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认识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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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她更痛心，更内疚。这里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认识”我哥哥，只有我，一点儿都不“认识”他……

一

工地来电话说，你哥哥死了。

放下电话，我没有一丝悲伤。在我心目中，哥哥就是我们家里的“耻辱”。他给我带来的都是灰色甚至黑色的回忆。

即便如此，还是不得不赶过去，为他操办后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一母同胞的骨肉。他的尸体已经被送到了殡仪馆，工作人员说：“再见一面吧，否则就见不到了。”

三十出头的哥哥显得很苍老，黝黑的皮肤因为失去血色显得有些苍白。他双眼紧闭，似乎只是累得睡着了。

我以为我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是看到现在的他，冰冷的他，我还是没管住自己,泪水奔涌而出，

哥哥比我大七岁，父母死后，尽管他的作为和名声都那么不堪，毕竟是他和我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这个时候失去了他，我觉得自己的心里犹如刀割，隐隐作痛。

见了最后一面，根据殡仪馆的日程安排，哥哥明天就要火化了。本来觉得除了我，不会有人再记得他这样一个人，可是我没有想到，从下午开始,陆续的就有人过来吊唁哥哥，有他的朋友，我们以前的邻居，他曾经的同事和老板。

看着这么多人自发前来，忽然我想，哥哥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堪，或者在我的认知之外，哥哥还有着另外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他是另外一种人。

二

十岁的时候，我们失去了父母。

我在屋子里一连哭了三天，昏过去好几次。父母的单位给的抚恤金少得可怜，父母都是从家乡调到这里来工作的，所以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亲戚，父母的去世意味着我们从此就没了依靠。

哥哥黑着脸，坐在屋子里一声不吭地想着什么心事。看到我哭得没完没了，不耐烦地站起来，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清脆的耳光声和火辣辣的感觉让我一下呆住了。他凶神恶煞地对我吼到：“哭什么哭，再哭老子打死你！烦心！”

原本，父母的单位和居委会是要出钱供我们继续上学的。可是哥哥第二天就在学校里和别人发生了争执，用板凳砸伤了人，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哥哥咆哮着不愿意认错，学校要给他处分，他干脆就从此休学，再也没有踏进过学校的大门。

流落在社会上的哥哥做些什么，我原本不知道。直到有一次，记得他带我上街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多功能的铅笔盒，站在柜台前看了半天后。没过几天，哥哥就把那样一个铅笔盒带回来给了我。

我很纳闷，哥哥究竟从那里得来了价格昂贵的文具。没想到，第二天到学校后，我刚把铅笔盒拿出来，同班的胡瑞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去找了老师。

原来，哥哥是在学校门前劫了胡瑞，抢走了她的铅笔盒，我不敢相信，可是胡瑞说：“你打开铅笔盒看看盖子上边，我用笔写了我的名字。”

果然有，只是我没注意。

半年后，哥哥被登门的警察带走了，原因是半路劫持一些中小学生的零用钱。被拘留了三个月后，哥哥顶着一个光头回到了家，十八岁的他似乎进了一次拘留所，就多了一分邪气，很快就在我们那片成了有名的无赖。

不但劫小孩的零花钱，还敲诈过路的行人，甚至组织打架斗殴，包括随手拿邻居家的东西，向邻居家硬性借钱，别人不给，他就不走，在别人家里连吃带住。

邻居连看我的眼神都厌恶起来，他们说，这老孙家，夫妻都是好人，怎么现在没人管教，出了这么个祸害！

虽然我吃的，上学花的，都是哥哥这么得来的钱，可是我内心里却觉得自己格外肮脏，我告诉自己，将来，我一定要赚钱，把这些债都还回去。

三

我考上了长沙的一所大学。

收到通知书后，哥哥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了几天，没有继续出去惹事生非。他一直在我身边转悠着，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最后，他声音很低地对我说：“小玲，我想和你一起到长沙去。”

我已经不是个孩子，知道如果不答应他，他不知会在家里闹成什么样子。我故意吊他的胃口，和他约法三章：“去长沙可以，但是你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要找份工作，好好做。”

他挠挠头说：“那一定，小玲，到了长沙咱们就是外人了，人家不欺负咱就好了，咱还敢欺负人家？”

去学校报到的时候，他和我一起来到了长沙。按照约定，他果然出去找工作。因为没有技术和特长，找工作的事很不顺利，最后勉强在学校附近一个小餐厅里找到了一份打杂的工作，要端盘子，收盘子，洗刷锅碗。

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感到很高兴，他来找我的时候，衣服上，袖子上，满都是洗涤灵的味道。虽然工资不多，也勉强够维持我们两个花费。

相对于以前，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很满意。但是平静了没有三个月，哥哥就又闹出了事情。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和餐厅的老板起了冲突，他竟然用刀砍伤了老板，仓皇逃离了。

我听到消息赶到的时候，餐厅的老板已经被送到了医院，警察正在勘察现场，地面上洒的斑斑点点都是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那一刻，我想过再也不认这个哥哥。

我在学校里申请了勤工俭学的工作，维持自己的生活。因为情况特殊，也一直拖欠着学校的学费。我计划的是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还清学费，从此留在长沙一个人生活。至于哥哥，我想他会是我一辈子的噩梦。

四

毕业的时候，还是遇到了麻烦。学费不交完，学校要扣留毕业证书。

大学里，我一共欠了学校近两万元的学费，对当时的我来说，这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收到了哥哥来的信。

他说自己在杭州一家机械厂打工，还附带着一张照片。从照片上看，他显得很精神，他说这里一切都不错，还告诉我，自己很努力工作，没有再做过以前的事情。

像找到了救命的稻草，我给他回了信。要他好好做，另外又提起了我的难处。

夜里，哥哥的电话打到了我的宿舍,他说：“小玲，你别着急，我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你等我。”

我急忙对他说：“你可别再想什么歪主意好不好，哪怕我不要毕业证，也不想你出事。”

毕业临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的希望一点点破灭，心里知道，哥哥算不上一个有本事赚到两万块钱的人。

他在我们毕业典礼结束后，意外地出现了。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左手上还包着厚厚的纱布。他从包里拿出了两万元给我。我担心地问他：“你的手怎么了，这些钱那里来的？”我害怕他会继续去抢。

他轻轻地笑笑说：“你幸运，小玲，我原来也没有办法。前天工作的时候走神，机器割断了手指，算工伤，私人老板除了给我看病外，还给了两万多的赔偿。“我向他要厂里的电话，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终究还是给了我。一切如他所说。

比拿到毕业证更让我庆幸的，就是我看到了哥哥的改变。

哥哥在休息了几个月后，手完全恢复，他失去了两根手指。光秃秃的指节看上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哥哥说，自己要出去继续工作。

我有些担心他的手，他说:“没关系，一点小伤，不妨碍的。”

之后，哥哥到了河北，据说是在做点生意，而且做得不错。我的同学在河北见过他，西装革履，似乎真的有了很大起色。可是，很快，传递过来的消息就变了。哥哥很挥霍，因此他的生意开始周转不灵。

我不相信，打电话试探哥哥。说自己要进正规单位，需要集资五万，他以前告诉过我，自己现在每个月收入在万元以上，可是这一次，哥哥却在电话里说要我给他一段时间，现在手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同学告诉我，哥哥身边有个女人，以前是个坐台的。

我感到很龌龊，也知道了哥哥究竟把钱花在了那里。烂泥终究扶不上墙，我又何必对他这么挂牵呢。

五

哥哥是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的时候，碰触到了高压电线电死的。

他做生意三年后，忽然穷困潦倒，身无分文,重新去做了小工。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走上这条不归路的，我揣测，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可是，我错了。

来吊唁哥哥的人串起的关于他的故事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哥哥。

他高中和他打架的同学告诉我，那场架，是哥哥故意挑起的争端，后来哥哥去找过他，请他吃饭，对他说了对不起。打架是因为我们两个人上学，经济紧张，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哥哥的成绩在年级都是第五名，比我要好得多。

一个陌生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告诉我，哥哥在长沙和她在一家餐厅打工。老板对她动手动脚，结果，哥哥和老板争吵起来，是老板先动手打了哥哥，哥哥才对他动了手，砍伤了他。她就是那个哥哥做生意时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她离开长沙后，到了河北，误入了圈套，不得已只能做起了小姐。哥哥偶然见到她，告诉她：“别做了，跟我在一起吧。”

江浙口音的瘦小老板拿出了两万元递给我，他说，哥哥在三年前把这笔钱重新邮寄给了他。哥哥还去了一封信说，当初的工伤是自己故意的，只因为想要些赔偿，拿出我的毕业证书。

老板说：“无论怎么样，这钱都是补偿，你哥哥是个好人，诚实的人。”

在那些来的邻居里，我知道了他们这几年得到过哥哥很多帮助，有的人家看病、盖房子，哥哥每三个月回四平一次，都要留一些钱给困难的邻居。他说，这是他年轻时候欠的，那个时候想要我过得好，没办法，现在一定要还。

哥哥最后一点资金是被一个邻居借走的，邻居的妻子有了白血病，哥哥没有告诉这个打电话给自己的邻居，自己当时的困境，只是便宜处理了所有的货物，凑了五万，给他们寄了过去。

女人说：“你哥哥是悄悄离开我走的，他留个纸条说，不想让我跟着他一起受罪。这个臭男人，老是这么自以为是！”

她在骂，却哽咽着说话都断断续续。

我比她更痛心，更内疚。这里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认识”我哥哥，只有我，一点儿都不“认识”他……我以为自己把一切看得透彻，却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你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哥哥，妹妹只想祝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