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害死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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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未
上海作家。已出版“孙未金钱系列小说”《豪门季》、《钱美丽》、《季》等，以及《寻花》、《熊的自白书》等长篇小说共十六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部，并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发表，创作研究主题为中国当代经济生活和社会个体的生存状态，该课题涉猎经济学、心理学和人类学等学科，作品获多个文学奖项。常赴欧美等地交流讲学。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外表越温和的女人，越具有成为一名的潜力。詹妮弗出神入化的手段让我意识到了这一个真理。我告密之后，本来以为詹妮弗顶多是破坏掉金小南的业务了事，没想到，她还立志要把这笔6万多的单子悉数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真所谓对敌人落井下石，为自己锦上添花。其实这两天里她和罗北北这一方的业务少算也有十几万了，可是很显然她认为这个数字和我们这方1万元销售额的对比还不够明显，她要赢得更漂亮，更具有侮辱性地把林伟雄踩在脚下。
更恐怖的是，詹妮弗还是没有忘记继续扮演观音姐姐。她并没有亲手去抢这笔业务，她把刘小姐的电话给了罗北北。罗北北在还没闹清楚对方是谁的情况下，就这么当着金小南的面，把他的36个顾客一个电话叫到了自己的柜台上。这就等于把之前告密、隐瞒库存、导致金小南被顾客暴打、直至把金小南的大笔业务径直纳入自己囊中的一千坏事都认领到了她自己的名下。
我看着罗北北手忙脚乱地开单子，刘小姐带领的一大堆杭州女人再次闹哄哄地挤满了店堂的一角，她们一个个抢着向罗北北报出各自的购买清单。罗北北的笔尖把单据和复写纸划破了好几次，她的手明显地在发抖。她粉红色的脸颊早已变得惨白，在这隆冬季节还有汗不断地渗出来。可爱的萝莉就像变成了一只被扔进泥塘里的布娃娃。
金小南几乎是青筋爆裂地瞪着罗北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好脾气的大男孩发怒的样子，他脸上还带着伤，浓眉大眼里吐着火焰，就好像要用意念把罗北北看得粉身碎骨似的！我虽然和他并排坐在柜台后面，却全不敢正眼看他。
忽然间，我听到身边一声爆裂的脆响，是金小南的大手把红茶杯捏破，揉成一团，他把烂杯子往地下一丢，大踏步地走到店堂外面去了。罗北北弯腰去捡，我就听到柜台底下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呜咽声，原来是罗北北跪在地上，已经哭了起来。这—刻，我意识到，作为金小南表面上的盟友，其实我应该立刻追着金小南去安慰他，而不是站在这里发呆。我在超市门外找到了金小南，他坐在台阶上，抱着脑袋，余怒未消的样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念奥斯卡台词：“嘿，这种事情不值得你生气，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嘛！”呃，这不是我自己在骂自己吗？
不论此刻我多么后悔自己竟然背叛了金小南和林伟雄，与詹妮弗合作，我依然不由自主佩服詹妮弗的手段。她的手下罗北北对金小南隋有独钟是有目共睹的，为了接近讨好金小南，罗北北甚至向金小南提议过，要把自己的业务让一部分给他。这种“通敌”的行为—定早就让詹妮弗看不顺眼了。今天詹妮弗这一招，不但回避了亲自抢业务的尴尬，而且狠狠惩戒了罗北北，让她和金小南的关系彻底破裂。另外，就是不动声色地为我开脱了嫌疑。
也许，詹妮弗这么刻意地保护我，是觉得日后我还能继续为她效力吧？我心里思忖着，这是不是说明，连詹妮弗都认为，我—定能在公司长期做下去呢？想到这里，在铺天盖地的内疚和悔恨之中，我终于感到了一丝隐隐的欣喜。只要我能保住这份工作，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星期一阳光灿烂，我一大早起床，特意在长羽绒服里换上一身玫瑰粉套装，提前赶到办公室。我知道自己的美丽，也知道这个颜色最衬我，当我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整理材料、收拾档案什么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回头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一百。终于等到了林伟雄来上班。他埋头想着心事似的，径直朝我这里走过来，我赶紧摆出一个泰然自若的微笑，正想对他说一声morning，他竟然和我在5厘米之内的距离与我擦身而过，就好像我是完全透明的一样！我本来是想跟他说：“Morning，老板，周末促销活动里我和金小南的销售数字已经统计出来了，我这就把文件给你送去！”然后我就会拿着文件夹，走进他的经理办公室。等他翻开文件，看见我的销售数字高高在上，我想象着他抬起一贯冷峻的目光看我，但是掩不住目光背后的一丝惊讶，他会不会因为这样一个美女将来会代替金小南，常伴在他身边而感到暗自的高兴呢？
我正在极端失望中不知所措，就听到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分机响了起来。竟然是詹妮弗！她在电话那头若无其事地说：“美女，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下好不好？我有一份文件要送给凯撒，你帮我去送一下。”
我几乎是气呼呼地冲进了詹妮弗的办公室，当然我还没有胆子对她发脾气。我只是用抱怨的口吻对她说：“之前不是说好了，我们两个人只是私下联系，不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吗？”
詹妮弗真是好涵养，她笑眯眯地提醒我：“我们的‘合作’当然是私下联系啦，可是你不要忘记了，在公司里，我是你的上级的上级，我支使你跑个腿是很正常的事情吧？你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别人看了反而要觉得不正常啦！”
今天罗北北迟到了，—直到现在都没来上班，詹妮弗就找我去帮她送文件。我接过文件刚要离开，詹妮弗叫住了我：“哎呀呀，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给谁看的呀？”我一瞬间脸就红了。詹妮弗又说：“看来我今天叫你送文件是叫对了！你要是跟着林伟雄，猴年马月才有机会单独去见凯撒呀？待会你要好好表现噢，要是凯撒对你有好印象，你今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詹妮弗的话中有话，“好好表现”是指什么呢？为什么“单独见凯撒”才算是有机会好好表现呢？好吧，我承认我是“天然呆”，中国人的关系中那些细微复杂的东西我永远弄不明白。不过想到要见到凯撒，我的内心还是有几分激动的。上一回和林伟雄、金小南一起见到凯撒，我虽然处于被迫“演戏”的尴尬状态，但是凯撒这个老帅哥的风度还是让我眼前一亮。他微微的一个手势和眼神，周围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呼应和服从。他若是皱起眉头，整个房间里的人都会觉得紧张得难以呼吸。
后来我特意上网查了一下他的资料，这才发现，原来他就是化妆品业界赫赫有名的中国品牌营销的元老之一，1980年代毕业于沃顿商学院，应该是最早的一批“海归”了。由于他是福建人，国内业界称他为“南帝”。至于堂堂“南帝”怎么会落得只在宝丽丝当一个品牌经理，这就是我完全无法在网上查到的八卦了。
我特地去了一次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套装和妆容。走出洗手间之前，我心念一动，咬咬牙，偷偷打开了文件夹。所谓好奇害死猫，老爸老妈说过，我迟早会死在这个毛病上。詹妮弗让我交给凯撒的文件，原来就是前两天促销数字的总结，詹妮弗这—方的销售额达到了22万，比之我方的区区1万，真是骄人的胜利啊！难怪詹妮弗不愿意自己去送这份文件，她还是很懂得在领导面前是不能太锋芒毕露的。
我还没走到凯撒的办公室门口，就被人狠狠撞了一肩膀。我刚要理论，却发现那人正是凯撒的秘书丽莎，她慌慌张张，就好像被人追似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来到凯撒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是丽莎的办公室，再里面一道门才是凯撒办公的地方。我不知死活地蹑手蹑脚朝里面那道门走近。隐隐约约地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响，我透过门缝向里面张望一一这一分钟，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竟然看见林伟雄和凯撒在吵架！凯撒面红耳赤，而林伟雄正毫不客气地指着他的鼻子，表情张狂。
门虽然是合着的，但是贴近门缝，里面的声音就能听清楚了。林伟雄的声音：“这半年里部门里哪件事情不是我在做？安琪儿从去年夏天的。‘恬静好心情’、‘爱心敲门’到年底的‘圣诞美白秀’、‘迎新年换新妆’，这么多的营销活动，都是我一个人做方案，一个人跑网络，最后向高层汇报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就这样你居然还要赶我走？”
凯撒辩驳的语气有点急促：“是我要赶你走吗？还是你自己的工作做得不过关，让我在詹妮弗面前完全没有、兑话的余地？你看看你们这次的销售数字！”然后是林伟雄的冷笑声：“大叔，你就别再装了！不是你给我设了套，立下了‘谁输谁走人’的军令状，然后把客户名单授权给詹妮弗那一方，就詹妮弗这个‘街道大妈’的素质，她能赢得了我？说白了'詹妮弗就是你的牵线木偶，实际上是你想要除掉我。”
凯撒的怒吼声：“我为什么要除掉你？半年前还是我亲自把你招进来的呢！”
“恐怕招进来以后，你就后悔了吧？”林伟雄不依不饶，“我好心提醒你—下吧，大叔，等你赶我走了，你会更后悔的！想一想，这半年的每周部门例会实际上是谁在代替你安排工作？如果我不跟你交接，我怕你连例会都没法主持下去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吓得我差点摔在地上。是凯撒把台灯使劲地砸到办公桌上，对着林伟雄喊道：“滚！你给我滚出去！”我就感觉到我耳朵紧贴着的门正在被推开，不好了！眼看我就要被发现了'现在逃走已经来不及了！什么叫好奇害死猫，这就是了！我看到边上是丽莎的办公桌，瞬间飞快地钻到桌子底下。几乎在同时，门被用力推开，林伟雄气呼呼地大踏步走出来，径直向走廊的那一头走去。可是门就这么开着，我甚至能听见凯撒在墙那一边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偷窥到的这一幕让我彻底凌乱了。难道说在我和金小南“两个留一个”的比赛同时，詹妮弗和林伟雄也在玩同样的赌局？这是不是意味着，接下来被辞退的不仅是金小南，连林伟雄也会被炒鱿鱼？想到也许正是我的告密，让林伟雄不能做到“数字勉强说得过去”，从而直接导致他离开公司，也远离了我，我不禁五内俱焚！
我又想到，也许我害的并不是金小南，根本就是林伟雄。因为林伟雄一走，我和金小南的比赛其实就作废了，那么是不是说，从此以后我和金小南就会一起被留在公司里，悉数归入詹妮弗的队伍？我觉得我可怜的脑细胞又完全不够用了。这个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去找金小南。因为每次只有他，才会那么耐心地跟我解说这些问题。可是金小南不在。我这才意识到，已经将近上午10点了，金小南居然还没有来上班！
我向电梯口眺望了一下，这一望不打紧，远处的一幕差点亮瞎了我的眼！粉红萝莉挽着高大威猛的运动男孩一路嬉笑着走进来，正是昨天还是冤家路窄的罗北北和金小南！他们说说笑笑，旁若无人地经过我，俨然新婚夫妇一般如胶似漆。我忍不住大叫—声：“金小南！”
金小南没有停下脚步，就像早就知道我会叫这一声似的，他扭过头用笑吟吟的浓眉大眼扫了我一眼：“等—下啊，我先去位置上把包放下。”倒是罗北北放开了金小南的臂弯，在我面前站定下来，骄傲地扬着她妆容精致的小脸问我：“怎么样，我们两个很般配吧？”
见我愣在当场，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要不是昨天发生的事隋，我还不知道金小南是这么宽宏大量的人呢！后来昨天晚上我就给他打电话道歉，说请他吃饭当作赔罪，他的胃口真是大得吓人。但是我们发现彼此真的很谈得来噢！这就是武侠小说里‘不打不相识’的浪漫故事吧！”
最后她得意扬扬地给我扔下一句：“想不到‘告密’的罪名还有买一送一的帅哥呢！”这时候，我感觉我美丽的套装背脊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原来萝莉并不哈罗Kitty，虽然被栽赃了，可是她心里明白着呢。
等罗北北终于袅袅婷婷地走远，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找金小南问个究竟。人总是对送上门的东西毫不在意，可是当这件东西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又觉得有一种被侵占的感觉，现在我就是这个感觉！罗北北和金小南到底发展成了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竟然会上午一起来上班呢？可是，我又不能确定，罗北北究竟是如她所言顶下了“告密”的罪名，还是早已在金小南面前把我揭了出来。
我正在无比纠结的当口，金小南忽然冲过来，拉起我的手就往会议室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快快快！我差点忘了今天上午的部门例会了！你看了发给你的那一叠员工须知了吗？每周例会，还是用红字标的呢！”
事实上是林伟雄到得最晚，足足迟到了15分钟，而整个部门的人早已坐满了会议室，全场静默在等他。终于，林伟雄脚步悠闲地走进会议室的大门，就像他是来打酱油一样。他并不马上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还在我面前特意地停留了片刻，对着我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林伟雄一坐下就对凯撒开战了：“怎么样，没有我，这个会果然是没法开的吧？”
凯撒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怒意，他反而点头赞同道：“是啊。这个会没有你是没法开的。”一个让所有人觉得窒息的停顿后，凯撒宣布道：“……因为，我们今天这个会主要要谈的，就是你的工作失误。”
我看见凯撒从一堆文件夹中抽出一个，翻开，摇头叹息道：“我们都知道，公司有考核，部门有考核，这都是一些硬指标。我们也不希望在座的哪位同事掉队，但是末位淘汰的原则为的是让这个管理体系永远充满活力。林伟雄，你这次做出了1万元的营业额，而詹妮弗比你还少一个入手，却做出了22万。所以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你，下午你就去人力资源部办—下离职手续吧。”
“你这句话有一半对了，一半错了。”林伟雄懒洋洋地回答道，“确实有人必须去人力资源部办离职手续，可惜的是，这个人不是我，而应该是——”说话间，他忽然伸手一指，修长的手指指向的方向竟然正是我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