灵魂和躯壳终于又回到了温暖而踏实的土掌房中，回到了我的纯朴善良的彝家阿妈面前，虽然我知道这种回归已经不可能永远依附在我的灵魂深处了，可我依然要感谢这个能让我的灵魂宁静下来的土掌房的村庄，感谢我的身上开满鲜花和洒满阳光的彝家老阿妈。我知道土掌房是我的第二个衣胞之所，自从我离开母体来到这个人世，我的一生便和土掌房有了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在饥饿、寒冷和贫困交织的幼年时光，土掌房是以一个母亲般的悲悯和善良情怀，陪伴我一起承受生命的悲苦的。所以只有在她怀里，我才能像一个婴儿在母亲怀里般踏实、温暖、宁静。

但我甚至没有和我的彝家阿妈搭上一句话，我只是站在一群采风者中间，默默地看着她慈祥而恬静地对我们每个人友好地微笑着。我知道在她心里，我们是从远方来的尊贵的客人。我想她或许也看见了我，但她还能认出我是她们彝家的女儿吗?我知道城市这个立体空间已经让我变得很苍白很浮华了，比如我曾经健康红润的脸庞现在已失去阳光和鲜花的光泽，我的服装虽然昂贵华丽但却缺少生命的质感和搏动，我的语言依旧流畅委婉但却缺少了山间溪流的清丽与透彻。彝家阿妈呀，浮华而苍白的我要如何才有颜告诉你我是你彝家的女儿?

我知道现在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用我深情的目光和感恩的心灵，采摘那盛开在彝家阿妈身上’和土掌房深处的一朵野花，让它永远温暖而宁静地盛开在我的灵魂深处，让我有勇气洗去城市留在我身上的铅华与浮躁，让苍白而浮华的生命重新换回新的色彩和宁静。

永远的毕摩

我眼前的这个毕摩穿了一身黑绸缎的法衣，头上戴了顶藤和篾混编而成形似斗笠的法帽，左手执一根顶端有人头面的法杖，右手握一卷羊皮制的经书。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嘴微翕着，眼神敦定，神情豁达从容，他并没有因为我们一群外来者的突然闯入而表现出不安或是惊喜。

这个毕摩已是84岁高龄，是官厅苍台村年纪最大最具威望的长老。传说毕摩的始祖是格牛布保，而格牛布保是出于人与神之间的一种神灵，一切动物行“毕”都是他教的。他教给了彝族毕摩超度亡灵、消灾解祸、驱逐阴魂等法术。因此，毕摩在彝族子民的心目中是被神化了的人物，拥有崇高的地位和威望，深得人们的依赖和拥护，被视为最尊贵的人，是彝族人中知识、能力、智慧的象征。

我是带着神秘和崇敬的心情站在这个老毕摩身旁听他诵唱经文的。对于经文，彝族中流传着这样一个神话故事：据说远古时天地有过三次大的变化。第一次因天上有六个月亮，七个太阳，天官便派毕摩下凡，用马桑枝与铁茎草扫除了宇宙的孽障。第二次是风暴肆虐，也是毕摩下凡拯救了人间。第三次洪水泛滥，天官又派了三个毕摩携带天书下凡为天下众生消灾解难。他们各骑黄牛一头，天书便拴在牛角上。经过大水时，天书被浸湿了。天书放在青树叶上晒，被沾破了一半，所以天书不全了。这个神话故事里所说的“天书”，便是彝族现在所指的经书。由于这个神话故事的缘故，我对眼前的这个老毕摩和他手里的经书所产生的感情已近乎顶礼膜拜了。

只见他把世袭了几辈的羊皮经书摆放在面前的方桌上，然后用右手慢慢翻开，揣摩了一会儿后用手指着经文一字一顿地诵唱起来。他此时的神情是虔诚而庄重的，像在举行一场隆重而悲壮的古老仪式。他念的是一段《哭丧经》，时缓时扬的音调透出一种古老而遥远的音律之美。他的手在经书上随着诵唱的音律上下移动着。那是怎样一双文化之手啊，历经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与沧桑，虽然形色枯萎，却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岁月之美。这种美渗透着强大的彝族毕摩文化信息，饱含着一位彝族毕摩老人对生命轮回的感知与豁达。

我静静地听着，虽然我根本听不懂毕摩老人所诵唱经文的内容，但我似乎感受到了他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他是想告诉死者的灵魂，不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游荡，要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回到他们彝族永远的老家去吗?他始终都以一种庄重虔诚的神情全神贯注地诵唱着经文，甚至好像没有意识到这只是在我们面前的一次表演。

我就这样一直站在这个老毕摩身旁默默听着，直至他神秘的法器、文化的双手、敦定的神情，以及充满音律之美的诵唱永远在我心中定格成一幅古老的图画。

烟雨苍台

是怎样一种机缘与巧合，才踏上通往苍台的崎岖山路，迎接我们的便是遥遥无期的绵绵细雨。从车窗外望去，烟雨笼罩下的山谷像一个欲语还休的羞涩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地不肯露出她美丽的容颜。

薄薄的雾一直如影随形地在我们身边缠绕着，像爱人那纠缠不清的拥抱和亲吻，它让我想起了忧伤的爱情。其实我很喜欢这种烟雨笼罩下的山谷和村庄，它的朦胧和不真实在带给我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惆怅的同时，也让我的心变得异常柔软。

满山满谷都游荡着雾那仙女一样轻盈的影子，红河谷在我们的眼里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可也正是这种缺憾，成就了一幅浓墨重彩的自然山水画卷，让我们行走其间，感受着山与雾相依相恋的悱恻与缠绵。

雾让整个山谷都变得湿漉漉的，我知道我的心和山谷一样潮湿。一路上，我想像着苍台村的古老、雨雾的朦胧、红河谷的忧伤、爱情的凄美，竟陷入了一个烟雨笼罩下的山谷给我带来的忧伤情绪里。

到苍台村的时候，雾竟然更浓了，整个村庄在云遮雾绕中若隐若现。村庄的雾不似山谷中的雾那般有着女子的温柔与多情，倒像是年轻的后生小伙。它们长了长长的脚，在苍台村的土掌房间肆意地追逐奔跑。我才一下车，便和雾撞了个满怀，它热烈地给了我一个莽撞的拥抱和亲吻，然后便逃得无影无踪。

我走在烟雨中的苍台里，感觉迷路了，一时不知道该走向何方，出路究竟在哪里。我只看见成团成团的雾气在我的眼前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所看到的一切也随着雾的来来去去时而清晰时而隐约。村里的路和天气一样也是湿漉漉的，并且有些泥泞。雾却不管这些，它像长了大大的翅膀，始终以一种飞的姿态在村庄里狂放不羁地游来荡去。有那么一瞬，我几乎感觉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团雾，甚至感觉到了我正和雾一样放荡不羁地在这个村庄的上空飞翔和盘旋。如果那样的话，这个村庄该会以一种多么真切的姿态留在我的记忆里。

雾把绵绵细雨也一并带来了，苍台似乎充满了忧伤。我不知道苍台的忧伤究竟从何而来，是为了这些沉默在烟雨中的土掌房的命运和未来在忧伤吗?美好而古老的东西总是容易消逝，沉默在烟雨中的土掌房，应该属于已经凝固了的古典音乐，在不久的将来，这样的音乐将被强劲的的士高和摇滚乐所代替，而我们又有什么理由阻止社会的发展规律在这个村庄里停滞下来呢。

除了雾，还是雾。看着这满山满谷浓得化不开的雾，我的双眼不禁湿润起来。苍台，我美丽而古老的村庄，这一次，我们难道真的就这样在烟雨朦胧中失之交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