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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紫荆满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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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开始他以为她是男的。

半夜里,政教主任敲周志海的门,要他―起去网吧带几个学生回来。是高二(5)班的几个学生,在网吧打了一天的游戏,他们的班主任蔡老师刚刚怀孕,晚上行动不方便,便一下想到他,单身又住校,而且身材高大,“能唬住那些小混蛋”。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儿,那几个学生很合作,乖乖地跟他出来。主任点点人头,往里一指:“周老师,那边还有一个。”

那个男生穿件黑T恤,头发烫染成一团爆炸云,非常专注地操作着键盘,仿佛没有了听觉,周志海叫了几声,毫无动静。

主任催得急,他这才动手去拉,手刚碰到臂,就被那男生反手甩开。

“拉什么拉啊!”那张脸霍然转过来,却原来是个女孩,眉眼特别黑,薄薄的唇有着菱角似的边线,那是一种锋利的美。

不知所措的是他。

主任挥着手臂过来:“蒙菲,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就你一个女孩子跟他们混!好,不肯走是不?我找你奶奶去。”

“你就这点本事,什么事都找我奶奶。”蒙菲恨恨地说,却终于肯走了。

“你要是想让你奶奶长命百岁,咋不争口气呢?”主任在后面唠叨着。

她没再理他,牛哄哄地昂着爆炸云似的头颅往前走。

2

他不愿做高二(5)班的班主任,说实在的,他怕。

有人说老师是战士,斗智斗勇斗耐力。他从来不喜欢和人斗,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他为了女友才想法调到这个城市,下一步,是买房,结婚。他的理想就是做个老好人,不偏不倚,安稳度日。

可老好人是不会说不的。这个月高二(5)班的风纪排名倒数第一。校长拍他肩膀,笑着说:“周老师,你得管啊。”他该怎么管呢,所有的问题都在蒙菲那里,她不穿校服,不戴校牌,顶着团鲜黄的爆炸云,迟到,旷课。她不怕他,他怕她。

中午她在食堂吃饭,他在她面前坐下,还没开口,蒙菲先道:“谈话可以,等我吃完。谈什么都行,但是不准提我爸我妈我奶奶。”

他只好这么干坐着看她吃,而她明摆着在拖延时间,她一粒米一粒米地咀嚼。他站起来去打了份白切鸡,轻轻放在她面前:“吃吧。”她看看他,没客气,吃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说了也白说,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直头发白校服整齐划一,看起来蠢得要命。”她抹抹嘴说。他没话了,只得笑,好不容易说了一句:“也是,可能你头发不好,要弄个发型才好看吧。”

“谁说我头发不好,我头发又黑又滑不知多好!”蒙菲叫道。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不信你跟我赌啊,就算直发校服我也比她们好看,你信不信?”

“那赌什么啊?”

“我还没想好呢,反正你输了,就得听命我一次。”

周志海有点为难:“那你输了呢?”

“我才不会输!”她仰着头,很骄傲。

这不是开玩笑。周一他站在教学楼门口检查风纪,一张脸突然蹦到他面前,这么近这么突然,他吓了一跳。

是蒙菲,不一样的蒙菲,拉直的黑发束成清爽的马尾,她的面庞一下子明媚起来,校服雪白,定是极少穿的缘故,上面松开几颗扣子,定是她与众不同的刻意。

“嗨,周!”她这样叫他,以后一直这样叫他,“你输了吧?”

他笑了,很宽厚,带着点无可奈何,“好吧,你先把那几颗扣子扣上。”

“你土啊,这是性感!”“真正的性感,在头脑里。”他很认真。蒙菲横了他一眼:“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头脑,我想好让你干什么了,这个星期六,你要跟我学打星际,去网吧打一天,你请我。”说完还是牛哄哄地往前走。“明天还穿校服吧,你穿校服好看。”周志海喊了一声。蒙菲定了定,没回头。蔡老师正经过,歉意地笑笑:“周老师,真麻烦你,这个班要你替我带。”“蒙菲要是太难管,就跟她奶奶说。她父母离婚各自成家生子,早都不管她了,她只听奶奶的。”蔡老师叹气,“本来她初中考上来时,还是很拔尖的。”周志海“哦”了一声,他正想着蒙菲的周六之约,本来那天他要陪女友珍看楼的。

珍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和他一样。“没关系,楼什么时候都能看,答应了人家,就去吧。”

“可是,去网吧打―天游戏……”他无奈。

珍笑着忙别的去了。

“是个女学生。”不知为何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知珍听见没有。

3

他从前以为网络游戏极其无聊,看来并非全都如此。这一天他的脑神经高度紧张,他从来不知道游戏会这样考验人的智商。直到晚上10点才筋疲力尽地出来,他的脖子几乎僵直了。

“我的头脑怎么样?”蒙菲追着他问。他笑了,疲惫却赞赏地笑:“智商相当高。”

蒙菲露出“那还用说”的笑容,虽然有点自负,但多么灿烂。

高二(5)班的风纪排名慢慢地爬上来了,蒙菲的改变是明显的,虽然上课还是睡觉看闲书,但她最起码没有再迟到缺席。

级组会上大家纷纷赞他有办法,级长乐观地说:“最好能这样保持到高考,不惹事不添乱,到时候这些成绩差的,早早发毕业证让他们回家,免得影响升学率。”

周志海没出声。

课间休息,蒙菲仍伏桌大睡。他走过去,敲敲桌子,看着她慵懒地伸臂,说:“昨晚打星际打到很晚吗?”

“是啊,遇到一个高手,我差点赢了他。”她笑。

“在那个世界,你是高手,凭你的聪明,可以赢尽天下。”他话锋一转,“但是电源切断,一切都没有了。”

“这里才是你最终要回到的世界。”他,拿起数学课本,放在她面前。

“学这些有用吗?”她一把扫开。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只知道至少这是你晋级的装备。如果说人生也是一场游戏,你要赢,就得遵守规则。”

蒙菲一脸新鲜地听他说着。

“真正聪明的人,无论哪个世界的争霸,都会赢。不过这个世界,比网上那个更要求勇气和智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

蒙菲笑笑,挑起眉毛:“我知道你在用激将法,但我不妨证明给你看看。敢和我赌吗?期末考试平均分至少85!”

周志海忍住笑意:“赌什么?”

“老规矩,你要是输了,再听命我一次!”

4

没看到蒙菲怎么用功,只是沉静的时候多了些。

期末考试那几天,他比谁都紧张,考前考后的几分钟都要赶到教室转转。蒙菲扬着下巴在座位上看他,一脸轻松。

成绩终于出来了,蒙菲数学考得最好,96,语文差了些,78,六科平均87.5!

周志海拿着成绩单欢天喜地地往教室跑。教室里笑闹―片,是大考之后的放松。他在后排站了一会儿,按捺下自己的兴奋。这时蒙菲忽然回过头来,眼神透亮地望着他。他点点头,那女孩扬起下巴笑了。

寒假即将开始,校园里清冷起来。

珍来他宿舍吃晚饭,他送她搭车回去,牵着手,长长的一段路,走回来时,在公告栏前看到蒙菲。

“嗨,周。”她大大方方地叫他,“那个是你女朋友吗?”

“嗯,你看到了?”

“不配你,太显老,很俗气。”她不客气地说。

周志海笑笑,没搭话。

蒙菲又一笑:“我突然想到要你干什么了。”

“哦,你又想带我去哪里?”他无奈又好笑。

“不去哪里,就这儿。”蒙菲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就这儿,让我拉拉你的手,一分钟就行。”

他相当窘迫:“为什么要拉手啊?”

“因为天气冷,我的手冷,反正我就想拉你的手,好不好?”

他不语。

“那50秒?30秒?”她探询着他的表情,“10秒?5秒?”

“5秒吧。”他说。

她笑了,手飞快地钻进他的掌中,那是只伶仃的小手,凉而调皮的。他那样贴近着她的温度和质地,5秒钟又漫长又迅疾。

“好了,以后别再做这些孩子气的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应该是红的,所幸天是黑的。

“我的手―点儿不冷了。”她纯真地笑着,挥挥手,跑开了。

他多站了―会儿。

新学期开始不到―个月,高二年级就酝酿着一场不同寻常的测试。他们中学是所省重点中学的分校,这次选拔学科尖子,是为直接进入省校的培优班。名额不多,只取前三名。

蒙非的期末成绩在班上排第二,周志

海相信只要她肯,她准能考上,可蒙菲不

这样想。

“干吗要报名?给个理由先。”

“这是机会,为什么不报呢?”

“我怕考上就见不着你了。”

“嗬,好像自己已经考上了似的,你不知道这个竞争挺激烈的。”

“又想用激将法,老用这个多笨啊。”

周志海有点窘,只好说:“我只是觉得你不试试太可惜。”

“那就帮我报吧。说真的,我才不怕什么可惜,只是听你的话罢了。”

周志海刚想松口气,却又听蒙菲说:“老规矩,我考上了,你得听命我一次。”

“啊?”他紧张起来。

蒙菲咯咯地笑出声:“看你吓的,放心,这回不难为你了,就请我吃羊肉串好了。”

5

测试成绩出来了,她知道,她的第三名毫无疑问。

别人只说她是运气好,怀疑她刚好碰对了题,是偶然,偶然到底能不能作数,是这次会议的议题。

只有他坚信她的天赋和潜力,她的努力和拼命,只有他一个人。

他生平绝少和人争论什么,可这次,让所有人吃惊,这个从没大声说过话的周老师,竟然会和副校长当众吵起来。他不是刚毕业的愣头青,他该明白对上司冲动是魔鬼,他只是签约聘用教师,转正还需要努力和表现。他在干什么?

副校长留下他,带着推心置腹的语气:“还有个情况,我想你了解一下。教育局张局长的儿子也参加了选拔,第六名,考差了,他平时一直是年级前三的。我想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你是个好老师,但是我也挺难的。其实我们也有理由,为省校输送一流人才,应该综合考虑平时表现。”

他一言不发,这抗拒不容易,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调动一辈子的勇气:“黎校,省校只录前三名,只凭这次选拔成绩,巡考会判断的。”

“判断?他只能凭我们送上去的成绩判断。”

“那如果有人告诉他真正的成绩呢?”他声音平平地说完,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疲惫,那一刻他觉得那样疲惫。

蒙菲没有觉察他的疲惫,真是个孩子啊,那么好的胃口,20串羊肉出,吃得都走不动了,眼睛还馋着。

“周, 下周六你再请我吃好不好?”

“下周六你该在省校了。”

“不想去了,反正考上就证明你学生不笨了。”

“怎么能不去呢?”他的声音有些急。

“我本来就没想去,是给你面子才听你话的。”她任性地说。

“那再给我一次面子,去省校,考清华。”他有些恳求。

“你真的希望我去吗?”

“这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他毫不迟疑地说。

她低头不语。

“到省校念吃住要花钱,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你乖乖地去念书,我不想听到任何放弃的理由,说过的就要算数,答应了就要做到。”他的语气很严肃,这是她没见过的,有点害怕。

“嘻嘻,我不一定有能力还钱啊。”她假装嬉皮笑脸。

他笑了一下没说活。其实,付出的,他什么时候想过要她还?

蒙菲走了,他感觉校园里一下子少了许多东西。走在路上,有时候会忍不住四下看看,总疑心她会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然而没有,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蒙菲走的时候,他非常严厉地与她约定,这一年她要心无旁骛地考大学,不联系,不见面,除非她带来好消息。

要他这种人装出狠的样子多难啊!可他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样。

高二第二学期,3月底的一天,蒙菲给他打电话,哭了。也许是学习压力大,她哭着说:“周,我想你,我太想你了,我忍不下去了。”

他听着,话筒紧紧地贴在耳边,动都不敢动。

“周,我回来看你―眼好不好,就在教室外面看一眼马上走好不好?”

她不知道,他于上一年年底就离开学校了,年终考核他的成绩不大好,同事们都为他抱不平,可是谁也不敢说出来。

“不行。”他说,语气如常温厚,却坚定如磐,“说好了的事情就要完成。”

女孩低低地哭了,那声音虽然小,但是每一下都让他心疼。

“昨晚在电视看到清华园的紫荆花开了。”他稍稍提高了点声音,“太美丽了,我还没去过清华呢。我读书笨,当年考不上。我真希望第一次去清华,是去看你,顺便看看那些美丽的紫荆花。”

她的抽泣渐渐平息,他知道她是个坚强的女孩。

“你说话算数啊!”蒙菲在那边叫着,“明年清华紫荆开花的时候,我等你!”

“好。”他笑笑,无声地。

“还有,能不能在见我之前――你先别急着跟别人结婚。”她的声音弱弱的,带着衷求,又怀着希望。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珍,她正为他熨一件衬衣,那么专心,明年五一他们就要旅行结婚了,早计划好的事情。

可他还是对电话那头说:“好吧。”

她即刻破涕为笑,那典型的蒙菲式的骄傲又来了:“哼,等着瞧吧!”

放下电话,他看着珍,珍抬头对他一笑。这才是属于他的爱情,一直在他身边,好日子苦日子都不离不弃,笑笑地过。她跟他一样宽厚善良,甚至有些软弱。

他不能瞒她。

6

眨眼又是一年。

已经很久没有蒙菲的消息了,自从她上了清华之后,就一直很忙很忙了。

他也很忙很忙,现在这所学校在城郊,学生有些复杂,他要更坚韧地和他们斗智斗勇斗耐力。但老实说,他总是觉得自己斗不过。老师也是人,也许是更渺小更平庸的人,只求无过,赚五斗米,安然度日罢了,珍还等着他结婚呢。

4月了,上网看看,清华的网站有人贴出了盛开的紫荆。

这几天他有些心不在焉,煮粥的时候忘了下米,一锅水白白沸腾许久。

那天临走,珍说:“去趟北京吧,既然答应了人家。”

也许他这―年,等的就是这句吧。

北京的早春,微冷。

他有那么一点儿心急,下了火车就直奔清华去了。清华园那么大,找到蒙菲的宿舍时,已华灯初上了。

眼前的蒙菲让他认不出来了。

发稍微卷的长发,飘逸的裙,浅紫框眼镜收敛了她的锋利。她更美了,而且似乎更懂得美丽的分寸,那妥帖而雅致的美。

“周老师!”她叫,“您怎么会来呢?”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老师,没反应过来,他的心稍稍顿了一下。他迟疑地笑笑,不知怎的说了谎:“来北京开个会,突然想顺道看看你。”

蒙菲欢喜地拉起他的手臂,朝舍友们喊:“喂,你们看啊,这就是我的恩师周老师,全世界最好的老师。当年我那么不靠谱,要不是他帮我,我早成十六害了!”

女孩子们笑了,蒙菲的北京话说得很流利了,舌头卷得那么快,他要想一下才能听明白。

“周老师,您是来开表彰会的吧?”蒙菲上下打量着他,“不过您这外套有点儿土,领奖啊,应该穿得精神点儿!对了,我请您吃饭吧!”

他说吃过了,又撒了谎。

不知蒙菲还说了什么,他的脑子有些乱,可能是累了,这一路上他都睡不着。

然后他说得走了,还约了人,只是顺路经过,看到她就行了。

蒙菲送他下楼,还在说个不停,社团啊,很牛的教授啊,他用心地听着,感觉着她的快乐,又感觉那么遥远。

“钱够花吗?”他能说的似乎只有这个。

“够,够,我爸我妈争着给我寄钱,指望着我出息给他们长脸呢!这样的父母真是……”她咯咯地笑着。

“周老师,等我工作了,我会把欠您的钱都还上,您帮了我那么多,”蒙非动情地说,“我还从来没说过谢谢。”

他笑着摇头。

“真的,我会努力!您教我的,说过的就要算数,答应了就要做到!”她叫着,那蒙菲式的较真。

“你长大了,真让人放心。”终于,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好好学习。”

走了两步,蒙菲又追上来:“周老师。”

他停下,脸上永远是耐心的微笑,蒙菲有点不自然:“我以前小不懂事,又任性又自私,您不会怪我的,是吧?对了,您结婚了吧?”

他张口,还是笑笑。

以为那是默认,蒙菲笑了,放下什么似的,黑色的眼睛那么诚恳:“真好,我特别希望您能幸福!”

他走得太快了,快出大门才忽然想起路边的紫荆,他还没好好看一眼呢。

暗暗的路灯下,那盛开的枝头,没有叶子,只有暗紫色的花,一簇簇地绚烂。

他站了半天看那花,那暗紫色的花儿也在看他。忽地,一朵紫荆花悠悠地落在他肩上,他小心地拈下,呵呵,你这小小的花儿,是要来抚慰一下我吗?

那瓣紫色的花偎在他的掌心,栩栩如蝶的翅膀,美丽又伶仃。他的眼睛感到一点酸涩,北京的风真硬啊!

那夜他喝了点酒,不会喝,呛到鼻子里,又辣又苦,他笑自己的狼狈。咳出了眼泪,终于还是掉了几滴泪,风很快把它们吹干了,谁也没看见。

珍总说他心太好,容易被人伤害。

不是这样的,珍,即使是你也不知道吗?怀着善意的心永远不怕受伤。

他笑得很安然。玉汝于成时,纵使艰难困苦――

不后悔。

(摘自《读者・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