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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弯月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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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告诉我,要走近鸣沙山环抱的月牙泉时,必须在敦煌城郊一座雕梁画栋的牌楼前滚鞍下马。然而,这弥漫在红尘之中人造的浮华与月牙泉沙泉共存的“古香古色”似乎没有半点关联。

玉门关外,风和日丽的季节里,顺着鸣沙山柔软的风向,朝着一弯月牙形的泉水比肩而来、接踵而去,肤色有别、语言迥异的游人总是在器宇轩昂的山门前虚构着驼铃丁冬、车水马龙的过眼云烟,顺势推动着周边红砖绿瓦之下的现实内涵……然而,八千里路云和月,令匆匆过客收住脚步的月牙泉丰满的容颜却日渐消瘦了,与它一箭之地制造秦关汉月矫揉造作的霸气交融在一起,越来越给人以时空模糊、金字塔倒立的失衡感。

水在荒漠犹如菊开东篱,牢牢掌控着人的命运,主宰着人的心情。面对如此真实的意义,我萌生了一种不忍心再见那一泓瘦水微澜的情绪。尽管,走进夜幕里,月牙泉仍然荡漾着一弯令人依恋的月色和满天的星斗,还有一座享有永恒天籁之音的鸣沙山……

自古以来,水火不能相容,沙泉难以共存。然而,上苍却格外恩赐,在西域辽阔的天地间,四面沙山环绕着一幅“亘古沙不填泉,泉不涸竭”的自然画卷。这幅包容共生的画面给人类的时空概念是:月牙泉的碧水与鸣沙山的黄沙相依相伴,不离不弃,至今已逾2000多年岁月的浮沉。

倘若静下心情,倚着时间的栏杆远眺,月牙泉“沙挟风而飞响,泉映月而无尘”的自然特性总是令人遐思悠悠。

早在东汉时期,一段文字就已清晰地勾画出了月牙泉与鸣沙山相依相伴、情意绵绵的完美构图:“(鸣沙)山之阳有一泉,云是沙井,绵历千古,沙不填之。”

穿越辽阔的时空,关于表述月牙泉能触摸到的内容,至今令人无限惦念:月牙泉似一弯初旬的月牙,温柔地依偎在鸣沙山的怀抱之中。泉水清凉澄明,味美甘甜,久雨不溢,大旱不涸,虽时遭寥寥长风的袭击,仍水波淡定,细浪无声,从远古一直延伸而来,至清朝,其水势仍可行船荡舟。

千百年来,一弯新月水不干涸,一座沙山永无变化,矛盾而又和谐,共存于世,在古人“道法自然”的镜头中庄严地显示着:月牙泉底有潜流缓缓升起,故不干涸;其水流处于循环交替状态,因此不腐坏。泉四面的沙山高耸,山坳随着泉的形状也呈月牙形。这种奇特的地形,致使吹进这个环山洼里的风会上旋,把月牙泉四周的流沙又送回到四面山脊的另一侧。站在山巅,大风起兮,声响忽而如万马奔腾,忽而柔细若琴若笛,一派“身抵灵池鸣沙山,风吹流沙往上卷”的自然奇观。正是这种独特的地形运动,使沙山和泉水保持着矛盾而又融洽的生存状态。至此,我们明白,鸣沙山和月牙泉“山以灵而故鸣,水以神而益秀”的自然原稿毫无例外掌控在大自然的手中。

上苍慈悲,让月牙泉陪伴着人类走到了今天,在现代人的视野里仍然留存着一泓令人精神饱满、灵魂安宁的天湖。造物主随心所欲创造出的月牙泉与人类虔诚描绘的世界文化艺术的高峰莫高窟,山体相衔,水脉通融,堪称西域通道上自然的温馨与人文辉煌的珠联璧合。

月光下,鸣沙山显得分外端庄妩媚。看不见凤尾竹的摇曳,听不到雨打芭蕉的清音,更没有访幽探胜的诱惑,只有在苍穹之下一座如波似浪的沙山,环抱着一弯犹如少女眸子般清澈的月牙泉,乾坤相衔,刚柔相济。待月满祁连冰峰,徘徊于沙浪之巅,一片明月如古道长亭,朝着远笛悠扬的西域绵延而去。此刻,形骸浪漫于绵软而富有弹力的沙山之间,凝眸潮起潮落的一泓碧水,沐浴阴晴圆缺的遍地月色,你会由衷地感叹:面对自然的原始画卷,谁有勇气再调丹青!

数千年来,月牙泉、鸣沙山沙泉共生的天然奇观安抚着人类的灵魂,更倒映着商旅驼队出塞入关、休养元气的前尘旧事,这是月牙泉风光中最主题的篇章,完美地印证着天地间“乐土总是在水之一方”永恒的真实。

然而,一个从远古进入红尘的现实正逼近人类的灵魂:月牙泉活着的源头――祁连山堆积亿万年的冰川雪岭,与辽阔的荒漠戈壁构成以卵击石的恐怖局面,正在向人类忧虑的心情步步紧逼。曾几何时,楼兰美女绝世的容颜被无情的风沙掩埋在了地下;古西域三十六国掩映于绿色长廊的盛世繁华也早已变成了的戈壁大漠;河水断流,湖泊枯竭,草场沙化,湿地干涸,人类战胜不了沙漠的现实在继续着……

接踵而来的是,背依祁连、沙山环绕的月牙泉正面临着失去青春秀色的险境。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月牙泉“天光云影”的,把吃饭问题摆在头等位置的国人进行的“向沙漠要良田”的开端,就已预示着潜在的结局。在地表水满足不了无序扩大的农田灌溉面积的情况下,人们开始掠夺式地从地下抽水浇地,其结果当然是敦煌地下水位急剧下降,月牙泉周边的植被在干涸中开始死亡,沙山伴水的月牙泉湖底朝天的时辰正迅速向人类威逼而来。

在即将干涸见底的月牙泉边徘徊的人们,仰望苍穹,绵绵沙山依然年轻得没有一丝皱纹,而月牙泉却已无力邀月。嫦娥御风舒展的衣袖,毫不怜惜“釜底抽薪”者的痛苦,在人们麻木的目光中渐渐远去了。志士仁人最终彻悟:月牙泉走向干涸是人类对河流最大限度索取应得的代价!史鉴近在咫尺,人类在咽下自酿的苦酒后开始忏悔:在不久的将来,月牙泉是否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消失。

为了寻找月牙泉从水波汹涌走向浅水微澜的关键词,我的思绪在感性与理性的长河里沉浮着。昔日,匈奴人滚鞍跪拜的祁连山,青山白云,草木竞秀,河流纵横,湖光照影。森林和草原上有梅花鹿、大角羊、野牛、野骆驼、老虎……它们在母爱的温馨和弱肉强食的残暴中演绎着物竞天择、生生不息的哲理和一派马蹄飞溅、花开花落的自由景象。月牙泉周边,绿水碧草,漫无际涯,于是,穿越草原、信马由缰于渥洼池畔的“汗血宝马”成就了汉武帝喜得天马的欲望。

奔腾着天马的汉唐,疏勒河与其支流党河水流汹涌澎湃,茂草浩浩荡荡,山结水流之间,河湖连绵,鹰击长空,视野辽阔。站在疏勒河畔,一腔豪气的边塞诗人岑参幽然长叹曰:“苜蓿峰边逢立春,葫芦河上泪沾巾。”葫芦河即今之疏勒河,上狭下广,迥波甚急,一派深不可渡的滔天白浪!巍巍玉门关,北依疏勒河,南接阳关,关险水急,固若金汤。关内,门户敞开,马队和驼队载着中国的丝绸从月牙泉畔向中亚和西方浩浩荡荡而去;关外,翻越白雪皑皑的帕米尔高原,天马、美玉、葡萄、石榴、苏合香沿着疏勒河不可阻挡地向东而来……

然而,狼烟牧笛、开渠屯田、砍伐森林、践踏植被等与人有关的诸多因素导致疏勒河流域生态平衡逐渐失调。进而风沙加大,雨水减少,沙土埋没了中下游两岸星罗棋布的泉源。疏勒河水量锐减导致了一条繁华漫长的商路运河朝着“逆水行舟”的方向走去。

于是,在大自然的智慧面前人类开始玩弄自信的小聪明:在月牙泉上游,人造一座湖泊,把党河水引入湖中,再注入月牙泉。1986年开工,历时一年建成,据说斥资相当于县财政年收入的一半。一座人工湖可以储存相当于五个月牙泉的水量。第一次补水后,月牙泉水位真实地上升了1米多,然而,人们还没来得及欢呼挽救月牙泉取得的成就,在敦煌的蟠桃树刚刚绽放花蕾的1988年春季,人造湖突然停止向月牙泉输水!原因是河水盐分高,蒸发以后,留下了一片碱渍。如果继续输水,月牙泉将变为浑浊的盐湖。人们忘记了“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简洁至极的道理。之后,人类用“清淤掏泉”、寻找“泉眼”的办法继续着拯救月牙泉的工作,但很快就败下阵来。“泉眼”没有找到,而“刻舟求剑”的“淘泉”思路,却几乎招致月牙泉被鸣沙山掩埋的灭顶之灾。

秩序是大自然的第一法则,水更是遵循“利万物”的最高境界确定其存在和活动的方式。于是,人类在接受大自然一次又一次教育后,最终还得用我们的祖先“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的黄金水道为秩序,以水贵自流的法则释放生态水拯救月牙泉。在疏勒河流域建设节水灌溉工程,用尽量少的水负载流域内的民生问题,然后让疏勒河水有计划地顺着古河道下泄到敦煌绿洲,使其渗入月牙泉周边的草场与湿地,回升地下水位,滋润干枯了的胡杨林和草场;其次,实施“引哈济党”项目,从祁连腹地的哈尔腾河引一部分水注入党河,以缓解敦煌地区缺水的状况;加之禁止开采地下水,使月牙泉和整个敦煌地区的地下水得以补充和涵养……有了水波荡漾的内容,一弯新月体态将依旧丰满,风姿将依然绰约;可筛风,可弄月……

办法如此原始、如此简洁,但要在开发与保护两难之间实现这一构想,需要拥有河流由自然控制的宏观视野,需要决策生存发展的权力,需要超人的智慧,需要才能、想象力和科学精神。近在眼前的祁连山冰川在萎缩,雪线在上升,而疏勒河流域内的用水量却随着两岸人口的增长在持续增加。当然,仅仅就月牙泉的消失与否而论,并不是致命的大事,但“沙漠第一泉”走向一方干塘的现实,给人类生存环境的保护又一次敲响了警钟。

发源于祁连冰峰的疏勒河,浪卷雪山之水,滚滚西流数百公里,与党河融会于敦煌绿洲。在通往西域的旷野中,孕育着东湖、西湖、南湖、北湖,青天碧水,河湖连绵,滋养着敦煌西北一泻千里的绿色屏障。一河母乳,广济苍生,曾经绿草风声,马嘶雁鸣,胡杨挺拔,鹅翔天际,但随着生态的变迁,东湖湿地已经消失,北湖湿地濒临涸竭,西湖、南湖湿地也在逐年退化。有一组枯燥的数字,述说的正是“道法自然”的公正与无情:敦煌境内天然林现仅存130多万亩,较之20世纪50年代初期减少了40%;胡杨林仅存14万亩,减少了67%;可利用草场减少了77%,且现存草场不同程度地遭遇着沙化和盐碱侵蚀的尴尬局面。宝贵的湿地平均每年以2万亩的速度在消失,绿洲内的万亩咸水湖和千亩淡水湖已变成了沙海的领域。更让人揪心的是,沙漠年均向敦煌绿洲逼进3~4米,扬风漫沙不讲章程、冷酷无情地制造着沙进人退的必然结局。

月牙泉周边缺少了淙淙清泉,稀疏了啾啾鸟鸣……

挽救月牙泉就是挽救生存在这里的芸芸众生,启迪被物欲的力量紧紧控制的人类,思索月牙泉沙泉相伴这一古意磅礴的哲学灵气。

在月牙泉生死存亡的课题面前,敦煌人开始放宽视野,重新审视过去“改天换地”的豪情。从昔日“以粮为纲”、在月牙泉畔架设水泵日夜抽水浇灌庄稼“坐井观天”的错觉,到今天从党河开渠引水给月牙泉地下补水的理性思路;从昔日鼓励打井、开荒、移民,到今天“三禁”思维方式的转变,加之为农田营造防风林带,退耕还草还林,治理沙漠工程,把“保护”放在“发展”前面的系列措施,正梳理着敦煌人在吞咽一枚苦果时越来越理性的发展思路:清水出泉,草木摇翠,鱼翔浅底,百鸟翔集,这才是创造人与自然和解、滋养民族文化的第一财富,才是敦煌人拓展胸怀、书写不朽史诗的永久意境。

从疏勒河上游输送生态水安全到达敦煌,要穿越狂风怒吼、飞沙走石的数百公里古老河道,弱小的水势已难以支付巨大的挥发开销;从祁连腹地截引哈尔腾河入党河补充敦煌水源的不足,要翻越党金山纵横交错的沟谷,流经炙热焦渴的大漠荒滩,对恢复昔日敦煌壮阔的绿洲而言,“杯水车薪”这个关键词理直气壮地挡住了人们想象的空间。历史上,疏勒河汹涌澎湃,在阳关下接纳党河后直达罗布泊,与塔里木河共同制造了5000多平方公里的水域,成就了楼兰王国的富庶与繁华。如今,疏勒河出昌马峡后,只能承载两岸100多万亩充斥着现代思路的肥田沃土,滋养着40多万人口以及确保众多的生灵休养生息。疏勒河调往敦煌的生态水是两岸人民用科学管护、节水灌溉省出来的乳汁;哈尔腾河是阿克塞海子草原的命脉,水资源也捉襟见肘。这两条河流以适度牺牲上游的经济利益,甚至以危及生存环境为代价,来遏制敦煌生态的恶化,以挽救月牙泉。

然而,面对疏勒河两岸良田沃野的安全,面对海子草原永不衰竭的莹莹绿意,面对恢复敦煌绿洲的历史重任,又一个关键词“未卜先知”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民间水利专家郭开提出的南水北调“大西线引水方案”给我们带来新的启迪和希望:修筑一条巨型运河,截引发源于世界屋脊冰山雪岭的雅鲁藏布江、怒江、澜沧江、雅砻江、金沙江2006亿立方米之水入黄河。经青海湖、岱海调蓄,自流进入新、甘、宁、蒙及晋、陕、冀、京、津地区。十大流域河湖相连,水网纵横,中国北方的豪气与南国的灵秀将融为一体,丰沛的甘甜乳汁将滋养粮谷之繁茂,强健民族之体魄,润泽美女之芳容,繁衍百鸟之和鸣……西北大地将在这雄浑壮阔的水乡泽国创造一方人与自然生息与共、风调雨顺的华章,以抵御全球文明进程和生态危机并驾齐驱而来的浩荡声势!

穿过疏勒河下游芦苇浩荡的一片绿色向西望去,在持久灼热的辽远与广阔中,仍然有一片骆驼刺簇拥着几株胡杨,它们站在自然的雄浑与苍凉的豪情中,腰背直挺,遥视星空,以宗教般的意志拒绝死亡。无需假设,只要有滴水润根,上苍以万年之功造化的树中极品就会毫不迟疑地蓬来;倘若有一场细雨的关爱,风沙摧不倒的骆驼刺将会充满无边的生命活力……

伫立疏勒河畔,极目延揽八面来风的敦煌大地,凝视吸纳四方神韵的敦煌壁画,仰望胸怀万千生灵的祁连冰峰,聆听大河西流的滚滚涛声。德国伟大的唯物主义哲学家费尔巴哈的一席话烛照着我的灵魂:“如果太阳老是呆在天上不动,它就不会在人心中燃起宗教热情的火焰。只有当太阳从人眼中消失,把黑夜的恐惧加到人们头上,然后又再度在天上出现,人这才向它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