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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客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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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回到灌县老家,与我的幺外公喝过一次早茶。雄鸡刚一打鸣,幺外公便唤醒了我,来到距家百米开外的一座临街茶铺。天色尚黑,街灯错黄,行人稀疏,但茶铺里却已是沸沸扬扬——喊堂的、问早的、茶碗茶盖稀里哗啦浑然一片的,仿佛全城人一天的生活就是从茶铺里开始的。一阵例行的寒暄问候之后,幺外公拣了“亘古不变”的属于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泡上盖碗茶。在东方即白的清晨,他一动不动的身影,就像是一尊朦胧的雕像。幺外公向来少言寡语,常常会这样在茶铺里静静地坐一整天,有时连饭都忘记回家吃。从他的眼神中,我感觉到平日里少有显现、只有坐茶铺时才流露无遗的对现实人生极大的满足。

在四川,茶客是相对于茶铺而言。按传统的主客之分,茶铺为主,喝茶人为客,二者之间是提供消费与消费者的关系,因此凡走进茶铺的消费之人即是客,都可称为“茶客”。过去的四川人,无论襁褓中的婴儿还是年逾古稀的老者,恐怕鲜有没有进过茶铺的。就此意义讲,四川人都是茶客。当然,我们关注的还不是这种广义的茶客,而是那些以茶铺为家,甚至视茶铺为生命依托的人们。

老资格的茶客,是一天也离不得茶铺的。饭可以不吃,觉可以少睡,坐茶铺才是头等大事,即便一天中有急事不得已耽搁了,也要想方设法抽出一点点工夫补上。这种每天必坐茶铺的行为叫做“吃例茶”。对他们来讲,坐茶铺已不仅仅是一种嗜好,简直就是生命链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我的幺外公就是这样的老茶客,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每天临晨四五点钟便踏着尚未消褪的夜色去茶铺喝早茶;到得八九点钟,茶瘾烟瘾过足了才回家吃早饭;早饭过后在家看看书、拾掇拾掇花草什么的,中饭后小睡一会儿,约下午两点左右又走进了茶铺。这一坐就要到日落月升这时,要不是幺外婆差十姑娘前来招呼他回家宵夜了,真还不知道会盘桓到几时?甚至从早到晚在茶铺中泡一整天的情形,也是常有的。

有资格的茶客

有人形容,茶客与茶铺之间好比是鱼儿和水的关系。我的一位同事曾向我讲过,他有一个远房亲戚是嗜茶如命之人,哪一天没有去坐茶铺,硬是觉都睡不着。“”那些年,茶铺被视为封资修的产物、藏垢纳污之所而被取缔。没有茶铺坐,这位老兄便成天坐卧不安,饭也少吃,话也不说,日渐萎顿,后来茶铺恢复,他才如获大赦一般,一头扎进茶铺,未来及拣椅子坐下,便冲着柜台长声幺幺地猛喝一声:“泡——茶——”振聋发聩之势,像是倾倒出长期积压胸中的一口郁闷之气。

就我数年的观察,茶客有三类:功利型,享乐型,无欲无为型。

功利型的茶客坐茶铺的理由非常简单。有的是买茶解渴,肚子饿了,从小贩那里弄点零食充饥,到晚上在茶铺老虎灶的瓮子中舀些热水洗脸烫脚。这种人的家中常年是不举火的,靠着茶铺解决日常生活,倒真是将茶铺当成自己的家了。有的是借茶铺做买卖谈生意,有一段时间我帮着开餐馆的朋友弄些古董来装饰店堂,认识了几个古董商,他们每次约我看货论价必是在送仙桥的茶铺里,因为送仙桥附近有成都著名的“文物市场”,凡是该茶铺吃茶之人一定是与古董有些关联,旋一打听,原来这家茶铺是专为买卖古董的茶客们开设的。还有早些时候少城公园内的“鹤鸣茶社”,每遇到学校寒暑期,便成为争聘教师的“六腊战争”的场合,聚集着全成都市及附近县来这里征求教职的茶客们。至于旧社会袍哥大爷在茶铺中设码头“办公”,一般人家来茶铺会友请客,或邀上中间人摆“讲茶”评道理等等,那更是普遍了。

享乐型茶客坐茶铺,就是为了听评书看戏搓麻将冲壳子摆龙门阵,一句话:找乐子来了。在四川,历史上“民食稻鱼,亡凶年忧,俗不愁苦”(《汉书·地理志》),人们养成了乐天率性、保守知足的生活习性,形成崇尚奢娱、追求逸乐的民俗传统,这在茶客们身上表现得尤其突出。通常驻有民间戏班的茶铺,每天下午都有川剧演出,观众往往是固定的茶客。其他曲艺节目则大多于各个茶铺轮流上演,尽管演出的地方不同,演出的形式不同,却仍然可以是同一茶客观众。比如竹琴演唱是每周一的下午在一心桥梨园茶庄,扬琴演出是周二晚上在义学巷茶楼,说评书的是周三下午在南府街茶铺,四川清音则是周日下午在大慈寺茶社。喜欢曲艺的茶客相互邀约前往捧场,每天遇上的都是些熟面孔。其中有一位茶客痴迷于张永贵张瞎子的竹琴演唱,十余年来,从党扒街到东大街再到一心桥,张永贵唱到哪里跟到哪里,每次都手提一部小录音机将演唱录下来,晚上睡觉前再听听,该兄如此执著,当今娱乐场中的追星族们,恐怕也只能是望其项背。

四川人称打麻将叫“搓麻将“,在他们看来,“打”字未免太抽象亦不文雅,茶客们的眼睛会为之一亮!麻将不是四川人发明的,也不为四川所专有,但却实实在在是四川最具影响力的娱乐活动。室内屋外要搓,田间地头要搓;家中单位要搓,行车路上要搓;结婚办丧事要搓,生小孩祝在大寿也要搓;当然,在茶铺更要搓。甚至有人将四川的省会成都戏称为“麻都”。有这么一则笑话,说是在一架飞往成都的飞机上,乘客问空中小姐何时可到成都?空中小姐答:“快了,听到搓麻将声时,就是成都了。”这确实是则笑话,不过几年前成都市政府的确下过一道禁令,禁止在街头路旁、公园及露天的河滨茶座打麻将,说是为维护成都对外开放的形象,不能让外地人误以为成都人成天只搓麻将不干正事。但茶客们自有过“麻瘾”的办法,专门为搓麻将的茶客开设的茶铺几乎在每条小街上都能找到。一张麻将桌四条腿四个人四碗茶,茶钱另计,麻将牌租金上下午各4元,晚上10元,牌友间多少会有些赌金往来,但意不在求财,通常结账时,茶资和麻将牌租金均由赢家支付。对于茶客来讲,茶铺原本就是一快乐土。

还有这样一类茶客,他们走进茶铺既不为了解渴,也不需要办事,更无所谓寻乐,生活中就是离不得茶铺。我将这类茶客视作无欲无为型,大约我的幺外公就属于此种类型的茶客。过去,在茶铺吃茶有所谓吃“讲茶”、吃“书茶”、吃“生意茶”、吃“社交茶”,甚至吃“工作茶”、“娱乐茶”等等,无欲无为型茶客来茶铺吃做吃“闲茶”。有一副对联描述道:“忙里偷闲,吃碗茶去;闷中寻乐,拿支烟来。”吃茶本就是一种闲,而吃“闲茶”,则更是“闲得没有影儿”,“闲”到哪里去了呢?是“闲到心里,骨头里”去了(朱自清语)。过去在成都有这样一种情况:一条街上分布着五六家茶铺,这家在听评书,那家正打围鼓(川剧座唱),还有的在看电视,当然更会有玩纸牌、搓麻将的,但也有什么都不做的茶铺,各人面前一碗茶,干坐着,甚至话都不多说,这就是通常所说的专门吃“闲茶”的茶铺。

闲是一种外在的状态。旧时成都的闲人多,是指过去作为一个典型的内地消费型城市,有许多处于无所事事的闲散状态的人群。民国时期著名学者黄炎培先生旅川,曾作过一首打油诗:“一个人无事大街数石板,两个人进茶铺从早坐到晚,三个人猪狗象一例俱全,四个人腰无分文能把麻将编,五个人花样繁多,五零四散,回家吃酸萝卜泡冷饭。”真是将当时社会上闲人们百无聊赖之态描绘得淋漓尽致。不过,四川从古至今茶铺业的兴旺,是与闲人现象相关联的,是闲人们构成了茶铺的基本消费群,就这个意义上讲,没有闲人便没有茶铺。闲人可以成为茶客,但这里的闲人之“闲”,只是无所事事而已,未必够得上无欲无为。

茶客中的高人

真正的闲,指的是一种内在的性情。前不久看到一则某品牌衬衣的电视广告,广告词只有一句:“何时归去,做一个闲人?”从表面上看,大有“能闲天下人所不能闲者,方能忙天下人所不能忙”的意思,以“出世”的姿态提示了一个“入世”的主题。但它的更深一层的涵义,未必不是针对社会上某种物欲膨胀、人心浮躁的现象,表达出了对于超然物外、散淡平和的精神境界的向往。这里的闲人之“闲”,是“闲云野鹤”之闲,“闲雅飘逸”之闲,发乎于心灵深处,真够得上无欲无为了。在中国的饮茶史上,古人认为茶所具有的清心明目、醒脑益智的特殊功效,与传统文化中“师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相吻合,通过饮茶可品味到明心见性、回归自然的特殊情趣。明代人屠隆在《考盘余事》中云:“茶之为饮,最宜精形修德之人。”说的是饮茶可以修身养性,历史上甚至还有“茶能助禅”、“茶能悟道”的说法。四川茶铺中,所谓的吃“闲茶”者,多是一些清心寡欲之人,他们与世无争,豁达知足,善于通过茶饮精心地营造属于自己心灵的悠闲气氛,从而进入到无欲无为、无为中有所为的人生境界,他们应算是得了传统茶饮文化之三味,可谓茶客中之高人。

三种类型,三重境界,作为一个茶客,能够倾其一身之功,修炼至无欲无为,实乃人生之大幸!

自20世纪80年代末,我与茶客便开始了“亲密接触”。最初是将他们作为摄影的对象,应当说是有着浓厚的功利色彩的。经过数年的往来,我从一个居高临下的观照者或“猎奇者”,逐渐学会了与茶客们平等相处,从行为和情感上与他们不分彼此,终于为他们所接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近些年,随着时代变迁,城市中传统的茶铺越来越少,我也因生存之需为俗务所累,常处于烦忧状态,但凡稍有闲暇,便忙不迭打电话邀约相知的同学朋友,甚至独个儿,去近郊的老茶铺里坐一坐。与茶客们在一起,远离世俗的虚伪与冷酷,身心得以放松,似乎也找回了失落于喧嚣尘世间的自我,感觉人心是那么的亲近,生命是那么的祥和!

不久前,在温江寿安镇的茶铺吃茶时,遇上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情。寿安镇本不算大,虽然逢上了赶场的日子,但因农忙,前来赶场的人不多,石板街越发地显得寥落。但寿安镇上的茶铺子却一如既往地热闹:十来张茶桌,打川牌(又称“长牌”,现多见于四川农村)的、搓麻将的,摆龙门阵的,还有吃闲茶的,座无虚席。老虎灶上蒸腾起白色的水雾,矮个子幺师提一把铜壶夹一摞茶碗,穿梭在茶客之间,整个堂子里弥漫着浓烈的叶子烟味和嘈杂的乡音。不知谁个的画眉鸟打起嘹亮的响曲,让原本十分热闹的茶铺更有了十二分的热闹。突然间,镇口上传来了一阵荡荡悠悠的哀乐声,渐渐地由远而近,是一列由百十人组成的送葬队伍吹吹打打地行了过来。当队伍来到茶铺门前,停下,有人从茶铺中搬出一张茶桌和一把茶椅,置于街的中央,然后泡上一碗热滚滚的花茶,端着灵牌的孝子们齐刷刷地跪倒在了茶桌前……原来,是一位故去的老茶客在入土之前,来茶铺喝他阳世间的最后一碗茶了。

——什么叫茶客?这才叫茶客。茶铺伴随了茶客的一生,对茶铺的依恋,至死而不能释怀!

我的幺外公也已去世多年,但那年同他一道去茶铺喝早茶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想:下一个清明节到坟头上探他的时候,一定得为他泡上一杯盖碗茶。

(摘自《民间,民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