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国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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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你不相信童话沦为神话的悲哀，我情愿停留在小人国的程度，童话尚存的社会，

总好过见死不救和争先恐后砍孩子。初我回了趟老家，这个夹杂在扬州和泰州之间的破落乡村，放在有皇帝的年代，一东一西赤光绕梁直逼云霄的派头，连灯都不用点了。但龙恩浩荡未必能改穷困之气，一条闭塞而恶俗的砖路，最终耽误了我的人生――这条坚持了20年残缺到狗也不啃的破路，吓跑了每个相亲的姑娘。

农村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充斥了偷鸡摸狗、男盗女娼之类的话题。男人们喝酒打架，女人们搬弄是非，结怨的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像这条踩踏了20年的烂泥巴砖路一样，稀里糊涂了结一生。直至去年，一个外地人承包了大片良田挖成池塘养鱼养虾，村里收了一大笔租金后，才有勇气想起来：修路。

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对这条路深恶痛绝，只待开春大干，永别二十载所受的磨难。可我回家时才发现一切如旧，村组长撂挑子不干了，集体大会不开了，几个积极的群众不管了_一两户住得偏僻零丁的村民，死活要求新路从自己家门前走，不惜揣着敌敌畏到乡政府公开威胁。于是，这事便不了了之。乡亲们很愤怒，暗地里怒斥：“小人!小人哪!”不巧几十公里外的泰兴发生了幼儿园凶杀案，于是他们便多骂了一句：“我们这个地方。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小人!小人哪!”

小人之语，几日后便消寂于尘世。去年我奶奶死的时候，有和尚有道士，还有唱戏的戏子，一个远房姨娘信了基督而不肯下跪。人们找不到还懂丧事礼仪的老人，就乱七八糟了事。我发现这里没有政府、没有乡绅、没有老教师、没有积极分子，没有维持秩序宣扬道德惩治丑陋之类一切的一切。人们不知道城里的拆迁自焚，对泰兴凶杀案也漠不关心，除了几句“小人!小人哪!”再也无话。

一潭死水，在这样的躁乱时代也可算作世外桃源。庙堂上爱说理想国，但理想大抵无望，转而阔谈和谐；乡野间缺乏伦理正义，上梁不正下梁歪，难免自暴自弃。我以为除了钢刀架在脖子上，人不会泯灭良心伤天害理，但当母亲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一公里之外的乡镇米厂在大米里掺杂了很多滑石粉时，我惊讶得无话可说。愚昧和利益勾结，无知和狂妄狼狈，结果怨的怨了，不怨的也就“小人”了。

茅于轼说，中国的民怨来源于社会正义的缺失，而正义的缺失就是源于不讲理。倘若追问为何那么多不讲理的事情涌现，小人之国便是完美的解答了。“君子坦蛋蛋，小人藏”，我虽然活了30年没碰到什么君子，但人人争做小人的事情倒见了不少。官员贪赃枉法，经济适用房先分自己；事业单位招聘，榜首的都是自家后生。恶法效尤，既然大家都流行小人行径，也就不怪群众趋之若鹜了。学医不为拯救苍生疾苦，专收回扣红包；教书不图桃李天下只走歪门邪道。一个教育局长被抓、百名校长自首，小人行径到了如此，我不忍叫人去做冤死的伯夷叔齐。

我尖锐的态度，源于我对弱者天生的同情，生在小人之国，总是件可悲的事情。中国历史的屡次运动，忽而否定传统文化，忽而怒斥外来文明，打倒东西方的哲学、古今中外的道德，消灭君子剩下小人，只长了夜郎自大的本事。潜移默化的堕落，远甚于昭然天下的恶行，即便人性本善，也抵不过他人堂皇的或公开的荒谬，吃多了“好让不争”美德的亏，也就人人都被迫没良心了。为了追求短暂几十年的蝇头小利，胆比天大肆意破坏，源于对历史敬畏和文化守护的先天残缺，加之人性中怜悯自然之美德的空白，以及对贪婪的过度放任，使得抛弃一切违背自然规律的可能恶果而不顾。这是目前普遍适存的品德罪恶，一切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和逐利思想，一切嘲讽经典摧毁经典的流氓主义和痞子文化，一切戕害国家利益损伤民族未来的绝情思维和冷漠动机。

李汝珍《镜花缘》里的君子国是个童话，可见我们鄙视的腐朽晚清，还是有良知残存的，起码文人们还存心勾画道德君子的幻想：轮到我们却连想都不想了。倘若你不相信童话沦为神话的悲哀，我情愿停留在小人国的程度，童话尚存的社会，总好过见死不救和争先恐后砍孩子。我要说的，也就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