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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意尚存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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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冷,我就会愈加怀念一个人,一个湖,一个镇,一座不大的城市,一个暖意流淌的冬夜,尽管,那已是多年前的旧事,尽管,我离开他们,已是好些年。

那个人就是王小兰,那个湖就是千灯湖,那个镇就是桂城,那个小城就是南海,那个冬夜,就是奥运前雪锁南国的除夕之夜。

那年的雪,在南方极为罕见,那年的寒意,在南方极少体味过。

那年,我在千灯湖不远的一个玉器厂做杂工。

我就从那年厂里的尾牙开始说起吧。

为了便于大伙儿早点休息,老板特地把年饭定在了过小年的中午,后来得知去车站取票的李经理要下午五点才回来,又改在了晚上。

拿到车票的工友,面对大鱼大肉,一点胃口也没有,纷纷给家里打电话报喜。那时,我家里也装了电话,父亲却一直没打给我,因为多年前他在福建石场放炮时,炸聋了双耳。自从妻子去浙江打工后,我也一直没给家里打过电话。女儿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家里的电话便形同虚设,我手机里的亲情号码也形同虚设。

我刚把票放进包里,手机就响了,一看,还真是家里打来的。我想,一定是在浙江的妻子到家了,给我道平安,一听,却是女儿“呜呜”的哭声:“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刚才妈妈在电话里说,她们那里下大雪,回不来了。”我说:“小雪别哭,爸爸拿到票了,家里也下雪了吧,爸爸帮你买红棉袄了。”

父亲接过电话说:“一定赶回来过年啊!小雪会认1,2,3,4……了,电话都会拨了。”我连连说好。我想,耳聋的父亲,早已感应到我回家的脚步了。我合上电话,跟大伙干了一杯,就急匆匆去市场为女儿挑棉袄。

路过报刊亭,我被王小兰拦住了。她说:“你来得正好,听家里电话的口气,我男人,快不行了。”她男人跟我同村,在东莞一个五金厂干了十多年,前年得了肺病,整天咳咳吐吐,有时还有血块子,皮包骨头的,拖着一对上学的儿女,没敢再出来。

他男人在电话断断续续地对我说:“老庚,这辈子,就求你,最后一回了,把票,给小兰,我好想,再看她一眼!”我不停地点着头。我无话可说。我只看见,蒙蒙天际,沥沥不尽的雨。雨滴冰点子一样,渗进我脖子,透心的凉。

我把怀里暖暖的车票递给王小兰时,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是父亲接的。他在电话里不停地吼,我越发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我怎么解释,他都听不明白。后来,女儿接了电话,我说:“爸爸的车票,被雨淋湿了,烂了,回不来了,王表婶帮你带棉袄回来了,红红的,好暖和。”

女儿一个劲儿地哭,一个劲儿地喊:“爸爸,我要你回家……”

在市场上,我为女儿选了件碎花红棉袄,王小兰帮男人买了五斤香蕉。整理行李时,香蕉和棉袄只能塞进一样,王小兰选择了棉袄,我没有阻拦。我明白,拥挤的火车上,就算她心肝一样把香蕉完好地带回家,恐怕,她男人也无福消受了。

意外的是,除夕夜,正当我巴望着女儿该穿上红棉袄时,王小兰却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我的宿舍:消瘦,苍凉,两手空空,右脚的胶鞋不知去向……她没有告诉我,在广州火车站广场,那只鞋是怎样被挤掉的;那个装了红棉袄,火车票,以及268元钱的牛仔包,是怎样被弄丢的;她是如何被冰雪挡在了归家的车门之外又如何回到了深圳……

她一个劲地哭,边哭边扇自己的脸。我说:“别哭,省点劲,到了家,够你哭的。我们手头的钱,还能凑够到重庆的机票,马上去订。”订好机票,她身上的钱,仅够她从重庆回广安的车费。

她一边吃着热腾腾的泡面一边叹息:“小雪的棉袄呢?你这个年怎么过?”我说:“我这边还有很多朋友,我会想办法,小雪还小,棉袄,明年补上嘛。”她盯了我一会儿,去了自己的宿舍,拿来一顶深红色线帽,说:“这是工余,我给我男人织的,怕是用不上了,拆了,帮小雪赶件背心。”

我没有阻拦她,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不是父亲,也不是女儿,是妻子。她说她改乘飞机下午才到家的,父亲去王小兰家帮忙了,王小兰的男人前天就走了;小雪感冒了,打了一针,睡了。妻子刚一挂电话,王小兰就止住了哭声。王小兰说:“再哭,眼就花了,就没法给小雪织背心了。”

我来到阳台上,摸出白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路上行人稀少,我知道,他们都在过年了。王小兰坐在我下铺,横一针,竖一针地织着毛背心,手儿麻利。室内没有了往日的嘈杂拥挤,日光灯呜呜地响,一闪一闪的,空气清冷。她高高的颧骨泛着红晕,深陷的双眼偶尔一闪。一包烟抽完,那羊毛背心,也织好了。她用背心围住我脖子,说:“进去吧,外面寒气重。”我挪进屋里,她却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

雨,不知何时停了。鞭炮声,响彻耳际。远远近近的,烟花绚烂。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我想,在遥远的广安,在我老家,在除夕的夜里,肯定也是热热闹闹,欢声一片。而山梁上,王小兰家的哀乐,还断断续续地响着吗?但那一切,却又那么的遥不可及,我触手能及的,只有脖子上这件羊毛背心。它是这么的暖和,女儿穿上,肯定也格外贴身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背心,已经不合女儿的身子了。王小兰男人坟头的蒿草,已几度荣枯。我辗转了一个又一个城市,王小兰却还在那个玉器厂打工。不知道明年春节,我们能否买到同一趟车票,我给她男人捎回的酒,却还是二锅头。

但我相信,每年年前,我那渐渐长高的女儿,都会选个亮堂的日子,把那件背心,洗净,藏好!就如我对那个人,那个湖,那个镇,那座小城,那个暖意尚存冬夜一样,深深地,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