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和妻子的10年“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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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位资深的心理学家,思想敏锐,口才锋利,有极度的自信心和强大的说服力,在工作中无往不胜。但唯独有一个对象,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在和她“谈判”,一遍又一遍地劝说她,却始终无法成功,这就是他的植物人妻子。一切都是从10年前的那场车祸开始……
命悬一线间,“救”还是“不救”
2000年5月20日,这是方强永远忘不了的日子。早上,他和妻子蒋雅云如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一个准备早餐,一个照料孩子。因为“六一”儿童节快要到了,那天他们的早餐话题是,该带女儿去哪里玩。时间太紧,还没讨论出什么结果,两人就匆匆忙忙出门了……
晚上,方强下班回到家,蒋雅云还没有回来。若是往常,妻子应该在他之前就到家了,今天不知道有什么事?他在家里等了一会,看到外面下起了雨,奇怪,白天都是大太阳,怎么突然就下雨了?正在他心绪不宁的时候,蒋雅云的领导打了个电话来,说雅云遇到点事,下雨了不方便回来。方强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蒋雅云在回家的路上被车子撞倒,头部严重受伤,当场就没有了呼吸和心跳。考虑到事态的严重性,蒋雅云的领导决定先瞒着方强。
方强赶到医院的时候,蒋雅云单位的同事领导都已经到了,他们挤在抢救室外,个个都是面色凝重。方强走上去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我有这个承受能力。”蒋雅云的领导拍拍他的肩,说了一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方强一开始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但是当交警把蒋雅云的包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他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在处理交通事故的时候,通常只有当伤者不治身亡,他的东西才会由交警保管,然后转交给家属。
此时躺在急诊室里的蒋雅云正处在生死关头,她的生命体征是靠着仪器维持着,实际上已经处于死亡的状态。医生告诉方强,像蒋雅云这样的情况,就算救回来,将来很大的可能就是植物人,如果发生奇迹,她醒过来了,那也会成为一个智障的人,因为蒋雅云的大脑受伤太严重了。这些话,医生不说,方强的心里也明白,他的妹妹就是一个外科医生,很多医学常识他都听说过。大脑是人最重要的器官,通常大脑出血30毫升就是脑溢血,救回来后很多人会半身不遂。按照医生的估计,蒋雅云的脑部出血量已经100毫升以上了,救回来后,也没什么好结果。
救人的事是争分夺秒的。医生郑重地问方强:“你考虑清楚,现在马上就要做决定。”透过帘子,方强看到妻子静静地躺在里面,因为伤的是头部,身上没什么血迹,娇小玲珑的身材,看上去还是那么完美。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救!”
事后,很多人都问过方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决定。他说,生命是神圣的,没有人有权利去处置另一个人的生死。何况,这还是他深爱的女人,是一个曾经把生命交到他手里,要他去保护的女人。他曾经和妻子谈论过关于生死的话题,那次,爱打抱不平的他在超市帮保安抓小偷,差点被刀子刺中心脏。当转危为安后,他问身边的妻子:“如果那天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办?”蒋雅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我一定会把孩子带大,把父母照顾好。”方强相信,如果当时躺在那里的人是他,妻子一定也会说那个“救”字。很多生死关头的抉择,看似很难,其实下决心只有一秒钟,是最本能的那一秒。
曾经的爱妻是否还会“勿忘我”
蒋雅云手术之后,一直处于“病危”的状况,生命体征随时都会消失。医生对方强说,3天看7天,7天看10天,10天看14天,如果能安然度过14天,她就能活下来了。方强听了很高兴,他是个意志坚强永不言败的男人,既然找到了目标就一切好办了。他每天吃6顿饭,吃大把大把的西洋参,每时每刻都盯着妻子身上的监视仪器,半步也不离开,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就喊护士来抢救。
夜晚的病房走廊空空荡荡,月光洒在地面上,显得格外宁静。方强不敢睡觉,一遍遍地回忆和妻子相处的那些美好时光……
他们是相亲认识的。那时方强24岁,刚刚从政法大学毕业,在法院做一名书记员,蒋雅云22岁,是一个幼儿园老师。见面之前,蒋雅云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希望方强能穿着制服来。方强听了有点纳闷,一般来说,穿制服上班的人平日里都不喜欢穿制服,但既然人家这么提了,他只好大热天穿了制服去,这让他对那次的见面印象很深。两个年轻人几乎是一见钟情。蒋雅云长得娇小玲珑、温柔可爱,很能勾起方强的怜爱之心。身着制服的方强看上去阳光挺拔,很有气势。后来方强才知道,蒋雅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白马王子的梦,她很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个穿制服的,同时又能弹吉他的男生,前者说明他严谨正直,后者说明他懂得生活情调。巧的是,这两条方强都符合了。
方强的父亲是部队的军医,母亲是一名老师,他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家庭教育,比同龄孩子更具有正义感和责任感。同时,方强的性格比较外向,喜欢看书,喜欢文艺,是个情感细腻的男人,经常会给女朋友创造惊喜和浪漫。
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方强办完事后路过幼儿园,突发奇想,买了一些下午茶。他悄悄地潜进蒋雅云的办公室,用书架做掩护,坐在另一边的书桌旁,然后冷不丁地打开咖啡杯,让香气飘散。蒋雅云闻到香味,兴奋地问:“谁的咖啡啊?”他接口说:“是我的。”男友的突然出现让蒋雅云又惊又喜,对女孩子来说,还有比这个更满足,更开心的吗?
还有一次,两人闹了一些不愉快,好几天都没有搭理对方。方强实在摒不住了,既想和好,又拉不下脸开口认错,怎么办呢?一清早,他就守在幼儿园门口,找到一个蒋雅云班上的小朋友。他用彩色笔在男孩子的手臂上写了3个字:勿忘我,关照他:“千万不能擦掉,进去以后一定要给蒋老师看。”果然,蒋雅云看到小朋友手臂上的这3个字又好气又好笑,很快就和方强言归于好了……
现在,有什么办法能让躺在病床上的蒋雅云勿忘我呢?方强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他每晚躺在妻子的身边,唱她喜欢的情歌,说曾经发生的故事,希望能唤起她的记忆。他还把别人家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宝宝抱到床头,希望她听到哭声后能想起女儿。然而,奇迹不会因为人们强烈的期待而真的发生,唤醒植物人远没有电影电视里演得那么轻松。好在,蒋雅云的生命有了很大的转机,从一天抢救四五次,到一天抢救一次,到几天抢救一次,病情总算稳定下来了。第14天的早上,医生查好房以后,方强就迫不及待地等在门口,他要亲眼看着护士把那块“病危”的牌子取下来。
妻子从此变成了长不大的“女儿”
方强回到家睡了一天一夜,睡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床拆了,没人知道妻子还要住院多久,他得每天在她身边陪夜。一年半后,蒋雅云的病情稳定了,终于可以出院了,此时的她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一点点有了意识。对方强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算是一个奇迹。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蒋雅云的治疗已经结束了,情况已经好到一个程度,不太可能再好转了。正如医生当年说的,她成了一个智障的人,没有思维能力,不会说话,不会走路……
确认蒋雅云的情况不再会有好转的那天,方强好伤心,因为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在医院的楼梯间哭了一场后,向家人宣布了一个决定,蒋雅云现在不是老婆了,是自己的“女儿”,现在开始,蒋雅云9月份的生日不过了,以后每年5月20日过生日!在以后的日子里,方强好像换了一个人,他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像对待小朋友一样,问问妻子:“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地吃饭?”每次给妻子洗澡的时候,还会用肥皂水吹几个泡泡,逗她开心。为了让妻子住了更舒服,方强买了新房子,也请了保姆,这个家总算是太平了。
然而,一个完整的家庭是父母和孩子共同组成的三角形,缺少了任何一条边,它都不会稳定。因为妻子的特殊情况,让方强的生活里有很多软肋。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照顾,也没有人商量事情……有一次,他感到身体不舒服,不想煮饭,就去家附近的小饭店买熟食。正巧遇上了蒋雅云的同事,好久不见,他们寒暄了两句。人家说:“我老公今天不舒服,嘴巴嫌淡,所以来给他买碗小馄饨。”方强听了就有点不是滋味。人家老公生病,都有老婆殷勤地伺候,想吃什么,还会大老远跑来买,可是自己呢?这是他最不敢去想的问题,将来自己老了,会有谁来照顾他呢?方强害怕看到人家手牵手,也拒绝参加成双成对的夫妻朋友们的饭局。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触心境的事。
也许是为了更好地调试和妻子之间的关系,更好地走进妻子的“内心”,方强后来进修了心理学的课程,转行在大学里任教。他上的课很有亲和力,常常是口若悬河,潇洒自如,学生们都很喜欢他。没什么人知道方强的家庭情况,这让他觉得稍稍轻松。
2008年,方强自愿参加了一个心理援助志愿者服务队,这是一份需要24小时待命,且没有任何报酬的工作。但是方强一点也不担心,他觉得自己是个不二的人选,“别人的妻子会反感丈夫半夜两点被叫出去工作,我没有这个后顾之忧。”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可笑,很多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不要唠叨,不要埋怨,不要管这管那,但总是不如愿。从这一点来说,变成了植物人的蒋雅云算是最体贴的妻子,她什么都不闻不问。
心理援助志愿者不但要具有专业知识,更要有丰富的社会阅历,要有足够的耐心,要有掌控全局的观察力。说起来,这好像真的是为方强量身订做的工作。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把一个男人变得更成熟,更坚强,更有智慧。有一次,一个女人因为发现老公有外遇,挽救婚姻不成,整天郁郁寡欢,有自杀的倾向,情况非常的危急。方强和她谈了好几个小时,最终用自己的口才和经历感动了对方,告诉她要如何做一个好女人,要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
心理专家无法走进妻子的内心世界
这两年,方强在工作上的成绩很出色,他参与的案子每每都是马到成功,这份特殊的工作提升了他的魅力和风度。现在他还经常会被邀请到各处去讲课,生活面变得越来越宽,接触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多。可惜,他还是无法打开妻子的那扇“心门”。方强每日都试图教会妻子去做一些事,说一些话,但她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宝宝,除了哇哇乱叫,什么都不会,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曾经,方强非常努力地盼望奇迹会发生,他把妻子的衣服一件件收藏起来,打包在箱子里,等着某一天妻子能重新穿上它们。但是时光飞逝,当他把衣服拿出来晒的时候,看着眼前这一件件当年亲自为妻子买的小洋装、小衬衣,他的心里是难以言说的痛,妻子曾经是那么娇小玲珑,妩媚动人……这样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知道方强家事的人都觉得他很伟大,很痴情,但是方强自己心里清楚,这些年下来,他对妻子的那份爱情也是一去不复返。两个没有互动交流的人,怎么还会再产生爱情呢?他很喜欢一句歌词“苦成的习惯就不苦”。这好像就是他无怨无悔照顾妻子的心情写照,一切的行动都成了下意识的,习惯性的。只是在某些个不经意的瞬间,一件很细小的事情会触动他心底里那片往日的情感。比如,他过去从不用香水,也没有留意过蒋雅云用的香水牌子。但是那一次,当他路过商场的香水柜台时,突然就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香味。他觉得很惊奇,这是久违的蒋雅云的味道。于是,他就像搭错了筋一样,在柜台上试了几十种香水,花了几千块钱,把吃不准的几款全都买回家,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款香水。这是一款偏中性的香水,自从找到它以后,方强就每天都用它。无论时间怎么流逝,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影响力始终是不容小觑的。
很多人劝方强早点离婚,然后再找一个,毕竟一个家里没有女主人是不行的。植物人和别的绝症病人不同,他们没有思维,不知道爱与被爱,坦率地说,现在的蒋雅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蒋雅云了。但是对方强来说,无论蒋雅云变成怎样,有一点始终没变,她还是女儿的妈妈。虽然,现在11岁的女儿对蒋雅云并没有什么感情,在家里走出走进的时候很少喊妈妈,甚至还会从妈妈那里抢零食吃。这让方强有点难受。他知道这不能怪女儿,因为她1岁多的时候,妈妈就变成这样了,母女俩从没有交流过、亲近过,怎么会有感情呢?缺失母爱是女儿在成长过程中的一个永远的遗憾。方强希望女儿长大之后,能渐渐明白这个妈妈也是在经历了十月怀胎和一次危险的难产后,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和别人的妈妈没有两样。
这些年来,方强一直扮演着妻子的守护者角色。他是个很有定力的男人,也很坚强。很多时候,人家劝他放弃,他都没有怀疑和动摇,唯有一次――那是蒋雅云刚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她的脑袋上缠了很多纱布,肿大的很厉害,模样有点吓人。她的好姐妹来探望,看了以后,完全不敢认,当场就哭了,她对方强说:“你不该救她,这已经不是她了。”这句话像根针一样扎到了方强的心上,他忍不住流下泪来。也就在那一刻,他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如今,10年过去了,方强现在已经很坦然了,当时的决定是一个充满了爱的决定,所以他不会后悔。虽然他知道妻子永远也不会“醒”过来,在他们之间的这场“谈判”,他永远也不会赢,但只要“谈判”还在进行,那就足够了。
面对这样一个没有思维能力,没有爱与被爱能力的妻子,是选择放弃还是坚守,这是一个非常严苛的问题。我们一直说做任何的事都要问心无愧,放弃并不等于卸下所有的责任和包袱,坚守也不等于就能让她改善生活和精神的质量。如今,社会对于人性的思考已经变得越来越深远,换一种思路,或许大家都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不管怎样,时间继续再走,生活永远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