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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细节对于写作的意义,早已是人们百谈不厌的话题。作为一个写作技巧的细节,甚至演绎成了当下人生行为的一个准则,“细节决定成败”,几乎是职场上人人奉之为座右铭的一句话了。而为人处世的40个细节,决胜恋爱的N多个细节……几乎无处不细节了。细节在关键时刻具有决定性作用,也成为人们的共识。细节从艺术流向生活,生活将反作用于艺术,为创作提供更多更好的细节。细节对写作等艺术形式的意义,值得我们永久地思索和回味。它也一直被许多著名作家所肯定,巴尔扎克十分注重真实的细节描写,他说:“小说在细节上不是真实的话,它就毫无足取了。”纳博科夫也曾说过“细节就是上帝”。连散文这种以情感浓郁著称的文体,也有中国作家如冯骥才提出,好的散文应以无人用过的细节取胜,他认为,“支撑小说的是情节,支撑散文的是细节”。可以不夸张地说,无细节不成文学。
中国古人文史一体,许多史书文字流传到今天,就是最经典的文学作品。古史强调的不是数字化真实,而是情感化真实,所以古文中不乏动人的细节。《战国策·苏秦以连横说秦》篇,写到苏秦初说秦不得,“资用乏绝”,狼狈还家的情景,“羸縢履蹻,负书提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从穿着行囊到面部神情,无不进行了细致的刻划。到得家中,“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对家人的反映也进行了详细介绍。及至后来,写到苏秦发奋读书,有“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的具体描写。在宏大的历史框架中,无处不有丰满生动的细节充斥其间,还原的不仅是历史,更有活动其中的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此类生动的细节描写在中国历代古文中屡见不鲜,韩愈《祭十二郎文》,写人之渐入老境“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摇动”,具体而微,令人心生怜悯,感同身受;明代归有光的《寒花葬志》,写小女孩调皮可爱,还有点胆怯的表情细节:“即饭,目眶冉冉动。”为汪曾祺先生赞赏不已,认为此一细节,为“点睛之笔”。
写人如此,写景亦如斯。王维《山中与裴迪秀才书》,对辋川山庄之景极尽细节描写之能事:“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
及至“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从声到影,从草到木。从天上到水中,几个典型的细节,将辋川山庄从冬到春的景物变化,于静默中却有声有色有形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使人有如临其境之感。
细节描写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优良传统,在一代一代的文学传承中,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写作中的细节除了用于刻画人物,呈现景物等之外,更具有的一以当十,暗喻隐喻,以及实现语言的形象化等作用,并将这种种写作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
《红楼梦》中写秦可卿的卧房:“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人的木瓜。”几个关于具体的室内摆设的细节描写,向读者暗示了秦可卿这个人的妖艳本性,特意提及的几个人物,也暗示了她与公公贾珍之间不寻常的关系。研究者也正是从这些细节入手,解开了秦可卿忽然死去之谜。鲁迅《药》这篇小说的结尾,具有丰富的意蕴,使用的艺术技巧就是在死去的瑜儿坟上凭空添上一个花环这一细节。
小说家王安忆在她的短篇小说《天仙配》中,对因失去独生儿子陷入绝望的农民老俩口,又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的描写,借助的是一个红辣椒的细节。担心不已的村支书路过老俩口的院门外面,看见房檐下又挂上了一串串准备晾干的红辣椒,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鲜红的辣椒本身具有一种生命活力的象征性,而晒辣椒这种生活行为也表现了对未来的安排。
迟子建在她获得鲁迅短篇小说奖的《清水洗尘》中,写到小男孩天灶的心理成长,他以为母亲进屋里只是给洗澡的父亲搓搓背,未免时间有些太长了,“他刚要起身去催促一下,突然发现一股极细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朝他蛇形游来”,小天灶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知道父母一定是一起进了澡盆,才让盆里的水溢了出来。他“便红了脸,连忙穿上棉袄推开门到户外去望天”。一个小男孩的成长一瞬间便完成了。靠的就是作家对这个细节的温婉的描写。
可见,一个细节所产生的力量,足可以抵得上长篇大论。
语言的形象化是文学语言所独有的特点。文学语言要求着不仅要传达语言的基本意义,更要再现出语言所处的环境。语言的形象化是作品的形象化的根本。
小说家阿成在他的《小酒馆》这篇作品中,描写了主人公在林区的一个小店吃农家菜的情景,用对话的方式对每一个菜都进行了详细的具体介绍:
酸菜粉,“酸菜挑里头的心儿整,五花三层的肉片,也先用开水走一下油,汤里再放点宽粉条子,少放,别弄多了——是不是土豆粉?”
在这种具体描写中,文章的背景、地域、人物、生活等全出来了。作品有了独特的个性化的价值,也有了一种地域文化感。让读者有如临其境,亲耳所听的亲历感。
下面更具体了:
盐得少放。酸菜炖肉弄咸了,没法吃。再放点冻豆腐。
老板娘问:撂点花椒不?
少放。要不麻舌头。
还来吗?
炒一盘干豆腐。
干豆腐尖椒,对不?
对。嫩点炒着,汤大点没关系,再放点蒜末提味。
再来点啥?
炝土豆丝。
土豆丝细点切着,用瘦肉丝炒。加点红辣椒末,豆油也大一点,千万别放大油……
中国古人评价好文章,认为文章做到好处,能让人有色、香、味俱全的感觉。借助细节描写,阿成达到了这样的艺术高度。
同样写吃,贾平凹写的是商州女孩吃柿子,“秋天里,什么都成熟了;成熟了的东西是受不得用手摸的,一摸就要掉呢。四个女子,欢得像风里的旗,在一棵柿树上吃蛋柿……果实很繁,将枝股都弯弯地坠下来,用不着上树,寻着一个目标,拿嘴轻轻咬开那红软了的尖儿,一吸,甜的香的软的光的就全到了肚子里。只需再送一口气去,那蛋柿壳儿就又复圆了。”
商州小女子的调皮、俏皮尽在笔下。
外国作家强调好的文章要调动人的五种感觉:看、听、感、尝、嗅。无论阿成的东北菜,还是贾平凹的吃柿子,无疑都达到了这个境界,也拥有了托尔斯泰所说的真正艺术的标志。他认为:“区分真正的艺术和虚假的艺术的肯定无疑的标志,是艺术的感染力。如果一个人读了、听了或看了另一个人的作品,不必自己作一番努力,也毫无改变自己的立场,就能体验到一种心情,这心情把他和另一个人结合在一起,同时也和其他与他同样领会过艺术作品的人们结合在一起,那么唤起这样心情的那个作品就是艺术品。”
在对细节的认识上人们容易产生一个错觉,以为真实的细节是现实主义小说的根基,对于以荒诞虚无作为主要艺术标志的现代派小说,细节的重要性则可以退居其次。其实不然,真正的现代派小说,它往往呈现的是整体上的不可思议,而细节上的具体可感。正是这种细节的作用,为非现实主义小说营造了文学感性的具体性和原初性。比如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即通过一个之口,为我们讲述着非常具体的一个个感性的实体化的细节。这部小说的开头,被认为是福克纳小说中名气最大的一个细节,经常被研究者和小说家所引用:“透过栅栏,穿过攀绕在花枝的空档,我看见他们在打球。他们朝着插着小旗的地方走过来,我顺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在那棵开花的树旁草地里找东西。他们把小旗,打球了。接着他们又把小旗插回去,来到高地上,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他们接着朝前走,我也顺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离开了那棵开花的树,我们沿着栅栏一起走,这时候他们站住了,我也站住了······”
在这种细节的堆砌中,我们只看到行为,看不到意识。当一种叙述完全由这种密不透风的具体事物构成,反而变成一种无法理解的非理性的,正是这种完全的无理性,让小说的现代感因此而生成。我们通常情况下知道抽象的词对人的理解力会带来障碍,但会忽略完全由具象的词构成的叙述也不容易被理解,比如,通篇都是桌子、椅子、镜子之类的词,有些现代小说家正是发现了过于繁琐的细节叙述为意义的传达带来的困惑,并巧妙地加以运用,使之成为意识流小说的主要美学特征。
同样,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马尔克斯也曾宣称:“在我的小说里,没有任何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他作品中的现实性,依赖的也是小说中的细节。只是马尔克斯在使用和处理这些来自生活的细节时,把它们加以魔幻化了。细节构成情节,情节推动小说向前发展。这种有现实依据但同时又神秘化了的一个个细节构成了《百年孤独》这部经典之作的主体。
古已有之的细节表现技巧,对现代文学发展做出了新的贡献。
如果把整篇文章比做一部和谐的交响诗,那么细节就是构成它的一些小小的音符,离了这些小小的音符,什么样的宏篇巨制都不可能完成的。无论古今,无论文体,都在不断地验证着这个文学写作的根本原理。
孙苏,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责任编校:晓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