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灵犀 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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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徐灵犀20岁时，对于爱情的认知，还停留在想象中，那个男子，站着像棵树，美得不自知，头发像豹子一样自来卷，嗓子有点沙，笑起来脸上有涡，脱了衣服身上有伤疤……
但徐灵犀没有恋爱过，一次也没有。
徐灵犀的少女时代，长得真的不好，一脸的婴儿肥，让本来清秀的眉目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偶尔脸上还有青春痘，和那些从小上了很多兴趣班的同学相比，每个周末都是玩的她简直一无是处，不漂亮，没有出色的才华，并且不爱打扮，这样的女生，很难入那些浮躁的男生的眼。
到了大学，徐灵犀仍没能摆脱婴儿肥和平凡的个性，于是，别的女生忙着约会的时候，徐灵犀就忙着参加各种培训班考各种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证件，口才班，英语班，插花班，烹调班，心理学培训班，人际交往培训班。
徐灵犀第一天去驾校的时候，穿了一件极肥大的流氓兔紫色T恤，还有一条蓝得发脏的牛仔裤，上了一夜的网，头发没有梳，一脸的瞌睡相，还站在一个穿着时下流行的拼色长裙戴着花朵编织帽的女孩旁边，真是要多寒碜就有多寒碜。
徐灵犀就是这个样子，遇见了那个她想象中的男子，站着像棵树，美得不自知，头发像豹子一样自来卷，嗓子有点沙，笑起来脸上有涡，一阵风撩起他未扣好的灰衬衣，腹肌上有半条疤在说着故事的开始。
轰的一声，徐灵犀觉得自己心里有个像饱满成熟的种子一样的东西炸开了，那些种子星星点点密密麻麻，撒满了她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徐灵犀觉得，从今以后，从她的指甲，都能长出一棵叫情的树来。
2
他叫于杨。杨树的杨。徐灵犀像别人一样叫他于教练。
徐灵犀学得很快，因为于杨就坐在她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叫她：点火。挂挡。松离合。轻点。慢点。平稳点。徐灵犀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耳朵，刻进心里，然后做出来。她一点也不慌乱，只是想，我遇见他了，遇见了。
徐灵犀和于杨的第一次，是在那个破驾校的教练宿舍里的一张旧得吱呀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她看得见于杨正解衬衣扣子的手在颤抖，脱裤子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把那条旧得已有些磨边儿的蓝灰色内裤脱掉。徐灵犀在瞬间有闪电一般的惊惶，但她没有闭上眼睛，更没有闪躲。于杨的吻，有着一个40岁男人不应该有的生涩，头发有一股肥皂味儿，徐灵犀觉得，那是一种原始的纯洁。疼痛是一种涨开的撕裂，急速地到来，却有一种未知的绵长。
第二天，徐灵犀走路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怪怪的。身体里有一种类似疼痛却也并不是疼痛的感觉一直萦绕不散，心里只是想着：不一样了。自己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是于杨带给她的，这种不一样，是因为她遇见了爱情。
因为心里有了这样的一种笃定。所以。当一周后徐灵犀到了驾校，得知于杨失踪的消息之后，整个人就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中，脑子好似不再转动，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于杨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在太阳底下哭，很多学车的人都在围观。徐灵犀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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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灵犀后来去了于杨的家，她提着一兜苹果，在那条小巷子里转了好久，才去敲了那间平房的门。屋里杂乱而昏暗，于杨的妻子破败着一张脸，两个孩子在抢半瓶饮料，听徐灵犀问起于杨，那个中年女人又哭了，号啕着发出一种悲怆的声音，让徐灵犀觉得绝望。
于杨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他去了哪?他死了吗?
无数种可能在徐灵犀心里出现，像烟火，亮了，灭了，寂静了。
徐灵犀不再去上那些各色各样的培训班了，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打工，她去送外卖，站柜台，发传单，在酒吧推销啤酒。她把赚来的钱，全都给了于杨的妻子。于杨的妻子开始的时候没有要，后来就要了。因为她问徐灵犀你为什么要给我们钱的时候，徐灵犀是这样回答的：我爱他。
后来，于杨的妻子一边收徐灵犀的钱，一边咒骂她，她把丈夫失踪的原因归咎于这个沉默的少女，她不再出去工作，她用徐灵犀给的钱打麻将，供两个孩子上学，没钱的时候，就打电话给徐灵犀。
徐灵犀就是在这样疲于奔命的时候遇见老七的。老七长得黑，肥头大耳，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形状，他买了徐灵犀的啤酒，然后伸出肥厚的手掌在徐灵犀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别卖啤酒了，你跟我吧，一个月给你1万。
那时候，徐灵犀打三份工，一个月才挣两千多块钱。
有一种女人，一点点改变就能忽然变得好看起来，瘦一点，胖一点，或者，眼神迷茫一点，都会变出另一种令人移不开眼睛的样子来。徐灵犀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瘦了些，整个人忽然间有了一种脆弱的气质，像一株缺乏阳光的笋，好似随时会长高，却又随时都会断掉。
徐灵犀答应老七的唯一理由是，听说老七门路很广，她想，或许他能帮她找到于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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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七像一尊金刚那般躺在床上，徐灵犀穿着一件黑色薄纱睡衣，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老七说，过来。徐灵犀就过去了。老七让她坐到他身上，徐灵犀就坐上去了，只是坐着，一动不动，老七骂：妈的，你木头人呀。徐灵犀还是不动，但老七第二天仍然来找她。
老七问徐灵犀：于杨是谁?
徐灵犀说了。老七说：你还挺痴情。
但老七一直没有找到于杨，徐灵犀像祥林嫂那般，每一次老七来的时候，都问他找到于杨没有。问多了，老七就火了：你妈X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呀。
徐灵犀当然知道，她现在是老七每月花1万块包养的情人。她觉得自己很尽职了，除了问他于杨的下落，从不反抗他。
老七是酒后开车出事的，据说他从车里被拖出来的时候，嘴里就一直喊着徐灵犀的名字，徐灵犀到的时候，只听到他说了一句：我的东西，以后就交给她。
老七有什么东西?两套房子，和两百个女人。
徐灵犀的做法是，把那两套房子卖了，把钱分给那两百个女人。她问了那些女人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于杨的男人，他站着像棵树，美得不自知，头发像豹子一样自来卷，嗓子有点沙，笑起来脸上有涡，脱了衣服身上有伤疤。
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徐灵犀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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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女人不愿意走，她对徐灵犀说：犀姐，我离开这儿没地方去，可不可以跟着你?
这个女人叫小乐，化着看不清楚原来面目的浓妆，穿着露得比遮的多的劣质衣服，抽着烟，很颓废的样子。被她叫做犀姐的徐灵犀，穿着一件白色的开衫，配一条灰色的棉布裙子，瘦得弱不禁风，两只眼睛因为脸的瘦小而变得很大，有一种怯懦的茫然的眼神。这样一个看起来还像一个脆弱少女的女人，实在不适合犀姐这个称呼。但，小乐很坚持。
徐灵犀只得把她带回到老七给她租的房子里，一室一厅的公寓房里，住了两个女人，就变得有点挤，小乐每天晚上都会出去，天亮才会回来。白天没课的时候，徐灵犀就开始收拾她丢在地上的衣服，鞋子，洗洗涮涮，然后做
饭给她吃。后来小乐带了一个两个小姐妹来住，徐灵犀就搬回了学校宿舍里，老七给她的钱花完后，她又开始四处打工，于杨的妻子要钱的次数更多了。
有时候徐灵犀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要这样给于杨那个忽然之间变得贪得无厌的妻子钱，但于杨的妻子每次来要钱的时候，她还是给了。
偶尔徐灵犀会做梦，梦到于杨，他俯身过来吻她，但很快放开，他的嘴唇很软，很暖，暖得让她的身体软起来，心里有什么东西化了，变成水，流出来，变成一种无法满足的渴望。
徐灵犀尝试过接受一个男生的追求，但他吻她的时候，她差点吐了。
于杨就像一个模子，徐灵犀遇到任何男人，都想把他塞进去，交一个于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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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乐来找徐灵犀那天，刚巧遇上于杨的妻子来找徐灵犀要钱，要了钱，还火冒三丈地骂徐灵犀是。
小乐冲上去，扬手就给了于杨的妻子两个巴掌，于杨的妻子就疯了，两人扭打得很凶，闹得动静很大。于杨的妻子最后又哭又喊，说徐灵犀勾引她的老公，让她的老公失踪了。
徐灵犀就退学了。小乐带着两个小姐妹来帮她搬行李的时候，徐灵犀还很茫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找到于杨，看看他还活着不活着，好不好。
小乐拍着胸脯说：不就找个男人吗?我们帮你找。
不过两年时间，当初没有地方可去的小乐竟然成了有几十个姐妹的乐姐，她搂着纤弱的徐灵犀的肩，豪气干云地对那帮妖一样糜烂地生活在黑夜里的女人们说：当初没有犀姐就没有我刘小乐，谁敢跟犀姐过不去就是跟我刘小乐过不去。
徐灵犀和小乐住在一起，小乐每天给那些女孩们安排“工作”，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骂人，有时候还会动手打她们。徐灵犀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她做了一个日程统计表。后来，小乐就把账本给了徐灵犀。
徐灵犀帮小乐数着那些女孩们用肉体换来的钱的时候，偶尔也有一刻的恍惚，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女人。
小乐交代那些女孩们：如果遇到一个叫于杨的中年男人，就给犀姐打电话。
徐灵犀见过很多个叫于杨的男人，但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那个。
直到遇见警察老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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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警察也说他叫于杨，但他站着像块石，跑着像块圆石。徐灵犀敲门的时候，小乐在里面叫：犀姐快走，他是警察!
徐灵犀从不知道自己原来有着这样的灵巧，她像一尾鱼那般穿行于这个城市那些她熟悉和不熟悉的街道，任由跟在她身后那块快速移动的圆石头那般的警察如何执著地追她，仍是被她甩掉了。
连小乐都出事了，徐灵犀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原来住的地方，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无依的孤魂。
这一片孤魂，在石头一样的警察老于出现的时候，就被吓散了。
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好不容易追到徐灵犀的老于没有带她进公安局而是把她带回了家，徐灵犀没有去细想。
老于给她做了一碗面条，煎了荷包蛋。徐灵犀吃面的时候，老于坐在她对面喝酒，很沉默。
后来老于就喝多了，说徐灵犀很像他的初恋情人，当年一个歹徒为了报复他，把她杀了。
壮得像块石头一样的老于趴在桌上呜呜地哭，徐灵犀坐在他的对面，好久，才伸出纤瘦的手，摸了摸老于的头。
徐灵犀想，老于这样的人，会明白她的。
老于40岁了，单身，脱了衣服，身上有疤，每一个疤都有一个故事，那些故事把老干压得像一块石头一样结实。老于某一天喝多了爬上徐灵犀的床的时候，徐灵犀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上眼睛，想起于杨。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40岁的男人，能像她的于杨那样美，美得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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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于出事的时候，徐灵犀正坐在阳台上看一本书，有一只灰色的鸽子飞了过来，落在栏杆上咕咕地叫了两声。
老于被评成了烈士。他竟然没有亲人，于是，徐灵犀就成了烈士遗孀，领导亲自带着抚恤金来看望她。这时候的徐灵犀，更瘦，苍白，脆弱得似一触即碎。没有人觉得徐灵犀和那单涉黄大案漏网的女老大有关。
有个叫小路的年轻警官给了徐灵犀一个资料袋，说那是老于生前叫他找的东西。
里面全是叫做于杨的男人的资料，有死了的，失踪的，犯案的，做好事的，开车违章的，但没有一个，是那个树一样的做驾校教练的男人。
徐灵犀又去找了于杨的妻子，那些低矮的平房早已拆迁，但徐灵犀还是在一棵树下找到了正在打麻将的中年女人，她看了徐灵犀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你又来做什么?
徐灵犀把一叠钱给了她，想说，于杨回来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一声，但话到嘴边又没有说。于杨的妻子大抵是习惯了徐灵犀的面，说：那个死鬼，哪来的好命遇见你这么笨的女人。
徐灵犀想反驳一句什么，但张了张嘴，仍是什么也没有说。
老于死了之后，徐灵犀变得更闲了。她唯一的事情，就是到于杨妻子住的附近转悠，心里只有一个执著得接近无理的念头：他有妻有子。只要他活着，不可能不回来的。
这种执著像一把刀，锋利得能够切断岁月，让7年的岁月几乎没有在徐灵犀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她似乎还停留在21岁那一年，那个忽然之间遇见了梦中的男人的少女，那个勇敢地走进他的房间了自己的少女，那种脆弱的勇敢，一直在她身上生长，直至完全成为了她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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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灵犀终于找到于杨的那一年，她30岁了。但人还是几年前的样子，瘦，苍白，脆弱，像一株什么植物的芽，好似随时会断，却又好似有强得可怕的生命力。
于杨穿着一件灰色的西装，牛仔裤，休闲鞋，打扮很是洋气。这个男人确实好看，尽管已经年过半百，但仍那么美。于杨正和看门的大爷在说着什么，徐灵犀只用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她跑过去的样子，像一支箭，也像一页纸，那么快，那么轻。
于杨。
到了他身后三步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开口叫出他的名字时，她有些恍惚，觉得这声音会不会不是自己的，怎么会这么陌生。
你认识我?你是哪位?于杨问得彬彬有礼。
我是徐灵犀。徐灵犀说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种急切的羞涩，她觉得那个铁架床吱呀呀作响的下午仿佛就在昨天。她的身体忽略了所有的一切，只记得那一天之后她是他的女人。
徐灵犀?
于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他在脑子里很认真很认真地回想，很遗憾地发现，他不记得曾认识一个叫徐灵犀的女孩，这么好看的女孩，如果他曾认识，不会不记得的。徐灵犀只不过是9年前他做驾校教练时教过的许多女孩子的名字中的一个，谁会记得?
如果徐灵犀问他：你记不记得9年前那个溜进你的宿舍向你献身的女孩?于杨大概就会想起那一场艳遇来，想起因为那场艳遇，他高兴得晚上喝多了两杯后与人打架，被他打断一只手的那个人，是一帮地痞的头子，为了不连累妻儿，他选择了连夜悄悄离开这座城市多年。
当然，徐灵犀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他不认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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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杨的妻子来了，她扑上来，对于杨又哭又撕又打：你这个死鬼，你还回来干吗?!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
于杨扯住她：你不要发疯好不?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吗?
那个穿得像师奶一样的女人抱住打扮入时的于杨，呜呜地哭闹着，于杨扯着她在劝，也不见得就有多么的不相配。倒是呆呆地站在一旁的徐灵犀，一袭灰白的裙子，衬着她苍白的脸乌黑的长直发，像极了一个局外人。
徐灵犀什么也没有再说，她安静地转身，走了。
那辆车迎面疾驰而来的时候，徐灵犀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徐灵犀没有死成，那辆车刹住了。
她一直没有结婚，独居在警察老于留下的房子里，生活简单。她一直保持着少女那般瘦削的身材，后来她的脸皱了，她的头发白了，但她给人的感觉还是有一种少女的气质，敏感，脆弱，有一种随时会为了爱情粉身碎骨的执著。
人们都说她对老干情深不寿，有人说，她真可敬。但也有人说，她真可怜。
你有没有见过似她那样执著得可敬又可怜的女人?我想，你也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