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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王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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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页梦境被你烧掉了

一杯欲望被你打翻了

一颗表情被你吞咽了

一具幻觉被你埋葬了

――引子

你曾有过那种感觉吗?身体轻得仿佛跳一下就会飘起来,意识从大脑里逸散出来,如同一缕轻烟扩散缠绕在耳边。你很怕别人问你在想什么,因为你无法思考,甚至失去了语言能力。看到的世界都经过了慢镜头过滤,滤干净了你对外界的一切兴趣。怕光,那些灼热的东西会划破皮肤,那些光亮的东西会将大脑中残存的东西变得毫无意义。动作迟缓,像丑陋的机器人。

七夏已经失眠快半个月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眠,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突如其来的症状让她手足无措,好像突然有人把一件丑恶的东西推到你怀里,你来不及反应,只能愣在那里。她觉得这样的状态不错,虽然无法思考,但至少身体感觉很奇妙,好像随时都可以飞起来,不管不顾地就飞走了。她没想过要飞到哪里去,只是想尝试飞翔的感觉。云上的温度一定很凉,而且是潮湿的,粘在身上一点都不腻。她觉得自己除了比以前多了那些感受以外,似乎与现实逐渐脱节,慢慢地,可以滑进更深的地方。她白天飘在室内,夜晚看着空气。她在半夜的时候盯着天花板出神,觉得角落里似乎有什么诱人的戏法在黑暗中上演。深呼吸,尝试着全身放松以便睡着。她知道自己很累,但是完全睡不着,翻身辗转了几次,终于重新坐起来,下床去找水喝。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你说呢?

她一边喝水一边去开了电脑,打开Skype,向兔子小姐发出了邀请。兔子小姐的语音连线刚一接通,那边就蹦出一句吃惊的问候:“你怎么不睡觉?!”七夏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该怎么跟她解释。“失眠了吧,”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屏幕发呆。兔子在美国定居以后找了一个德国留学生男朋友。不在自己的祖国,说的话都不是自己的母语,这种模式很奇妙,像是通过一个中转站才能进入另一方的心里。七夏看过兔子男朋友的照片,很欧洲,跟美国人是不一样的气质。兔子跟她说,虽然所有的白人都是一个人种,但是不同国家的人气质不同,比如意大利人和德国人都好看,意大利人看着很轻浮,德国人看着比较稳重有内涵。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两人都开始自说自话,各自走神。我觉得我再这样像个鬼一样地失眠会死掉的。我们州的交警戴的那种牛仔帽其实一点都不帅。我不知道自己每天游荡会不会出现幻觉。我的一个美国朋友让我教他儿子汉语。然后兔子突然说了一句:“我还有事,晚饭不吃了,得赶紧走。”七夏看着北京时间发呆,大脑里溢出的绝望蔓延在空气里。

七夏终于开始想反抗,于是她打电话给暮暮。暮暮本来每天都会打电话来的,那是她的男朋友。他已经快半个月没有见过她了,也就是说,她开始失眠没多久两人就不再见面。她借口说自己很忙,不需要打电话过来慰问了,其实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病症,毕竟失眠在暮暮眼里是一件很小资很可耻的事。为了把谎言编得圆满,她还特意在清醒的午夜给他打电话,他不是那么敏感的人。这次,她不想再隐瞒,只想变得正常起来。面对谎言被自己拆穿的残局,已经不能顾及那么多。“暮暮,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她开始语无伦次,大脑企图罢工。他是个天才,好像什么都知道,脑子里充满了无穷尽的创新意识。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莫名其妙。暮暮说:“晚上咱们吃个饭,顺便谈谈,你终于有时间了啊。”七夏想起自己的谎言,费劲地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挂掉电话以后,她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才缓过来,才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周围的空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表情凝固了好久,动作定格了起码有两分钟。这座雕像一般的女子终于开始动了,她身上的灰尘纷纷落下,揉揉眼睛,她决定先去洗脸。在灯光昏暗的房间,她透过沾着污渍的镜子看着自己,目光呆滞,眼圈乌黑,略微眯起眼睛时的专注表情看起来像个笨拙的动物,因为笨拙所以被人鄙视,比如渡渡鸟。时钟告诉她,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就能见到暮暮,她必须在这段时间好好把自己变成从前那样。

七夏打开热水器,准备泡个澡。她坐在浴缸边看着慢慢上升的水平面,看着它们腾起温暖的水雾,白色的雾气围绕着阵阵涟漪打转,缓慢上升然后散开。一缸水把整间浴室的空气都加热了,一种暧昧的气息慢慢上升,需要踮着脚才能够到。接着,水雾模糊了镜子,不能看出它本来的模样。七夏以为自己在看水,最后是水溢出敲击地面的声音将她惊醒的。她不清楚自己刚才是醒着还是睡着,走过去关掉进水,用脸盆将多余的水舀出来,慢慢把自己的身体放进去,但是还是有不少水被她从里面赶了出来,哗啦落地,像挨打的小孩皮肤发出的声音。她小时候的经历闪电般地经过大脑,划远了,她庆幸自己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念头。她把头靠在浴缸边缘上,闭着眼感受水的温度,有点烫,她还是强迫自己接受了这种感受,像很多蚂蚁在身上啃咬。七夏感觉包裹她的不是水,是一团火,无孔不入的火,流动的火。这团火在与她的身体交换能量,有的东西出来,有的东西进去,是因为进进出出太过嘈杂,所以才能感觉到“热”。很多污浊被火烧掉了,所以身体才会变得很轻,像一片在风中打转的羽毛,把风切割出“吱吱”的声音。心里渐渐有了一种归属感,仿佛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这才是你真正想要到达的地方。”一片黑暗中,七夏看到自己处于一个阴暗的区域,她认定这是个阴性的地方,但它的一切都在燃烧,空气是潮湿的,周围的事物无法辨认。她感到全身寒冷,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浴缸里,空荡荡的浴缸,仿佛自己处在另一个地点。她想起来,一个月前浴缸的出口塞子坏掉了,漏水。皮肤很冰,如果把这种感觉转换成声音的话,那就应该是玻璃杯跌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脆响,让人无比清醒。

她突然就有了精神,拿着浴巾擦干身体,迅速穿衣服换鞋,夺门而出。坐在出租车里面,她对着后视镜,用手指整理头发,报出目的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几个音在空气中摩擦了好久才飘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全是暮暮打来的。她连忙回短信:马上到,出了点事。她不知道怎么措辞,只好用常用词组,“出事”这个词显得不会那么随便。

刚一进门就看见暮暮坐在靠窗的位子,他在看一本书,很安静。七夏快步上前:“真对不起,我迟到了。”暮暮抬起头,合上书放在一边,说:“你迟到的这段时间,我已经看了152页书。”七夏在心里想,你不是在看书,你是在数页数吧,但是想想自己会让别人等到无聊得数页数,自己更惭愧,心里紧了一下,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

她小声问:“迟到了多久?”

“大约一个半小时。”

“那你看书好快……”

暮暮用胳膊支着脑袋做出无比痛苦的表情。“阿嚏!”一声脆响打断了暮暮的表演。

七夏把失眠连同浴缸里的梦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他皱起眉,开始思考。七夏望向窗外,夜幕中,马路上,有一种沉闷的气氛在滚动,海浪一般。过了一会儿,海浪静止了,沉闷还在压抑,又像潜入深海。车灯像海底奇妙的发光的鱼类,长相丑陋,靠自己的光让别人发现。黑夜是一种液体,肆意流淌,淹没一切。灯光是一个一个的小玻璃罩,隔开黑白两个世界。

“七夏!”她回过神来,他在对面探出半个身子,喊她的名字,“我搬去照顾你吧。”不容商榷,她听不出这是个问句。她抿嘴,他看不出任何拒绝的表示。

很意外的是,自从暮暮搬进来以后,她的失眠就开始减轻,虽然不是跟大多数人一样的休息时间合拍,但她也总算能睡着了。心里也间或可以有点波澜,那是在梦里。她有了午睡的习惯,失眠的时间被午睡赶走了。她觉得正是这一段时间的睡眠让她不会那么快死掉――如果人类被剥夺睡眠,是会死的。她总是会做各种奇怪的梦,开始,她觉得做梦很浪费,短时间的深睡眠起码会好受一些,但是梦境接二连三地涌来。

她把每个梦都写在纸上,记得非常详细,包括光线从哪个方向来,人物的表情,心理活动,情景变化,好像是在看一部电影的剧本。她写道:

我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收到科研所的通知的,无风,似乎很久没有下过雨,因为树叶上落满了灰尘,很厚一层。我站在传达室破败的土坯房前面拿着那封加急挂号信,信封是又大又硬的牛皮纸质的。我想用指甲划开信封上的宽透明胶带,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但是我的指甲被弄断了,流了血。我低着头看血落在地上,溅起干燥的灰尘。后来我用牙齿把胶带撕开,里面放着一张白纸,是一张化验报告单,上面有一堆实验数据,我根本看不懂,只看懂了结论:颜七夏具有潜在的人鱼基因。我一下就懵了,蝉鸣在我的大脑里回荡,因为脑子是空的!但是我还是给那个研究所打了电话,询问具体事项,结果他们居然就找来了一个科学家,拿来了一碗汤让我喝掉。我以为所有实验试剂都是装在试管或者是锥形瓶之类的容器里的,但是我没想到他们会用碗。那碗汤喝掉之后就会变成人鱼。他又带我去了一个特制的房间,人鱼是要生活在水里的,于是我就端着碗,跟在那个科学家后面走,那是在夜里,潮湿的空气,有微风拂动。我看见碗里的东西――几根草,两条虫子。我想,要是那个学生物的朋友在就好了,他会告诉我这东西的学名叫什么;或者要是那个学中医的朋友在就好了,他会告诉我这些喝下去有什么功效。我站在一个铁皮小屋前停下,那个科学家打开生锈的铁门,让我进去。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方形玻璃容器,里面装满了水,水很浑浊,是三氧化二铁的颜色,但是我知道那是水。于是我喝下药水,爬上梯子跳进去,然后我就变成了人鱼。但是那些科学家居然把我卖到水族馆去展览!最后我的爱人从下水道把我偷了出来,他把我养在家里的鱼缸里,每天给我喂饭,没有把我当成异类……

暮暮每次翻看这些文字的时候都有异样的表情,她不知道而已。有一次晚饭的时候,暮暮跟她说:“晚上三点左右有球赛,我怕打扰你,所以不看了好不好?”他是在向她邀功么?七夏一边用筷子戳着米饭,一边说:“不怕,我跟你一起看。”

暮暮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他在两点多的时候起身,黑暗中怕惊醒了七夏,关上门。走进客厅的时候突然看见她一个人端正地坐在沙发中间,双手放在膝上,抬头挺胸,眼睛盯着电视,是的,电视还没开。

他的恐惧混合着愤怒终于爆发了,打开灯,两人的眼睛都不习惯,但他先适应了。“你每天都在你自己的幻觉里,根本不管周围人的死活。你肯定是有什么病吧?!大半夜的装什么鬼!”说罢,暮暮转身去抽屉里拿了所有的梦境日记用打火机点燃。火苗跳动的形状像个舔着冰淇淋的小孩的舌头,红红的,贪婪的表情。最后的火是粘在小孩嘴边的奶油,一会儿就被擦掉了,剩下一堆白色的灰烬。她看见他愤然转身回到房间,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只是坐在这里清醒一会儿而已。

她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又做了梦,偷偷写下来。那是跟一个男人去旅行的梦,两个人去了埃及,沿着尼罗河上溯。那个人不是暮暮。

她觉得出门走走会好一些,于是下午冒着高温出去。天气很闷,街道被挖得乱七八糟,是在修管道吧?这么久还没有修好吗?她已经不记得上次看到修路的场景是什么时候了。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中间的隔离带可以通过行人或者让汽车掉头。一片苍老的绿,是没有洗过澡的绿色。安全岛上什么人都有,短裙丝袜炫耀青春的姑娘们结伴而行,七夏觉得自己太不合群。甜蜜嬉戏的情侣,使七夏想起昨夜的经历,她用力叹了口气。天是阴的,而且已经阴了很多天,她每天都在猜测下一秒会不会下雨。潮湿的气氛滚动着,沸水一般热烈。赌一次吧,没有带伞,包里装着一本摄影集,硬硬地卡在那里。她站在马路中间,走神错过了前进的人流。身旁换了人,一个拾废品的中年男子站在里面格外引人注目。七夏看着他把别人丢弃的没喝完的饮料瓶捡起来,泼掉残留的饮料,然后拧好盖子放进身后拖着的编织袋里。饮料着地的声音不同于上次浴缸里溢出水的声音,是哑的,或许是因为柏油路不及地砖平坦光滑。她觉得她可以站在马路中间看一整天各种各样路过的人。

她感觉到有一种力量越来越强,越来越近,迫使她马上回去,转身就走。她在思考自己正在逃离什么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不能说这场雨是毫无征兆的,毕竟七夏感觉到了。自此,游荡了几天的水汽终于有了突围的机会,每一滴水都沉重地砸向地面。七夏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水淹没了,每个人都将会无法呼吸。世界末日的时候,大水让所有人都退化成了鱼,然后重新进化。她把包紧紧抱在怀里不让它被浸没,最终她全身湿透地回到家。日光灯干涩,透过窗户看外面,仿佛站在一个硕大的鱼缸前面。固定着的一切事物都被打湿,然后它们的色彩被晕染,化开,水又把一切打散搅匀,重新排列组合。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向楼下望去,街上的霓虹灯被稀释成一团一团暧昧的泡沫,树影浮在水中是一条条随着水势飘动的水草,来来往往的车辆瞪着发亮的眼睛在水中缓慢游动。这里是水族馆吗?七夏贴在玻璃上想。但是这座城市的雨季终于到来了。

“想什么呢?”这时候暮暮推门进来,他的语气放缓一百倍,他在道歉。

“水族馆。”她转过头来悠长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这一眼是叹出来的。她绕过他,径直去睡觉。她每天大半时间都在睡眠,终于开始将失去的睡眠补回来。但是还是会做梦,她梦见自己在一片平静的海面上行走,走得很累的时候就停下来,然后她就沉了下去,透过海水看见的阳光很浑浊,自己的长发在水中缠绕。时间被拉长,再拉长,一秒钟被拉到一万年那么长。比起电影一秒二十四格,每一格都有微妙的不同,如果这种情景也被分格切割,那么每一帧都会趋向于“相同”而非“微妙的不同”。但它毕竟还是在变化,就像海王星大约一百六十四年绕行黄道一周,但它确实每秒都在不同的位置上。■

(未完待续)

临杰留言

这是一篇重描写、轻情节的的小说,长达一万字,限于篇幅,只好分两期呈现给大家了。“一页梦境被你烧掉了,一杯欲望被你打翻了,一颗表情被你吞咽了,一具幻觉被你埋葬了。”其实,当看到这个引子中名次巧妙置换的时候,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作者的语言以及语言背后的知觉和思维上的敏感。

情节是淡化的,但是各种形式描写却是浓墨重彩的,这种意识流的写法让小说本身有了更多更特别的魅力,你所看到的是一个靠知觉拼贴、连接、累积起来的无比细腻的世界,一事一物都有着生命的感觉,都是这个世界的参与者。

期待下文吗?当然期待,可是如果到这里就是结束,我觉得也不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