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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晴鸢新搬入的房子,是在郊外,却有个足够大的房间,放得下她那数不清的衣物,和各式各样的高跟鞋。她拥有的,除了这些宝贝外,也就只有剩不多的青春了。
据袁夕成说,他曾将这房子借给一个朋友住过段日子。依稀地,晴鸢还嗅得到那男人的气息。
他走时仿佛很匆忙,什么都未带走,包括一本未燃尽的日记,皱巴巴地栖在抽屉角落。扉页有他的名字,端木。
端木爱的女人叫楼小苏。他笔下的她,面容皎洁,在他怀中静默或亲吻,若月笼轻纱。晴鸢几乎怀着颗艳羡之心,遥遥瞻仰他们之间的爱情,像赏一出老戏文,咿咿呀呀唱到末,却是个哀哀的悲剧。
晴鸢想象端木烧日记的那天,天该是阴沉的,还下着淅沥小雨。他噙泪将日记本点燃,突然又舍不得,忙将杯中的水泼了上去。
这个陶瓷杯如今捧在晴鸢手中,她在橱柜中看到它,洗净冲上花茶。喝了口,滚烫的茶水在舌尖流转几回,仿佛尝到端木嘴唇的温度。
袁夕成来时,暮色已垂。他忙不迭地亲吻晴鸢的脖子,她想推开,却被他按倒在阳台的竹秋千上。
端木与楼小苏也曾在这秋千上缠绵。凉风敲打她的唇,我们的爱情就像一首诗,他是如此写的。
2、
擦地板寻得一张照片。端木和楼小苏站在青山绿水间,甜甜地笑。两人却没牵手,亦无依偎着彼此。
晴鸢不解,为何楼小苏会离开深爱自己的端木。日记里并未详述,只轻轻一笔,我久久凝视楼小苏,她却闭上眼,再不说一句话。
晴鸢蓦然惊诧。楼小苏,会不会并非离开,而是已经死了?
这时袁夕成开门进来,他只会在每个周二来,据说其余时间都得陪妻子。连都精准得像例行公事的男人,在事业上通常更容易成功。
他带她去西餐厅,自作主张地点了两份牛排,突然乐不可支,今晚带你去家新开的情侣宾馆,听说,那里的天花板是整面镜子,他凑近她挑了挑眉,我们可以边,边欣赏千姿百态。
晴鸢闷闷地喝了口红酒。袁夕成是绝不会带妻子去那种地方的,他对妻子始终心存敬意,从不在晴鸢面前提起她。刻意地泾渭分明。
那个端木后来去了哪里?她冷不丁这么问,让袁夕成怔了怔。他倒未询问她为何突然对端木好奇,不咸不淡地说端木如今在一家面包店打工谋生,过得辛苦。说完点根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电话铃声响起,袁夕成迅速将手覆盖在话筒上,轻声细语。
晴鸢不耐烦地鄙视起这个男人来,既然除了妻子外,谁都不爱,又为何无法像端木那么心无旁骛!非得手采白玫瑰,还攥紧红玫瑰不撒手。
袁夕成挂了电话,和往常一样说走就走,不带任何解释与歉意。
晴鸢满身悲凉地独自吃完牛排后,凄然回家。高跟鞋一路上磕破浓重的夜幕,风是徐徐的,将她轻薄的披肩掀起来。其实她更鄙视自己,不也甘心做了袁夕成的红玫瑰,还两年之久。
凉风敲打她的唇,我们的爱情就像一首诗。
她突然那么想见到端木。
3、
面包店弥漫着甜蜜香气,端木戴了顶有些滑稽的帽子,正在蛋糕上镶果酱。
显然已过了很长时间的清贫生活,头发长及肩膀,脸颊都凹陷进去,瞪大眼一脸迷糊地望着这个喜悦的女人。
晴鸢没有告诉端木她是特地来找他,也只字不提日记本与楼小苏。就当做,他们之间只是一场单纯的邂逅,就像很多男人女人一样。
她离开了袁夕成,不犹豫地。又识趣地连夜搬离了他给的房子。但仍是舍不得那些宝贝,一咬牙,便全搬进端木狭小的租房,塞入置物箱。房子一瞬间物满为患。
端木懒洋洋地倚在门背上抽烟,看着她忙前忙后,突然蹦出一句,我可没钱养你。
晴鸢呵呵笑,笑得很洒脱很豪迈。她当然明白舍袁夕成而择端木,生活必将从歌舞升平沦为捉襟见肘。
端木很孤僻,这年头还写日记的男人大多孤僻。晴鸢宽容了他的漠然,任由他成天打电脑游戏,为他洗衣做饭。她希望能救他,亦救赎原本拜金的自己。
他常常独自睡去。借着月光,晴鸢抚摸他手腕的疤痕,有些已陈旧,有些还泛着殷红凄凄的光,几乎烙入筋脉。
她像楼小苏那样,抚摸这个破碎的男人。在她眼里,这便是爱河。
4、
晴鸢在家小公司找到份打字员的工作。有干不完的活,常要将文件带回家中。
为此端木十分恼怒,她占了电脑,他就不能再打游戏。可他辞职了,除了打游戏,还能做些什么。
有天晴鸢下班回家,赫然看见自己的香奈儿连衣裙,被揉成皱皱一团,腌得像块抹布,心疼地抖开,上面竟还印着几个烟洞。
晴鸢竭力控制怒火,说,我从不指望你养我,但我希望是我们两人努力,而不是我一个。
端木便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他抡起拳头重重砸桌子,又将置物箱踢得噼啪作响。然后邪恶地拖住惊惶的晴鸢,揪她的长发,边扇耳光边吼,嫌弃我没钱是不是?
她拼命挣脱,开门欲逃走,他却清醒了,扑上去将她揉入怀里。他亲吻她的额头,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晴鸢被他的胳膊勒得喘不过气,然后她听见他这样叫她,楼小苏,楼小苏。
他从未忘却楼小苏。晴鸢听见自己的心一层层坠落了下去,浑身颤抖,却又无法遏制地去回吻他。
5、
晴鸢带端木出去散心,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哄他出门。她想让他尽快好起来。若再留恋一个已死的女人,迟早会连命都搭进去。
吃青椒猪肝面,端木将猪肝都拨给晴鸢,女人吃猪肝好,补血,他说。没等她受宠若惊就又说,楼小苏也爱吃猪肝。
晴鸢自嘲地笑了,埋头将并不爱吃的猪肝细细嚼碎,咽了下去。
面吃得好好的,端木突然嚷了声拿酒来,一听面店老板说不售酒水,他立即神经质地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晴鸢见那老板捋起袖子恼怒地迎过来,只好忙不迭将端木连拉带拽带出了面店。
胡同里洒满了阳光,端木仍在絮叨,我要喝酒,让我喝酒。
一时间晴鸢很疑惑,她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脸,清秀的面目顽固地揪着,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忽而便泪流满面。
他抽着鼻子说,楼小苏陪我在路边摊喝酒,是个夏夜,那是多么美好。
晴鸢的双手抚过自己干燥的脸颊。她拿微薄的薪水养着两个人,连护肤品都舍不得买,却用口袋里仅存的几十块钱,给一个并不爱自己的男人买了酒。
端木将白酒一杯杯灌下肚,很快便口齿不清。他用痴醉,再一次成全了自己对楼小苏的怀念。晴鸢闭上眼,不去看他,待深夜架着烂醉如泥的端木回家。
袁夕成竟站在楼下。他好意上前帮忙,被她拒绝。推搡中,端木吐了晴鸢一身,他的指关节突突地,再次爆发并向她抡起巴掌。
窘迫和疼痛让晴鸢发蒙,她呆呆站在黑暗中听天由命。
你对端木又了解多少。她听见袁夕成幽幽地叹息。
6、
白色天花板,和被洗到泛白的窗帘。晴鸢环视许久,确定自己是睡在病房里。床头的玻璃瓶中,还伫立着两枝怒放的荷花。
走进来一个女人,对她盈盈地笑。晴鸢像被雷击似的钉在床上,忘了呼吸。她分明就是照片中的楼小苏!这个被晴鸢定义早已死去的楼小苏,此时竟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开口对她说话。
故事一点一滴被还原。
袁夕成和端木在大学时便是好友,他们都爱着楼小苏。端木是孤儿,平日便沉默寡言,面对爱情怯懦退缩。楼小苏最终选择了袁夕成,端木却一直无法释怀。开始只是脾气暴躁,后来情况愈演愈烈,成天浑浑噩噩,纯粹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袁夕成同情他,将他安顿在郊外的房子里。没想到,那里却成了端木臆想的摇篮。那本虚构的日记,那张合成的照片以及那场爱情。
在袁夕成与楼小苏结婚那天,端木闯进酒店将楼小苏劫走。他将她绑在秋千上,在她面前用刀划破手腕,将鲜血涂遍她的身体。他伏下身咬牙切齿,一次次占有她。
当楼小苏被警察救出来时,已经崩溃了,眉目凝结哀伤。从此她有了心理障碍,不让任何人碰自己,连夕成都不行。而端木因为精神问题没被判刑。他被送入医院,治疗了一年。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夕成的关系。楼小苏顿了顿,继续说,但我不怪他,更不怪你。因为我明白,夕成对你只有身体的需要,没有爱情。夕成原本不想理会你对端木的迷恋,但我说服了他来帮助你。
晴鸢,在这个复杂的爱情故事里,你我都是受害者。又是盈盈一笑,楼小苏起身离开病房。
两天后,晴鸢来到端木的租房,把所有视为宝贝的奢侈品都拿到二手店变卖,凑齐钱后将端木送进这城市最好的精神科。
那天气温不高,凉风习习。医院长长的走廊尽头,大门敞开,浓烈的绿意透进来。
晴鸢朝大门走去,手里捏着张火车票。去往哪里其实并不重要,只是终于,孑然地离开这座城市。终于,释放了自己。又终于,将无望的爱情抛入凉风,任它消散在往事里。楼小苏说得对,她们都是受害者,只是这个爱情故事是他们的,却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