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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似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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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敬爱的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既然老人家这么说了,知识青年们还有什么话讲呢。书,不必读了,城市,不要眷恋了,立刻行动起来,到农村去吧。

第一批下乡的名单里没有李卫国,这使他很沮丧。没有他的原因很简单,他是独生子,按政策可以留在父母身边。他去火车站送走了好多

同学,看着同学们豪情万丈唱着革命歌曲一路欢声笑语奔向祖国各地,他多么渴望此时此地自己也能够踏上火车,挥舞着那本鲜红的“语录”在火车徐徐启动的“轰隆”声中跟亲人告别,然后渐渐远去。他认为这样的场面是壮烈而浪漫的。难道不是吗?这才是真正的革命的浪漫主义。

李卫国流着热泪望着同学远去。那天,他把手挥疼了。

何况,第一批下乡的同学里面还有王红。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王红就跟李卫国是同班同学,两家住得也不远,常常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李卫国一直不晓得应该怎样形容王红在他心里的地位,权当做是他的一个路标吧。路标是指路的,李卫国认为他的每一次进步都跟王 红有关:王红没做过的,他努力去做;王红做了的,他就要做得更好。而且,一旦他在某方面超越了王红,不会因此得意,相反,他更希望帮助对方,紧赶上来,与自己并驾齐驱。用路标来形容也许不太恰当,或者是一种动力,对,动力比较恰当。明确了两个人的相互关系,李卫国觉得很兴奋。

其实,王红并没有走远,王红下乡的地方离北京城很近,大约只有三十七公里的骆各庄。骆各庄与北京城中间,有一个很古旧的亭子,便是“清风亭”。

李卫国去看望过离家不远的王红。他是骑车去的,那时候坐车很不

方便。他骑了很久,差不多有四个小时。骑车在乡间小道上,微风徐徐,是惬意的。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一路唱着歌。有路人的时候,在心里

唱;没有路人的时候,就放开嗓子大声唱,直让歌声穿透了云霄。

王红见了他就“咯咯”直笑,边笑边说:“全班就你一个留在城里了吧,你真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王红有意无意的揶揄令李卫国既尴尬又惭愧,这一次他完全落后在了王红的后面。难道仅仅因为他是独生子?这算不上是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更不是阻碍他成为一名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借口。他与父母一起拒绝了这样的优待,他们坚决拥护与捍卫的号召。

两个月后,李卫国接到通知,他被分派前往云南。云南究竟有多远呢?他想了好半天,没有想清楚,父母告诉他,坐火车大约需要三天三夜。他已经二十一岁,还没有坐过火车,没有单独一个人出过远门。从接到通知书那一刹那开始,他的耳边便一直长鸣着火车的汽笛声“呜――轰隆、轰隆……”

一切都是令人激动的,只有一点点儿遗憾。此去经年,再见王红就不知何年何月了。李卫国突然发现自己的心底是多么渴望就留在北京近郊的农村,跟王红一起接受再教育。可是,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个念头呢?干革命还有挑三拣四挑肥拣瘦的吗?李卫国检讨了自己,当晚的日记里,他写道:“人难免会因为一时的私心杂念而动摇了原则……”

然而,出发之前跟王红再见一面应该是可以的吧,不为别的,只为他们之间那一份深深的革命友谊。

他们约在了“清风亭”。

李卫国总觉得这一次见面有些怪怪的。他骑车骑得好快,他从来没

有如此急迫地想见到王红,是好久没见了,还是即将更长久地分离?他不知道。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搞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到“清风亭”,已是日落黄昏。

王红早到了,她是顺路搭生产队的拖拉机来的。她也没有坐过火车,她跟李卫国说,坐火车应该比坐拖拉机舒服,但拖拉机也不错,颠颠的。你坐完火车以后就会坐拖拉机了,只有拖拉机才能够把你带到你要去的地方。

李卫国没有坐过拖拉机,现在,他又多了一种期待。

然后,两个人再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围着“清风亭”慢慢地走。来之前真的有很多话,装不下了,就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现在,都没有了。不是消失了,是话到嘴边,对方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就别说了,就这样吧。

慢慢地走着,把太阳走丢了,于是,皓月当空。

那么,就拿出各自为对方准备的礼物好了。竟是一样的,两本精致的日记本,希望各自记录下接受再教育的心得。或者一年后,或者两年后,或者三年后,待到见面时,可以做一个交换,相互了解两个人不同的经历与感受,相互汇报彼此不同的学习和收获。

这时,他们觉得他们的心相通了,仿佛突然有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是这么多年来堆积起来的。但这样的感觉却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表达,尽管他们都想说几句话,哪怕只有一句,一句来自心底的话,尽管他们清楚,其实他们有好多话要说。

“听的话,”王红说,“为云南作贡献。”

“我知道。”李卫国说,“决不辜负首都人民对我的期望。”

李卫国顿了顿,接着说:“包括你的。”

他们意识到该分手了,分手不会是容易的。分手应该有一些仪式才对,李卫国终于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把手伸了过去,与王红的手握在了一起。那双手是细嫩的、温暖的,却是颤抖的。颤抖得很厉害,让李卫国的身体也随着颤动起来,颤动得有些按捺不住了。突然间,他们听见了两个人的呼吸声,急促而厚重――以前的呼吸不是这样的,而且,口也渴了起来,比上次骑四个小时的自行车唱四个小时的歌曲还渴,而且,而且……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断喝:“谁?”

好几只手电照射到他们身上。是工人纠察队,二话不说,便把两个人捆了起来。这么晚在这里,孤男寡女,不是流氓才怪。

李卫国争辩着,王红痛哭着,没有用,一切都由工人纠察队说了算,多少老干部大干部他们都可以任意打倒,何况两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

李卫国终于没有坐上火车,终于没有去到云南。他对纠察队指控他所犯下的流氓罪供认不讳,他承认是他错,一切与王红无关。李卫国被判刑六年。王红被释放,但是,骆各庄容不下她了,她辗转插队去了内蒙古。听说,一年后,和一位当地的农民结婚,生育儿女一双,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北京。她不愿意回来,爸爸妈妈求她,她说:“决不。

在监狱里,李卫国不再唱歌,连话都不说,哑了一样。服刑第三年,抑郁成病,死去了。临死的时候,他才开了口,嘴里一直含含糊糊嘟哝着他心目中的火车声:轰隆、轰隆、轰隆……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刘仪伟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