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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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地中的阿勒泰

准噶尔以北，盆地中的阿勒泰――

美好无限，身子里的血是额尔齐斯河的奔流――

亲密地照耀闪烁，亲密地热爱清澈。

细雪将黎明打磨成银子，环绕阿勒泰的

山峰，临时搭建起盆地的天空――

简单的蔚蓝，白云，初春幼小的白光……

野草在脚下死而复生，一只鹰隼

飞到阿勒泰的高处，远处和近处，有风

吹来，不动声色，漫过盆地，一寸一寸……

仿佛风里有用不尽的风，那些白桦，那些

白杨、灰杨和黑杨，自顾生长，隐退，像生活

有多么坚硬，它们就多么柔软，像一道流水……

仿佛盆地隔着整个世界，阿勒泰把自己

当成怀揣金子和秘密的国王，一边卷起

黑夜的布帘，一边打开光阴从不虚度的身体――

风吹草低，那些多么散漫的牛羊，多么任性，

那些微不足道的尘埃，颗粒，小事物――

那些风，将它们――吞噬，又――吐出来。

盆地中的阿勒泰，风中所有的起伏，

都是它的国度，所有的波浪都是它的兄弟，

所有的流水，山峰，草木，都是它的情人。

那些心怀破碎与完美的人，那些不停地

从头顶甩出月亮的人，那些不停迁徙的人，

在阿勒泰，有着羞涩而缓慢的往事――

正深深地，沉浸其中，静谧，安详――

月光之间，阿勒泰坐在巨大的杯盏里，

抱着自己的骨头，如抱着一道漫长的火焰――

多想让时光停下来，随便停在阿勒泰什么

地方，都将是我永远用不完的画布，

犹如梦在天上，被灿烂的星群，紧紧簇拥。

天山北出阿尔泰

天空打开，天山流淌，阿尔泰山从容浮现盆地，

积雪隐隐，清晨甘冽，树木无边，又高又美，

鸟雀安静，小兽困倦，日光重复着一件又一件事。

那么多年，祖国的边疆，祖国的阿尔泰――

一片壮美的气象，是金子的矿苗，天使的客栈，

是从那绵延的岩画上走下来，寂然而静的寺院。

那么多年，一团接一团的风，肆意扑向阿尔泰，

秋天落下，它峥嵘的笑意，像岁月吹袭的

晚霞，像一包硕大的香料，散尽浑身的芬芳。

阿尔泰，盆地中的一卷丝绸，挂在天空，

吹拂着悠远的灰尘与热烈，那宽大的翅膀上

落满霜雪，犹如海拔之上的爱情与怀念。

一只苍鹰在阿尔泰头项滑行，让多少云朵沮丧，

一缕月光覆盖住准噶尔以北那册古老的山河，

一滴星光，义无反顾点燃了牧羊人的篝火与酒。

阿尔泰，天空的深处，是一只掉队的天鹅，

突然嘹亮，露出了弯曲的美丽――

沸腾的草木根部，是额尔齐斯河的流向。

天山北出，阿尔泰的凌晨提来一桶祖国的黄金，

阿尔泰的夜晚，点亮一盏马灯，踞伏的兽群，

从一堆石头里，获取了食物，地理和方向。

那么多年，内心的一幅油画，丢失在阿尔泰的

山涧，内心耸立的一截梯子，交给了阿尔泰的

风，从此双手，将沾满全世界的所有颜料。

那么多年，陡峭的路途上，阿尔泰带着日月

宴饮，铁马秋风的边疆，大地抱着阿尔泰的身子

入睡，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从容，不露痕迹――

时间吹袭，黎明烫手，阿尔泰山之上――

辽阔的光芒绷紧了鹰的翅膀，让新疆的天空亮了，

比时光明亮的阿勒泰，飞翔着，更亮了。

额尔齐斯河奔行

阿尔泰山扑面，额尔齐斯河在时间的

缝隙，一路奔流向北，如信使的呼吸，

奔跑在路上，一个丰满的黎明在盆地打开。

额尔齐斯河，在秋日的阳光下，如一些

直接的词语；比如私奔，出走，柔软，

生活在别处……日复一日在岁月里奔行。

清澈的哲学，明亮的宗教，额尔齐斯河

经过的地方，人和风物不会相互厌倦，

驰越阿勒泰，纳下了百川，又奔向北冰洋……

额尔齐斯河，如一个革命者的姿势，

目光向下，词语向内，它用整个的爱，不远

千里，爱着沿途波澜四起的江山……

它奔腾着深入他乡，它平静地附包锋芒，

它的身边，一棵树和所有的树，都那么

美，如艺术和真理的行旅。额尔齐斯河――

无限向往岸上的生活，就像我在岸上，

无限向往这条银子的水，都是那么好――

所有站立的事物，都将失去了沉重……

额尔齐斯河，从阿尔泰山奔流而下，

急切地撕开大地的包装，一路催促着

灰尘，石块，枯枝败叶和表皮……

在新疆的镜框里，让动摇了的都搁浅，

都留在半途而废之处，让山谷变成一座

悲伤与欢欣的博物馆。额尔齐斯河――

奔行着，铺展着，如那些生活的片段，

那些与爱有关的场景，那些匆忙的光与黑，

尘世里那些抒情，妖娆，恬淡的姐妹――

阿尔泰山劈开了风吹，额尔齐斯河分割了

时光，世界如此辽阔，热爱的心脏如此

旷日持久，迎面的奔涌紧抱怀中的诗篇。

风中的白桦林

在阿勒泰西北，修长的白桦林伫立，

而叶片过于细碎，准噶尔盆地过于宽阔，

散步的人过于渺小，风吹，碧空如洗――

风吹，银子的树干不动，黄金的树叶

一层一层地落，那是克兰河上纷涌的香，

那是白桦林送给阿勒泰的一座闺房。

连那些野蔷薇，野薄荷，野刺玫……

连那些绣线菊，锦鸡儿，三叶草……

它们献出的美，也像是多出来的。

亲爱的白桦林，在风中多么安静，

在风中温暖着一个人，一座城，一个

寒冷的国度，和它盈怀的高傲爱情。

亲爱的白桦林，在风中，明月贴身，

痴情缠绕，那是阿勒泰在一个春天隐藏的

美，会在一个秋天被发现，送远……

风吹，亲爱的白桦林里有被磨损的

声音，嘴唇……风仿佛找到了它所热爱的

人，时间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暧昧。

连克兰河两岸都闪闪发光，连那些

岸边的菖蒲，芦苇，刹草，苔藓……

都在羞涩，深情地发出缠绵的呼喊。

亲爱的白桦林，它们的头项没有浮云

划过寂静的天空，那是蔚蓝，没完没了，

那是慵赖的阳光，安详地走远，老去……

亲爱的白桦林，在风中和克兰河一起，

站立着走进漫漫光阴包裹的阿勒泰，

金片一般的时光在脚下慢慢围绕，聚集……

绵延的白桦林，在风中缓缓起伏――

在阿勒泰九月的某个早晨以及下午，

它们一棵连着一棵，生出了火焰的心。

九月的禾木草原

晨风吹过禾木，一棵青草开花，一只

虫子看见它的前世，一片白桦树的叶子，

在岁月里慢慢地变黄，慢慢地美丽。

在盆地的怀抱里，禾木草原――

是慢下来的时间，河流，草木，

是那么多的影子，安静，重叠，散漫……

仿佛另类的柔情，仿佛爱人疼爱的

嘴唇和怀抱，仿佛含着大地的隐衷――

那些甜汁暗涌，这个世界老去。

九月的禾木草原，雪峰在远处，牛羊

在身边，蜜蜂藏在一朵野花里，

如藏在一座寺院，卸下所有的蜜糖。

晨风中，到处都是明亮的事物，到处

都有温暖的声音，日子散淡，轻松，

时间悠远，自由，但没有一秒钟可以省略。

晨风中，秩序和寂静，不需要添枝加叶，

绸缎一样的文字在脚下铺展，清亮，

像无限，也像闪耀……一座秋天的草原――

没有一点苍茫的味道，在那些危险

而陡峭的分行里，一个诗人说――

这就是诗篇，这就是秋天的禾木草原。

晨风吹过，草浪涌金，小兽走远，风广――

再遇到树林，风就有了歌声，风继续――

漫过禾木草原，新疆以西的灯盏就亮了。

仿佛一个举着明镜的人，闪烁，安闲，

渐渐达到无边无际的澄明，那些山坡，

还有河岸与峡谷之间，万物一动不动。

九月的禾木草原，还在风中，一寸一寸地

翻卷下去，还要一秒钟一秒钟地翻卷下去，

绵密的光里，涌动着柔软而动荡的美。

小小的图瓦山寨

小小的山谷，空旷，平整，小小的图瓦山寨，

错落，精致，它身边的山，是起伏的阿尔泰，

它身边的水，是蔚蓝的喀纳斯湖，安详，平静。

小小的木屋，在高大的松树，银子的白桦树

之间闪现，仿佛被一朵一朵浪漫的云彩，

轻轻、软软地含着。黎明中醒来的图瓦人说――

英雄和美都已经很老了。图瓦人心满意足――

小小的图瓦，那些木屋小小，那些山寨小小――

那些小，就是他们的国度，和可以倒流的时光。

月亮升起，碎银落下，一夜之间，

阿尔泰山上的积雪，就要一点一点地融化了――

喀纳斯湖里晃动着的水，就要蓝透了――

风吹，还有一些秘密闪着金币的光――

还有一些声音，滚动着，安身于草木之间，

有一道时光，它长得真像爱情，越来越像……

小小的图瓦山寨，一座一座的星宿散落――

被图瓦人在身边深深地爱着，也被所有人

在远方深深地爱着，那么肃穆，干净，幽雅。

小小的，像躲藏在秋天里小小的诗句――

旧的屋檐，旧的围栏，旧的天气，旧的饰物，

和一群不会说话却会生烟的植物，苍茫着――

那是丛林的宫殿，祖国背后的雪峰闪耀――

那是图瓦人追赶着群羊，从天庭而来，

那是祖国不断丢失的财产，玉石和珍宝。

小小的图瓦山寨，如尘世小小的寺院与轨迹，

如时光的请帖，递出黑暗中的颂歌或赞美诗，

如缭绕的云团，风一吹就散，风一停又聚拢。

一只盘旋的苍鹰，翅膀像一本书打开两页――

在小小的图瓦山寨上空飞行，摩擦，流连，停顿，

如惺陧相惜，如各怀高贵的理想，灿烂如金。

喀纳斯湖的蓝

那么蓝，蓝得那么深，那么平静――

在柏烟四起的盆地，喀纳斯湖，

带动着一池荡漾的蓝，轻拍岩尘――

白桦林的倒影在水上，弯曲，簇拥，

图瓦老人悠闲地吹着自己的乐器苏儿，

曲中有青草坡，枣红马，白毡房……

那么蓝，蓝得那么好，如青春不眠――

那些尘埃之身，也将小心地在水边，

藏起身上遍布的小皱纹和小波澜。

一些风还在空中，维持着落叶的

秩序，那些野花，还在路上――

被蓝色浸染着，看起来，很美。

那么蓝，蓝得那么幽雅，无边――

从指尖到心尖，从一滴水到源头，

喀纳斯湖，蓝得那么恰倒好处――

那梦中的船队，一闪一闪地扑过来，

从那蓝中，弹奏出波峰和浪谷，

从那蓝中，划开含泪的无声召唤。

那么蓝，喀纳斯湖蓝得那么浓密――

那些飞鸟，星宿，散乱的草木，

受伤的昆虫，还有我的肺腑和心肝……

都在一点一点地葱郁，微微出汗，

一段山脊，一截陡峭的雪――

都将悄悄退回到婴儿的睡姿。

那么蓝的喀纳斯湖，那么蓝――

风吹，如轻轻哼唱，慢慢拍打，

仿佛有一首诗，就要欢喜地涌出――

仿佛尘世之外留出的一个国度，

暮色中有苍茫的味道，也有清澈的光，

它的蓝，拯救了这个世界的高贵。

沙丘环绕的白沙湖

仿佛另一个去处，另一个归途，

沙丘环绕的白沙湖，仿佛一个

孤独的牧人，赶着转场的羊群。

风从头项大声吹过，是另一座

动荡的湖泊，它波澜壮阔地涌动，

把阿勒泰广大的四野越推越远――

疆土可以无限，牛羊可以无数，

红柳是风中的璎珞，梭梭草

是风中的流苏，沙丘环绕的白沙湖――

更接近于一颗一颗滚动的沙粒，

以及沙粒中闪烁的寺院――

那是尘世一个清澈的小世界。

它驮着一座海子亲密的样子――

它热烈沸腾的样子，它扶起天空的

蓝，并与每一个晨昏相拥的样子――

多么好！沙丘环绕的白沙湖――

一群牛羊携裹着沙尘，停在它身旁，

几点星光被吹成霜花，落在它怀里――

它们发出这些最轻的声音――

让广阔的新疆啊，忍不住地心疼，

如腥热的泪水就要掉进酒杯里――

沙丘环绕的白沙湖，光线可以

任意弯曲，世界可以任意地静，

青春可以回过头，爱，可以轮回。

那些杂生的植物，那些在清晨

或黄昏，不倦鸣叫的昆虫，枕水而居，

它们对白沙湖表示由衷的亲近。

视线以外，四面沙丘，盈盈之湖，

谧如铜镜，五彩的鱼去了远方的家，

流走的光阴将被追回，照亮身边。

阿尔泰山岩画

一条河流在阿尔泰山岩画上恣肆流淌，

一群牛羊在阿尔泰山岩画上闲散漫步，

一袭悠远的年代，绵延在阿尔泰群峰之间。

一轮落日，一颗跳动的心脏，

一盏马灯，一朵野花，一个少女慌张的

眼睛，仿佛看到了人间最初的荒芜――

仿佛阿尔泰山的剧场，蜿蜒千里――

这些在岩壁上汹涌的生活――

这些在生活中滚动的月色――

那是阿尔泰山的过去：雪线以下――

石头开花，树木奔跑，河流温润，

风一直在吹，不紧不慢地吹――

仿佛从一个远处，到另一个远处，

仿佛时间里一道婉转的夕光，

起伏跌宕，供梦境发生，飞行，

一支陈旧的枝条，有着无限生机，

一只躲进洞穴的漂亮小兽，拒绝尘世。

有个失散多年的亲人，从远方归来。

阿尔泰山岩画：雪花谦虚地飘落，

草木躬下腰身，干净的山野里，

是一片幸福那样悠长、自在的冬眠――

一团沉积的绣迹，属于阿尔泰山，

一堆遥远的篝火，属于阔别多年的

祖国，和来自它脸上荡漾的满足。

一只鹰飞到了阿尔泰山的高处，

就不飞了，一轮落日在阿尔泰山的

岩画上滚动，越来越像一轮落日。

看见一只鹰，就看见了风中的阿尔泰，

看见一轮落日，就看见了一个旧时代，

以及那晚霞中闪光的遗边，和遥远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