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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逐桑榆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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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奕榛没有午休的习惯,公司其他女同事抱着HELLO KITTY轻松熊搭一条薄纱巾在开足冷气的休息室里矜贵的睡美容觉的时候,她径直坐电梯到楼下,换上比基尼,一头扎入蓝光粼粼的游泳池,一气游上半个小时。

盛夏午后的露天游泳池,只得她一个人,闭上眼睛,任由浮力将自己轻轻拖起,陆奕榛总以为时间还停留在那年的七月,山间湖泊无人打扰,碧绿的水面上,开满绛红色的睡莲。

她偎在池边小憩,冷不丁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声音打断了,“陆……陆小姐……”

陆奕榛睁开眼睛,是新来的助手菜头,刚毕业的小男生,脸上粉刺的印子都还没消净,别提有多青春无敌。

“陆小姐,MG公司刚才打电话过来,说希望谈判能提前一个小时,您看怎么办?”都三个月了,他还是一跟她说话就脸红,偷瞄了一眼陆奕榛穿着清凉的身体后,更是红到了脖子根。

陆奕榛不禁哑然失笑,抬起腕表看了一眼,“行,这年头,谁甲方谁是大爷,你去把资料准备好,我换好衣服,十分钟后车库集合。”

菜头麻利的应了,转身小跑而去,趁陆奕榛拿浴巾擦头的当儿又回头恋恋不舍的瞄了一眼,这才安心进电梯上楼。

并非小男生没见过世面,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陆奕榛知道自己的斤两,浓眉大眼,额头光洁,小麦色肌肤,身材高挑有致,在一水儿弱质纤纤的苍白女子里面,绝对是一眼就能被挑出来的那株生机勃勃的向日葵。这也是她除了能力出色之外,能在这家变态的大公司青云直上的原因之一,许多嫉妒她的女同事和求爱遭拒的男同事纷纷在背后嚼舌根,说她靠出卖身体换职位,没哪个男人能忍她,所以才至今单着。

陆奕榛从来不屑一顾,何必纡尊降贵去跟弱者一般见识?

她宁愿单着,自是没有遇上配得上她的人。

把头发吹干盘好,换上修身的套装,再在车上化好淡妆,菜头将车在MG的地下车库停下,陆奕榛就着后视镜瞅了一眼,十分满意,嗯,仍是气场强大风姿熠熠足以照亮星空的女王。

可是,走进谈判室,看到长桌对面的那个男人之后,陆奕榛向来坚不可摧的一颗心竟忍不住狠狠颤了一颤,腮红和唇膏会不会抹得太淡了?气色显得一派颓丧,寡落无欢,要被这人看轻。

此乃,重逢大作战的大忌。

对面的男人穿白色西装,很少有人敢穿,因为很少有人能穿得好看,可他偏偏,就是这世上能把白色西装穿得最好看的那个人。

MG的秘书礼貌的向陆奕榛介绍,“陆小姐,这是我们营销部部长柯浩然,柯部长全权负责今天这个项目。”

长桌的那一头,穿白色西装的男人轻笑,“陆小姐,请多指教。”

他那个云淡风轻的笑,瞬间刺痛了陆奕榛,所有隐形的爪牙嘭的一声齐齐张开来,她换上程式化的笑容,淡淡道:“指教不敢,柯先生,我们开始吧。”

最擅长的领域,势均力敌的对手,加上前尘往事之恸,陆奕榛像只被激怒的女豹子,连最初预计好的让步都不肯做,她拼着一口气,杀伐决断中尽显凌厉之美。

最后双方还是签了,柯浩然站起身,迈着大长腿走到她身前,逆光之中倾心尽力看着她,仿若这中间十年光阴,不过是一场梦境,“陆小姐,合作愉快,后会有期。”

陆奕榛没有握他伸过来的那只手,那只温暖,漂亮的手。

她不敢。

下班的时候,陆奕榛径直走向自己那辆香槟色的MINI COOPER,却发现旁边的车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辆骚包的湖蓝色迈巴赫。

她多看了一眼,迈巴赫的车窗突然摇了下来,先出来的是泛着浓香的蛋糕和一个卡帝亚的首饰盒,然后是那人好看的笑脸,“HAPPY BRITHDAY!可以赏脸跟我共进晚餐吗?”

难为他还记得她的生日。难为他还专程跑去那家偏僻的甜品店,买到了她当年最爱的栗子蛋糕。

陆奕榛心里一暖,原本准备套到脸上的漠然有些无以为继,这时候,手机响了,是父亲,“阿榛,今天生日,还是回家吃饭吧,你妈做了好多菜,都是你喜欢吃的。”

或许因为年近三十的缘故,无坚不摧的女金刚把玩着手上的车钥匙,突然变得有些软弱,不等她回答,父亲继续絮叨道:“别瞎忙活了,阿桑也回来了,一家人好好聚聚。”

陆奕榛啪的抓紧手里的钥匙,脸色瞬间灰败,“不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要加班,你们吃吧,我改天回来。”

她啪的挂了电话,拎着蛋糕的柯浩然双眉一挑,眼睛亮晶晶,“啊哈,撒谎了哦,是为了留时间给我吗?”

陆奕榛冷冷看着他的脸,在心底蛰伏了十年的不洁感再一次涌上来,“对不起柯先生,现在是下班时间,工作上的事情明天再谈吧,再见。”

她不再赘言,低头钻进自己的小车子,风驰电掣的把柯浩然甩在了后面。后视镜里,犹可以看到他抱着那只蛋糕,大孩子一般,委屈,彷徨,失落。

陆奕榛的小公寓里,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窗台上铺着碎花布榻榻米,长风灌进来,连同底下的万家灯火,她静静望着,一口一口的喝梅子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陆奕桑的生日。

陆奕桑是姐姐,比她年长十分钟的姐姐。

很多人都希望有一个姐姐,有姐姐意味着上学不用背书包,做坏事有人背黑锅,受欺负有人帮忙出头,有姐姐意味着可以分享一切粉嫩可爱的小玩意,以及所有不能跟大人说的小秘密。

可对于陆奕榛来说,不是这样的,在她的世界里“姐姐”这两个字,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她们是双胞胎,可应该怎么说呢?就像两只长在同一根茎上的果子,陆奕榛享受阳光雨露,吸尽了所有养分,健康,饱满,红润,而陆奕桑,是被生存法则残酷舍弃的那一个,瘦弱,干瘪,奄奄一息,在最初的三年无数次被送进儿童重症监护室,连医生也许多次劝父母放弃,若不是他们近乎疯狂的执念,她不可能活下来。

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话是,姐姐在睡觉,不许吵。

我们要带姐姐去医院,你在家乖乖的。

姐姐身体不好呢,你要让着姐姐。

阿榛,别光顾着自己疯,带姐姐出去玩。

于是,除了宠爱,她连自由也失去。

每天出去玩,都要带着个拖油瓶,姐姐比她矮一个头,头上没有几根头发,还全是黄的,手脚细得像牙签,只会怯怯牵着她的衣角,自始至终不放手,最要命的是,她从来不说话,——许多年后,仍然不说话,医生不得不出结论,她有自闭症。

陆奕榛带她出去,几乎被所有孩子嘲笑,孩子的恶意是最残酷的,一边扔石头,一边取各种各样的外号来骂,“小哑巴”、“秃子”、“黄毛怪”……

陆奕榛是有血性的,最开始的时候,她当然生气,也因为这个,跟那些调皮的孩子们打了无数架,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然而这个样子回到家,倔强又善良的她不想惹父母伤心,从来不说打架的原因,自然只会换来爸爸一顿臭骂好打,而姐姐除了牵着她的衣角,不会为她做任何其他。

后来,孩子们被陆奕榛打怕了,不骂她们,也不跟她们玩了。在苍白的童年里,两姐妹孤零零,除了街边的猫和狗,没有任何玩伴,原本爱笑爱闹的陆奕榛,就这样渐渐成为一个高傲冷酷至极的人。

再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陆奕榛顺顺利利,每次考试拿第一,而陆奕桑跟不上任何一节课,留了一级又一级,于是全校的孩子们都知道,三年四班、四年四班、五年四班那个年纪第一陆奕榛,有一个永远都在读一年级的姐姐。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校方劝退、父母亲彻底放弃陆奕桑的求学路,那些年里,有个病孩子这件事情,困扰着陆奕榛半生顺遂的父亲母亲,家里每一天都是愁云惨雾,空气凝固如同铅灰色的铁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陆奕榛被憋成了一头暴躁的豹子,从那时候开始,她疯狂的想要长大。

长大了,就可以离开这个家。

就可以离开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姐姐。

陆奕榛最讨厌一种人,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满眼陶醉,自以为什么都拥有了,天下无敌,其实已经什么都失去了,青春,爱情,金子般的心,苟延残喘而已。

可她做的这份工作,打交道的偏偏最多是这种人,遇上柯浩然这种货色的概率接近无限小。

譬如这个明明适合江上凭栏目无表情啃大桶冰淇淋的夏夜,她却不得不巧笑倩兮,陪着一桌色迷迷的老不死,听着一句荤过一句的调笑,喝着一杯满过一杯的酒,陆奕榛真的很惆怅,非常惆怅。

惆怅随着头晕程度的加深一波又一波的酝酿,在她的身体里发酵,膨胀,渐渐进化成了一口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

当对方公司的副总借着酒意抬起他那只肥腻恶心戴着足足五个金戒指的手蹭上陆奕榛的纤腰时,她的身体里嘭的一声响——火山终于喷发了……

头晕脑胀的陆奕榛松了一口气,缓缓举起手中的杯子,从容不迫甚至称得上优雅的往对面的猪头上砸去,真好,马上就可以干脆利落的离开这里,回家好好泡个澡了。

“啪”,清脆的碎裂声以及猪头脑门上的鲜血如期而至,被拉得飞旋的陆奕榛十分不解地看着手中的高脚杯:咦,这个没有碎,那是谁的碎了?

肇事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半搂半拉的带着陆奕榛逃离了包厢,直到沁凉的夜风吹到她脸上,包厢里的猪头才后知后觉的嚎叫起来。

她抬起头,熠熠星光之下,那人的眼睛像幽蓝深邃的湖,带着致命的诱惑气息,让陆奕榛身不由己的想要投身而入,溺水而亡。

她原本没准备哭的,眼泪却突然如浓秋落叶,从枝桠纷纷坠下。

柯浩然慌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你……你别急呀……猪头又不是你砸的,你不会丢掉那笔生意的……你……你你你别哭啊……”

这一刻他的眼睛不再是幽深的湖泊,而是婴儿那种蓝,流淌出来的,全都是最柔软的东西,温柔,脆弱,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怜惜。

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高考完的她获得了难得的一天自由,跳进山间碧绿的湖泊里肆意翻腾,水鸟被惊飞,绛红色的睡莲随着水波荡漾,她在水下酣畅淋漓的吐尽了肺中所有空气,甩着长发冲破湖面的一刹那,撞上的正是这样一双眼睛。

或许她在水下浸泡太久视线模糊的缘故,细碎的阳光洒在他好看得过分的脸上,竟有淡淡的彩虹光晕,再加上那样一双眼睛,她怀疑自己捡到了一只精灵王子。

陆奕榛看过那么多电影,唯一让她小鹿乱撞的,便是魔戒里的精灵王子。

而精灵王子看到她,则像一个真正发现宝藏的孩子那样,惊喜的高呼出声,“哇,小五你看,我捡到了一条美人鱼!”

他们的故事,拥有那样一个近乎童话的开头。

于是,在这个寂寞、委屈、被成人世界折腾得伤痕累累,喝了点酒的夜晚,陆奕榛灵魂最深处那个孩子气的内核,溃不成军、甘之如饴的向童话世界投降了。

她把头埋进柯浩然的脖颈里,狠狠咬了一大口。

这是她独特的,象征着和解的暗语。

周末是陆奕榛和柯浩然破镜重圆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为隆重起见,柯浩然一大早便屁颠屁颠先行前往位于城外山上的会所做布置,陆奕榛为了避免谈崩了却没有交通工具自行下山不得不屈尊搭EX顺风车的悲剧,坚持不让他来接,自己开车上去。

行至城中立交桥时,毫不意外的堵上了,陆奕榛百无聊赖的抬头看了一眼路标,“出城快速”旁边那个“桃灯路”仿佛早有预谋的潜伏在那里,就等着将她一击而中。

前面依然堵得纹丝不动,陆奕榛颤抖着手指点燃一根红双喜抽了几口,终于还是掐灭了,右转方向盘,开上了那条她下意识里从来不经过的那条路。

桃灯路很窄,旧旧的,是一个快要被拆迁的花鸟宠物市场,然而两旁葱茏缤纷得有些夸张的植物,以及鸟雀狗狗精力充沛的叫声,让这里没一丁点颓败的迹象,反而像一个脱离这座冰冷城市之外的存在,一个生机勃勃的世外桃源。

在拐角处那个不起眼的宠物店门口,她刻意放缓车速,从茶色窗玻璃后静静看着门口那个系着碎花布围裙的女孩子。

她的身量又瘦又小,看起来还只有十五岁,头发又少又黄,在脑后扎一小束马尾,平平淡淡的一张脸,上面长满了雀斑,眼睛细细长长的黯淡着,缺少女孩子应有的灵动和神采。

然而当她把老婆婆手里那只肥壮的阿拉斯加抱到自己怀里的时候,她有些吃力的笑了,阳光照进她的眼睛,她栗子色的瞳仁被点亮了,苍白的脸颊亦被映照成半透明的高贵象牙色。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美丽的,又脆弱,又温柔,哀感顽艳。

如果有男孩子这个时候看到她,一定会飞蛾扑火一般爱上她。那么她便不用永远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陆奕榛突然很难过,十分难过,难过到,很想冲下车去,抱一抱她。

然而后面车流的喇叭催命一般狂吠起来,陆奕榛扶上墨镜,悄无声息的驶离了桃灯路。

柯浩然珍重失而复得的陆奕榛,从消暑项目到用餐的每一道小点,都用上了十分的心思,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陆奕榛心不在焉的消受这一切,眼前自始至终回放着陆奕桑的那个笑。

浓密的葡萄绿荫下,陆奕榛闭着眼睛蜷在摇摇椅上,一下子小了好多,柯浩然端着一碗芒果冰,原本想要递给她,最终还是舀了一小勺,喂到她的嘴边去。

陆奕榛乖巧的接过去含在嘴里,仍然没有睁开眼,梦呓般轻声道:“今天,我看到姐姐了……”

柯浩然僵住了,许久,方冰沁沁的握紧陆奕榛的手,呢喃着送到唇边,轻轻吻道:“阿榛,请你相信我,我跟陆奕桑,真的没什么,真的。”

爸爸妈妈把所有的包容给了姐姐,相应的,也就把所有的严苛给了陆奕榛。

纵使顺利考上本城最好的大学,也不例外。每天晚上必须准时回家,周末一概不许出门撒野,必须留在家里陪姐姐。

陆奕榛狂躁不堪,却还是坚强的忍了下去,她聪明,骄傲,勇于冒险,骨子里却装满慈悲——她不想忤逆父母,害怕惹他们伤心。姐姐的存在,已经让他们的心不堪一击了。

跟柯浩然的热恋,除了通过短信、QQ来进行外,她也不是全无机会跟他见面。

每次想他了,陆奕榛便拉上姐姐的手,向父母报备要带姐姐出去散心。一高一矮的两个女孩子,像小时候那样手牵着手站在他们面前,眼巴巴的仰着头等候发落,那副模样,让做父母的整颗心都融化掉,因此,陆奕榛总能得逞。

约会地点一般定在游乐场,或者公园,他们找个僻静处笑闹KISS,姐姐则拿着柯浩然带给她的棒棒糖,开开心心的跟草地上放风的狗狗和猫咪们打得火热,陆奕桑跟人从来不交流,跟这些小动物们却总是咿咿呀呀,似有说不完的话。

一起坐摩天轮,两个人把姐姐夹在中间照料有加,陆奕榛甚至觉得他们是小小的一家人,带着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她和柯浩然隔着姐姐相视而笑的那些时刻,不是不甜蜜的。

那一年,是婴儿时期以外,陆奕榛跟姐姐最和睦的日子。

每天晚上,爸爸妈妈都睡了,她便钻进姐姐的被窝,跟姐姐喃喃诉说着自己的所有小心情,回味着柯浩然的点点滴滴,憧憬着他们结婚以后的美好未来,黛色天光透过薄纱帘映在两个女孩子的脸上,天使的胎记一般绮丽,陆奕榛激动得微微发着抖,像支摇曳在水中的鸢尾,姐姐则好奇的看着她,跟着她笑,眼睛也像她一样亮晶晶。

虽然姐姐什么也不懂,只会傻笑,可是,陆奕榛觉得她好爱她。

悲哀的是,这一切都是她的自以为,她自以为姐姐什么都不懂。

她自以为,姐姐什么都不懂,自然也就不懂自己是个女孩子,青春正当时,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所以,陆奕榛就这样毫无知觉莽莽撞撞的,迎来了人生中第一道华丽壮阔的伤口。

那一个周末约在植物园,陆奕榛叫柯浩然看好在樱花树下捡花瓣的姐姐,自己去洗手间。

回来的路上买了三根冰棍,举着一路小跑回樱园,刚走到林子边上,她便呆住了。

漫天漫地的落英缤纷如雨,花雨之中,姐姐和柯浩然正在拥吻。

姐姐那么矮,几乎是吊在了柯浩然的脖子上,那画面毫无美感,更像一只孱弱的猫,正在卑微的向主人讨要食物。

冰棍咕噜咕噜滚落在地上,碎了,脏了,沾满了尘埃沙粒,以及这世间所有的不洁,像陆奕榛的心。

她像头美丽又绝望的云豹,一头冲过去撞散了他们。

柯浩然满脸灰败,结结巴巴道:“阿榛你听我说……她……她突然……”,陆奕榛举起拳头,狠狠瞪住满脸潮红的姐姐,最终一拳打在了柯浩然挺直的鼻梁上。

他的血,也不比樱花更红。

那一拳,是陆奕榛留给柯浩然的赠别礼物,这之后的十年,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那时候的陆奕榛年少气盛,还没有学会冷静与原谅,被背叛的屈辱与不洁感如跗骨之蛆一般日日夜夜啃噬着她,迫得她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交换留学的手续,只身一人飞往欧洲,像一株树那样把自己从故土上血肉模糊的连根拔掉。

她在这里不要命的学习,就着干面包吃用白水煮熟的鸡腿,吃到吐。她用打工挣来的钱在各国流连,看灰蒙蒙的卢浮宫,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冬天去冰蓝色的阿尔卑斯山滑雪,夏天去开满紫色薰衣草的普罗旺斯拍照。

可她的根没办法与这里的任何一片土地相融,她的枝叶没办法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产生共鸣,她念念不忘故乡小城的阳光和风,她跳不出那年七月长满睡莲的湖泊,因此,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是那株血肉模糊伤痕累累的,孤单的树。

一年前被总公司调回国内分部,父母老了,姐姐也在亲戚家开的宠物店工作了好几年,照顾小动物,那是她唯一能胜任的工作。

陆奕榛依然不能释怀,她租在外面住,以忙为借口不回家,纵使偶尔几次被逼无奈在家吃饭,也没有正眼瞧过陆奕桑一眼。

十九岁樱花树下的那肮脏的一幕,把柯浩然生生从她心里剜了出去,也切断了她通往姐姐的所有道路。

现在,她要与柯浩然重修旧好,便不得不将尘封了十年的伤口袒露在日光之下,尝试着让那些断掉的血脉重新连接起来。

柯浩然握紧陆奕榛的手,不肯松开,葡萄叶的浓绿糅映在他的眉间,像翠色的胭脂,“阿榛你一定要相信我,那天,那天,陆奕桑突然像疯了一样,拼命抱住了我……我一时吓住了,都没来得及把她推开。后来我找过你很多次,你都不肯见我,再后来,你就出国了。直到前阵子你们公司跟我谈项目,我才发现那个谈判代表,居然是你……阿榛,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都怪陆奕桑那个傻子,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跟你错过这么多年!”

陆奕榛的眼前,仍是陆奕桑那个哀感顽艳的笑,她紧阖着的眼角,突然有泪一颗一颗的滚落下来,她把脸埋在柯浩然的掌心,心酸的摇头,“不,不要那样说她。她只是喜欢你罢了。她是我的姐姐。”

柯浩然扔开手里的冰,一遍又一遍抚摸陆奕榛的长发,“我知道了,阿榛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你的每一个亲人,她是你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

柯浩然的声音凉凉软软,像童年时代五毛钱一碗的那种冰粉,带着让人心安的芬芳,陆奕榛倚在他的掌心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

梦中依稀是十八岁,他们三个人停留在摩天轮的最顶端,离璀璨夜空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

破天荒第一次,陆奕榛给坐在饭桌斜对面的陆奕桑夹了块鱼,然后在她不胜惶恐的眼神下慢吞吞对父亲说道:“爸,今晚别送姐姐回宠物店睡好吗?我想跟她一起睡……”

母亲的眼睛刹那间湿润了,她感慨的偷偷擦着眼角,“好,好,一起睡。那时候你们还丁丁小,转眼间,你都要嫁人了,也没什么机会跟姐姐再这样亲近了。”

年少时候的闺房纤尘不染,保持着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布置格局,当妈妈的人,总幻想着两个小女儿永远都不要长大。

陆奕榛像以前那样关了灯,拉着姐姐一起钻进被窝,陆奕桑的手一开始僵冷发抖,被陆奕榛捂得久了,也就暖软起来了。

陆奕榛缓缓说着这十年间在欧洲漂泊的点点滴滴,从未与外人道的屈辱与艰辛,姐姐仍然是十年前那个模样,纤弱身量,细长眉眼,桃子般苍白光洁的脸,岁月无法在绝对天真的人身上留下任何雕刻的痕迹,她仍然是那个最好的听众,从不出声,满脸好奇的笑,眼睛亮晶晶。

或许白天太累,陆奕榛说着说着,姐姐便睡着了,紧闭着眼睛蜷在小床靠墙的那一面,仍像孩提时代那样,害怕把陆奕榛挤下床去,所以整晚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

陆奕榛就着窗外的月光,拨开黏在陆奕桑颊边的细碎鬓角,在她的额角轻轻吻下去,“姐姐,对不起,我还是喜欢他。对不起。”

婚礼在马尔代夫举行,因为陆奕榛念念不忘麦兜说的那一句,那里椰林树影,水清沙幼。

至于承担这豪奢婚礼的费用,完全不是问题,跟柯浩然复合后陆奕榛才知道,他不仅是MG的营销部长,还是少东家。陆奕榛并没有像泡沫剧女主角那样冰清玉洁的跟男主一哭二闹三上吊,责怪别人太有钱,反正,她爱的是柯浩然这个人,跟他多不多金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父母亲原本担心柯家人会不会嫌弃自家门庭微小,不给好脸色,结果恰恰相反,MG的董事长和董事长夫人对陆奕榛的品貌和能力都赞不绝口,对陆父陆母更是礼遇到了极致,那样的笑容和神色,甚至都有了讨好的意味,陆奕榛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想或许是对柯浩然太过宠溺,爱屋及乌的缘故,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婚礼筹备得很充分,一切都符合陆奕榛的想象,蓝得令人心碎的天与海,沙滩上遍扎粉色花球和白玫瑰,青春靓丽的伴娘伴郎团,如梦似幻的羽毛婚纱,随海风飘荡的蕾丝头纱,高兴得热泪盈眶的爸爸妈妈,当然,最重要的——举世无双的柯浩然。

陆奕榛被一种奇妙又庞大的晕眩感轻轻簇拥着,她觉得整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膨胀开来,穿水钻高跟鞋的脚却像飘在云端,怎么也着不了地。

她想哭,更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桃灯路上帮狗狗洗澡的,孤单的姐姐。

在走上红毯之前,她终于还是拨通了姐姐的电话,那边一如既往的,只有淡淡的呼吸声,陆奕榛唯恐弄花了眼妆,只得拼命仰起头来望着蓝得像场阴谋的天空,哽咽道:“姐姐,我要结婚了,嫁的是那个你也喜欢的人,对不起,这一次,我不能让着你。请原谅我,请给我祝福。”

陆奕榛话音未落,那边的呼吸声突然急促起来,她刚来得及唤一声姐姐,那边便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一声尖叫。

那声尖叫,不是姐姐发出的。

尖叫声后,手机里传来女孩子慌慌张张的声音,“喂,是阿桑的妹妹吗?她……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拼命把手机塞在我手里,然后突然冲到马路上,撞到了一辆车上……我先和老板一起送她去医院,你们赶紧过来!”

滴滴的忙音里,陆奕榛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悔恨像沙滩边上那些重度含盐的海水,源源不断的灌到着的血肉里去。

陆奕桑,居然爱他爱到这个地步,而自己为了所谓的幸福,居然硬生生把姐姐往绝路上逼去。

陆奕榛像每一个落跑新娘那样,妆容尽毁的提着洁白的裙尾狂奔,在满场哗然中拉起观礼席第一排的父母便跑。

她很痛,却没有哭,有条不紊的边跑边安排父母亲乘车去机场,拿护照购机票的一系列事宜。

父母亲心急如焚的离开了,陆奕榛却被柯浩然拦了下来。

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手捧洁白的玫瑰,站在蔚蓝的海边,依然是公子世无双的模样,“阿榛,求求你,让牧师见证我们交换戒指后再走好吗?我跟你一起走。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他脸上的泫然之色,眼睛里的婴儿蓝,逼得陆奕榛无处藏身,落跑新娘耗尽自己所有的心力,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对不起,原谅我今天没办法嫁给你,请让我冷静一阵子再说好吗?”

陆奕榛匆匆忙忙跳上了下一辆沙滩车,开出好远,回头去看,碧海蓝天之间,柯浩然踽踽独行的背影,垂落在身畔的手捧花,逆光披在他的身上,那种寂寥,唯有舍尽全身珍宝只余一颗破碎铅心站在冬日北风中的快乐王子可以比拟。

陆奕榛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不知不觉间,捏碎那么多人的心。

快到机场陆奕榛才发现,自己的护照落在了化妆间的手提袋里,只得又折返回去。

柯家人大都赶往酒宴现场收拾残局安抚客人,媒体的长枪短炮也都跟着去了,用作化妆间的小小玻璃花房里,纯白的香水百合兀自芬芳,见证着繁华散场。

陆奕榛轻轻走进去,才发现里间还有人,纷纷乱乱的百合花影子里,柯浩然倾心尽力抱紧怀中之人,一遍又一遍安抚,“乖,别哭了,我们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还在乎多等几天吗?等她处理好她那傻子姐姐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哄她完成婚礼的。到那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是伴郎团中最好看的那一个,十年之前跟柯浩然一起在山间湖泊里捡到美人鱼的,小五。

把洁白婚纱拖得污浊不堪的落跑新娘突然想笑,呵,他说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原来并不是等的她。

陆奕榛拿手提包的动静惊醒了花丛中的苦命鸳鸯,柯浩然慌忙把小五护到身后,看清楚来人之后,他脸上的神色从讶然,到绝望,到疲惫,到悲凉,最后沉淀为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笑了,像恶作剧被抓了个现行的孩子,调皮的眯起眼睛,“被你发现了……”

都到了这种境地,他仍然能做到无处不可怜,这男人,真是个妖孽。只可惜,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陆奕榛利索地脱掉婚纱,换上自己的短裙,轻笑道:“还不算太迟。”

柯浩然看着陆奕榛那个若无其事的笑,神色终于怅然起来,浅浅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家老爷子一定要我娶个能入他法眼的女人,再为柯家生个孩子延续香火,才肯放我和小五自由。可谁知道,能入他法眼又能让我勉强做一场戏的人,这十年兜兜转转,竟只有你一个……”

电光火石之间,陆奕榛的心里轰然一声巨响,她颤抖着嘴唇,急切地望向柯浩然,“十年前的樱花树下,陆奕桑是不是听到你跟小五打电话,才不顾一切亲了你?”

柯浩然愣了愣,脸色瞬间苍白无比,“没……没错……可她,她不是个傻子吗?”

没错,她是个傻子,所以,那已经是她所能为陆奕榛做的最多的了。

不惜赔上姐妹之情,以及,性命。

陆奕榛攥紧手提包,冲进逆风之中,眼泪已是决堤之海。

姐姐,等我。

一定要好好的,等我。

桃灯路上葱茏依旧,陆奕榛找了个车位把车停好,走进拐角处的宠物店。

正在帮一只棕色泰迪洗澡对着它咿咿呀呀说话的陆奕桑看到她,举着满手的泡沫憨憨地笑了,眼睛像被阳光点燃那样亮晶晶,陆奕榛是除了小动物之外,唯一能收到她微笑的人。

那天陆奕桑情急之下撞上的车速度不快,所以除了额角留下一个小小的疤痕,并没有什么大碍。

陆奕榛在表叔老板那里帮姐姐请了假,然后领着她出门了。

糖果色裙子,BLINGBLING的首饰,又香又辣的小脏摊儿,彩虹色冰淇淋,陆奕榛紧紧牵着姐姐的手,带她在这城市里少女钟爱的每一处穿行,让她苍白的脸,一次又一次被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点亮,以此来奉上自己迟到了十年的歉意,与温情。

回程的路上,暮色四合,经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月光细碎如水钻铺了满地,不知哪户人家院墙里的蔷薇花香,乘着晚风袭来,像一个华而不实的梦,将姐妹俩兜头兜脑的魇住了。

在感情里兜兜转转受尽伤害,已经是老女孩的陆奕榛,扑倒在瘦弱的姐姐肩头,失声痛哭。

失去了全世界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