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过人生的鄙夷与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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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在幼儿园里上手工课。老师为大家演示上色，我呆呆地，看着耀眼的色彩在她的纸上蔓延开来，那样饱满，那样鲜活，像初升的喷薄的红日晕染了周遭的云朵。然后，我们开始给自己的小树上色。我的水彩笔已经很旧，几乎没几支显色的。不像他们的，个个色彩鲜艳。我硬着头皮去借，却碰了钉子。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们是大人们的宠儿，而我向来只是个最不起眼的孩子，平时做游戏的时候，也只有我没有玩伴。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举起自己的棕色笔，一下一下涂着树干，纸上只划出一道道近乎透明的颜色。树干很大很粗，为了尽量让颜料覆盖树干的大部，我涂得幅度很大，力度却不敢太大，好使淡到完全不像棕色的棕色盖满整个树干。可这是徒劳的，我恨不能挤出一滴颜色来，统统给我的小树。我又无助又害怕，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想借彩色笔，我低声下气问稍熟一点的绫儿要，挤出笑脸，几乎带着哭腔，迫切地盯着她，想捕捉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缓和妥协。绫儿美丽的脸上那一对大眼睛转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深思，最后把脸一扬，带着下定了决心似的轻松：“我不借给你！”

我的脸一下子黑了。

我闭上眼，至今可以嗅到那卡纸的边缘和窗外蔷薇花的味道。再往上，天色豁然明媚，循着那灵魂深处的萌动已久的唤音，我越过小窗，翻墙逃出幼儿园，逃到麦田彼岸。那里是我的家园。我忘情恣意地徜徉，翻滚。贫瘠的心田上，涌出一股一股的清泉，那全是生命的色彩，明媚如葵，娟丽如裹遍我身的绫罗，芬芳若母亲的樱唇。在明艳的色彩里，滤干了我眼角的湿重和阴霾。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指间的云沙霎时滑落漏尽，涌进罅隙里，额前几绺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年纪较大、面目慈祥的大陈老师转到我的身后，看一眼我的画，指着树干，说：“这应该涂棕色而不是红色！”

色彩消失了。我鼻子一阵发酸，趴在画上啜泣起来。身边的雨儿实在看不过去，终于开口，说：“要不我帮你涂？”我立刻抬起眼，透过睫毛上结着的水珠儿望向她，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她端过我面前的我的彩笔，真的是“帮我涂”起来。

我们一个一个把作品拿上去给年纪很轻、眼睛很大的小陈老师看。轮到我时，她很不痛快地瞪了我一眼：“你乱涂啊？”

接下来，老师教大家把剪下来的叶子，一个一个地粘到树枝上。

我举着剪下来的叶子，跑来跑去笑啊跳啊。一个女孩撞倒我，“啪”地把我手里的小树拍到地上。

我慌忙去捡我的叶子。一抬头，却惊愕万分地瞅见她厌恶地斜视我的眼睛。

高一年级的时候，同桌不是很看得起我，虽然我们感情很好。一次放学，她和几个女生走在我身后，她有个习惯，就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拆掉我书包上的搭扣。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我察觉背上的书包被什么东西托起来，又沉沉地落下。只听到另一个女生嗔了她一句：“你这是干什么呀？”我猛一回头，她们离我又有一臂之遥，双手都好好地搭在彼此的臂上，所有人都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只有我的同桌用一种意犹未尽的眼神看着我。我扭回头去的时候，眼角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她的鞋。

阳光沁入我的皮肤。我想躲避什么，又似乎想抓住什么。我打开手心，仰起脸，如注的天光抹在我的脸上，而云层背后，却只有空寞浩瀚的穹野。

高二年级，一次社团开完会，我匆匆冲进雨雾里，竟把刚领到手的校刊落在了会议室。会议室平时也作音乐教室用。我知道两天后这儿有堂音乐课，便打算在课间去取。音乐老师对我所在的班级印象向来不好，她打量我一遍，目光里藏着些许戏谑。于是我开始在原位上找我的东西，她不时丢过一句：“你认为还能找得到吗？――昨天可有班级在这儿上课。”她的语气里掺杂着满满的鄙夷。我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在满是纸团和零食袋子的桌子底下钻进钻出。终于找到了，它还完好，只是封面不太干净了。我向她躬身告别。转身的时候，窥见她嘴角浮起的一抹蔑笑。

我一口气逃开，逃进上午10:30的艳阳里，紧紧抱着怀中的校刊。

马德曾写过一篇《走过人生的鄙夷与不屑》。我告诉他我对这篇文章的感情，告诉他我从中读到了自己的一点儿也不美的童年。他回道：“谢谢你记得这篇文章，谢谢你与我分享你的感受。”我想，我无法做到和马德一样的勇敢，一样的小糊涂大智慧。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气昂昂地迈步走过的话，再低微些，爬过也未尝不可。这只是一种生活姿态的选择。但要说的是，无论走过、爬过，都是要“经过”，而绝不是“躲过”或“绕过”。

当年的小朋友们都离开了幼儿园，此后的日子里，有的还和我在一起，有的永生不再见。时光的列车一直向前，我们看着彼此长大，蜕变，一起见证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延续和颠覆。那个终日在极度惶恐和自卑里哭哭啼啼的女孩，已与我永别。我安安分分地学习，进取，赢得了老师们的重视与青睐，和所有人的仰望。我逐渐成为人群中把头抬得最高的那一个。对于那些本应同情的人，也开始给予嘲讽和不屑。然而后来我明白了，上天是公平的，人一旦站到了光环之上，便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却忘了自己也曾是不完美的。后来我也为我的麻木和狭隘付出过代价。

那个音乐老师，我想她并不是坏人，否则在那之后我不会那么心平气和。“我只是在人生的那一刻，与他们人性中恶的部分狭路相逢了。而在我看不到的另一刻，他们可能给另外的人的，却是谦逊、友善和亲切。”我之于他们，也是如此。

我那个同桌，我想她和所有人一样，并不认为我有什么值得看重的。在我背后的侮辱性动作，无异于当年把我的叶子打落在地的小女孩。我感觉我又回到十年前的儿时了，人生本就是一场轮回往复。尽管我们生命中经历的每一刻都是唯一的，单向的，然而形式上却可能是重复的。那么过去理解了的，如今一样能够坦然受之。

后来的日子里，我有自己的骄傲，也收获过自己的光荣，我因此常常忘了自己是谁。而只有他们才会提醒你，记住自己最原来的样子。无论站到什么样的高度，都以最谦卑的姿态，背着亘古不变的虔诚，脚踏实地地，在这个世界上，匍匐而过。

@明灯留言：从幼儿园到高中，作者经受了不少刻薄与非难，甚至于在此后还用同样的方式伤害过其他人。这些略显不堪的回忆或许能唤起部分人心中的共鸣，但作者最后的翻然醒悟，却指出一条与常人不太一样的心路历程。 爬过人生的鄙夷与不屑后，作者看到了人生中处于绝对黑白之间的灰色大草原，而这只怕是大部分人的真实写照。每个人都是善良的吗？未必，我们听惯了见死不救的冷血路人；每个人都是恶人吗？未必，我们身边见义勇为的热血永远不曾冷却。当作者用平常心去对待一切时，曾经的刻薄与非难便转化为生命中的另一种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