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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丑陋里开出最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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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无声息地,段雨每次洗澡都会关上浴室的门,更换内衣时也拣龚明不在场的时候。她现在的外貌体态是最丑陋的,从秦游游被吓到的那一瞬间,她就原谅了龚明,原谅了他对自己有意无意地回避,原谅了他在这场婚姻里的恍惚走神。可她从没后悔过。

段雨怀孕三个月了,比眩晕、恶心、呕吐这些妊娠反应更让段雨在心底翻江倒海的,是老公龚明的貌合神离。

白天还好说,各上各的班,龚明会例行公事似的在下班前打来电话,问老婆段雨今天吐得厉害不,用不用他来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但是,段雨还是凭着跟龚明恋爱四年结婚四年积累下的脉络,觉察出他跟刚得知自己孕检结果时的惊喜若狂有些不一样。

比如,段雨跟龚明说想吃橘子,结果他买回来的是苹果,她忘了早上吃没吃叶酸片,问他三遍却发现他颠倒着报纸在走神。有天清晨她揪着胸口冲进卫生间呕吐,发现龚明竟然在里面悄悄地抽烟——以前,他从不抽烟的。

夜晚,龚明的手机唱着欢快的来电音乐,鼾声大作的他摸索到手机,扫一眼就关机塞枕头下,翻转身继续睡,只是没了刚才淋漓的鼾声。一旁的段雨没吱声,强迫自己艰难地闭上眼睛,忘掉刚才突兀的未接来电和龚明武断的反应,开始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第二天早上7点,第三天晚上8点,龚明的手机均有来电,他照旧扫一眼手机屏幕就关机,顺手塞进裤袋里。凭直觉,段雨觉得这是同一个人打来的。她问:“谁打来的?”“还不是那些声称咱们中了巨奖的欺诈电话,我接过一次都是这个号码打来的,真烦。”段雨没有再问下去。

那天晚上,段雨扭动着已经找不到腰线的浑圆腰身贴过来,把手搭在龚明身上。她身体里像有许多噼噼啪啪作响的小火种在渴望燃烧,龚明就是能点燃她的火把。龚明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为了宝宝为了你,要不我去客厅睡?”这话像暴雨一样浇灭了段雨体内的火种,她从背后箍紧他,自责自己的自私。

怀孕50天的段雨就出现了强烈的妊娠反应,一个多月后,任凭龚明再小心翼翼的温存欢爱,隔日她还是见了红。虽然后来极力保住了胎儿,但挨了主治医生训斥的龚明再也不敢碰段雨了。

就是从那时起,她和他,隔了一条棉被,隔去了很多欢愉和私语,她第一次觉得他们隔了那么远。

怀孕5个月的段雨,像条白白胖胖的蚕,穿着肥大的孕妇装,小心翼翼地过马路。谁见了段雨都讶异,从前是校花是白领丽人的女子如今不但胖得走了样,而且鼻梁、双颊涌出大块大块的黄褐斑,遮去了原有的清丽。她倒是看得开:“我家龚明不嫌我丑就行。”

龚明真的不嫌吗?其实她心里也不笃定。

几乎与那些莫名其妙的来电消失的同时,龚明开始以循序渐进的方式推迟了回家的时间。她问了也等于没问,他有一百个理由等着她:加班,哥们聚会,同事应酬。他怎么说,她只能怎么信。

在卫生间里洗澡时,段雨徒劳地努力半天,才肯服输自己擦不到后背了。她脑海里闪现出“虎背熊腰”这个词,不免有点儿凄凉。她喊龚明,喊了三四声,他才姗姗来迟。

龚明有多久没给自己擦背了,一年,还是两年?当初,两人还是热恋情侣,一起游黄山,系上情侣锁。在山脚下的宾馆里,龚明像匹战马冲进卫生间,那一夜春暖花开。他贪欢个没够,她明白贪的是欢,图的是爱。那会儿,龚明常常自告奋勇给她擦背,擦着擦着,两人就粘到了一处,没完没了……

段雨瞥了眼面前雾蒙蒙的镜子,镜子里的龚明把脸别上一边,手里的澡布只是在机械移动!段雨劈手夺过澡布:“算了,你先出去吧,省得你看不下去我这副德行。”龚明意识到自己的过分,赶紧回旋:“你想多了,我在琢磨白天一笔业务的纰漏,我再给你擦两把。”

弯下腰身的龚明,头顶上探出几根若隐若现的白发,腰围里多了小肚腩,他就像秋天的山楂树,也在老迈,只是不自知,反而以为枝头的红果就是他永不消逝的春天。

月底,龚明要参加同学会。段雨照例给他置一套休闲装,咨询女友的意见后给自己买了一套胖太太套装。虽然掏钱时咬了咬牙,明知自己也不过就穿这么一次,但她实在没勇气穿着像口袋般的孕妇装挽着龚明出现在他的那些老同学面前,成为大家品头论足的话料。

离同学会还有三天,段雨拿出男装让龚明先上身试试,新衣新貌的龚明扳过她的肩说:“辛苦了,你挺着个大肚子,还为劳这些。”段雨接着要说出“一点不辛苦,全当散步了,我也给自己买了一套,俩人一起去吧”时,龚明的话音已落:“这次老潘给出了馊主意,地点约在近郊的秀水山庄,谁也不准带家属。”段雨眼睛里的星星倏地一下就黯淡了,生生把那句话咽了下去。

一个月后,段雨去超市买虾,收款台前遇上了龚明的大学同学赵玲。段雨的购物券恰好多出一张,就替赵玲把单买了。赵玲感激地向她爆料:这次同学会龚明带了个年轻女子同行,让她防着点。段雨勉强地笑:“那是他同事,他跟我说过的。”赵玲只好仓促道别。

段雨提着购物袋走在一点点浓郁起来的夜色里,车灯雪亮,映衬得人群黯淡成一抹抹灰色印记,她便是这抹灰色里最单薄脆弱的剪影。

转眼间,怀孕7个月的段雨腹大如箩,脸上的斑点益发重了。

她忘性越来越大,不是忘记煤气灶上沸腾的水壶就是找不到刚刚还拿在手里的锅铲。每每翻身起床都必须借助龚明的胳膊当杠杆,下楼梯时都看不到自己的脚。

龚明则越来越注重仪表,衣着从品位到颜色款式都要求尽量搭配完美,他电脑里放的音乐是网络最新流行的,停留在段雨身上的眼神几近于无。两人独处时更加无话。

周日下午,段雨正在整理杂物,门铃响了,一个眉目清秀下巴尖尖的女孩怯怯开口:“这里是龚经理家吗?我是他的秘书秦游游,来送一份紧急文件。”段雨迎她进门,泡茶端水果。那个女孩用梦一般的眼睛悄悄打量段雨,对这个家的一点一滴都充满了好奇。

正在修抽油烟机的龚明穿着毛衫睡裤,两手油污脸上还花了一块地走出来,撞上秦游游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勉强挤出笑容来客套几句,“逃”进卫生间洗漱,又换了套正式的衣服出来见客。

段雨心里明镜般地通透,秦游游应该就是龚明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女子,早前那些突兀来电也不外是她的试探。她美好得像花,一颦一笑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段雨冷眼旁观龚明跟秦游游交接文件,他们一个在挣扎,一个在争取,目前为止还只是暧昧。

突然,段雨觉得腹部阵阵发紧发硬,前所未有的痉挛之痛,她抓住秦游游的手:“小秦,麻烦你和龚明一起送我去医院找主治医生,拜托了。”秦游游面有难色,但不好推脱。

门诊室外,龚明的脚步声如鼓点,捶得每个人都心慌意乱。门诊室内,段雨面对秦游游坦然卸去外衣,膨胀如鼓的腹部皮肤几近透明,暴露出蓝幽幽的血管,缠绕在整个腹部大腿间的,是一条条西瓜纹路般的妊娠纹,在灯下闪烁着白莹莹的光泽。

秦游游失声惊叫,还是第一次看到孕妇躯体的她着实被吓到了。主治医生白了她一眼:“大惊小怪,女人不经历这一关不付出牺牲,何谈伟大和圆满?”

段雨盯住秦游游的眼睛说:“我可以叫你妹妹吗?你实在跟早些年的我很相像。做女人谁不想永远美丽,可是爱上他就得心甘情愿地为他做黄脸婆为他煮饭洗衣为他舍了美丽生孩子,还要永远包容他所有的对和错,你说是不?”

秦游游幽幽问:“你后悔过吗?”段雨真切地拉过她的手:“从不后悔,女人这辈子可以为了无数男人漂亮,却终究要为一个男人留下难以磨灭的丑陋印记,你愿意为你爱着的男人丑陋一回吗?”

她和秦游游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个女子在这样的相对下,全然明了。

幸好,这次有惊无险。医院大门口,段雨谢过秦游游,让龚明送送她。秦游游却自己招手叫了出租车。

回到家,龚明的舌头像打了结:“请相信我,我只是在婚姻里走了神,她太像当年风华正茂的你,我忍不住靠近她,但我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段雨拿手堵住他的嘴。

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段雨剪了齐耳短发,两条腿已经浮肿得透明水亮的,一按一个坑儿,只能勉强塞进大两码的裤子里去。

龚明一下班就早早回家,买些段雨喜欢吃的水果和蔬菜。两个人都客客气气的,相互谦让着,不再像从前那样热热闹闹地吵、风风火火地笑。可心下都通透,要回到从前,很难很难。

悄无声息地,段雨每次洗澡都会关上浴室的门,更换内衣时也拣龚明不在场的时候。她现在的外貌体态是最丑陋的,从秦游游被吓到的那一瞬间,她就原谅了龚明,原谅了他对自己有意无意的回避,原谅了他在这场婚姻里的恍惚走神。可她从没后悔过。

住院前的一个晚上,段雨面色从未有过的凝重,她注视着龚明的脸让他保证,如果医生让他签字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他一定要保孩子。这是她唯一的要求,也是命令。

段雨的冷静让龚明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反问:“为什么要说这些?”段雨拍拍他的手背:“我说的是如果,你记好了这是我的意愿,你要帮我完成。”

这一夜,龚明紧紧搂着段雨,这个一米八的汉子突然生出恐惧来,他怕,怕万一段雨不在他身边,他可怎么办?

待产室里,段雨拦住龚明:“你别进去了,我那会儿的样子很丑,不想让你看到。”龚明也懵了,不知道自己是该进去还是原地等待。

这时,手机有短信:转告姐姐,我走了,后会无期。秦游游。

段雨抑制住阵痛,嘱咐龚明回复:妹妹,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一个值得为他疼为他丑陋的另一半。

龚明去护士站送单据,一个女医生拦住他:“我是段雨的主治医生,虽然她再三央求我不要告诉你实情,但同样身为女人,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必须告诉你,段雨为什么每次都不要你陪她来做孕检,为什么她不顾一切要生下孩子。”

龚明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

女医生激动地说:“段雨的心脏一直有病史,她从没告诉过你是怕你担心,我一直劝她不要生育,这对她是个艰巨的挑战,可她说你该拥有的幸福一样都不能少,她一定要为你生个孩子,为爱丑陋一回,不管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她都不后悔。”

龚明倒退两步:“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可他的心为什么像被摘走了空落落地疼?他的人为什么像被抽筋去髓般轻飘飘没有一丝力量?龚明懊恼地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产房里,龚明穿着消毒衣紧紧握着段雨的手,段雨满头满脸的汗水,因为剧痛,她的脸开始扭曲。

龚明低语:“一起加油,我们的宝宝是最漂亮的宝宝,因为他有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段雨因为透支体力而几欲迷离双眼时,龚明一遍遍呼唤:“小雨,不许睡,我们的宝宝要有爸爸妈妈一起疼他爱他,我要有你陪着我变丑变老,不然我绝不原谅你。”

不知过了多久,当整个产房响起一声声响亮脆嫩的婴儿啼哭声时,龚明亲吻着段雨的手背:“谢谢你,小雨,我终于明白只有你好了我才能好,我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这才是我没过够的幸福。”

面如白纸的段雨虚弱地牵动嘴角,笑了。这微笑,是龚明看到过的最美丽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