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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禛诗文集的删定与清代文字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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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今陕西汉中市勉县武侯祠保存的《阮亭题诗碑》题有王士禛《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传世王士禛诗文集都未收录。此诗系王士禛于康熙十一年闰七月十一日谒沔县诸葛武侯祠时所作,晚年感觉到文字狱有山雨欲来之势,故删去,未收入其诗集,《熙朝新语》中的相关记载可以印证。通过《日下旧闻考》删诗和《列朝诗集》被禁毁两例事件,也可以从侧面印证《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被删的原因。结合诗歌押韵和格律形式,可以断定其首句当以《阮亭题诗碑》所录为是,《熙朝新语》卷二所载“青”字当作“侵”。

【关键词】王士禛;《带经堂集》;文字狱;集外诗;《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

【作者简介】杨晓斌,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甘肃兰州730070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434(2013)02-0056-05

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清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继钱谦益之后,王士禛主盟诗坛,论诗创神韵说,在清代诗歌史和学术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王士稹一生创作五千余首诗,晚年刊刻的诗文集对旧作重新进行了删定,抽换和删削了一些作品,其中原因可能较多,清代文字狱应当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一、陕西勉县《阮亭题诗碑》所见王士禛集外诗

在今陕西汉中市勉县武侯祠中,保存有很多纪念诸葛武侯的题诗碑文。其中有一座是《阮亭题诗碑》,清碑,碑高44厘米,宽90厘米,青石材质,保存较为完好,只有个别文字漫漶不清。该碑题诗四首:《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二首》《武侯琴室》《定军山诸葛公墓下作》,其中《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不见于传世王士禛诗文集。

此录沔县武侯祠中《阮亭题诗碑》的《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诗如下:

武兴城郭乱山侵,肃肃丹青古殿阴。

三代仅存鱼水契,千年犹听卧龙吟。

世家瞻尚成忠孝,祖德高光式鉴临。

礼乐可兴身未死,中原人识老臣心。

关于在沔县作这首诗的时间,蒋寅先生《王渔洋事迹征略》中对《沔县谒诸葛忠武侯祠》的相关考述可作参照: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王渔洋三十九岁,闰七月“初十日,发汉中,沿汉江北岸而西,复涉褒水。憩虚谷庵,暮抵黄沙驿”(《蜀道驿程记》卷上。《渔洋续集》卷四《虚谷庵二首》是日所作)。十一日,次沔县,经定军山,谒诸葛亮墓、祠,有诗(《蜀道驿程记》卷上。《渔洋续集》卷四《南郑至沔县道中杂咏二首》《女郎庙》《沔县谒诸葛忠武侯祠》《武侯琴室》《定军山诸葛公墓下作》诸诗作于是日)。”由此推断,《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也应该是康熙十一年闰七月十一日,王渔洋次沔县谒诸葛武侯祠时所作。

王士禛一生创作五千余首诗,生前结集诗作刊刻较多,单刻的诗集有二十余种,后来刊刻诗集往往对旧作进行筛选、删定。十五岁前作诗初刻为《落笺堂初稿》,顺治丙申(1656)至辛丑(1661)所作诗刻为《阮亭诗选》。康熙八年(1669),把顺治丙申至康熙己酉(1669)所作诗刻为《渔洋集》(即《渔洋诗集》),删去了原《阮亭诗选》中的部分诗作。康熙二十三年(1684),又把辛亥(1671)至癸亥(1683)所作诗刻为《渔洋续集》(即《渔洋续诗集》)。

王士禛临终欲将毕生所著诗文删繁就简,汇为一编行世。康熙四十九年(1710),门人程哲、程鸣兄弟将王渔洋平生著作汇刻,将之前单刻作品和未刻作品合刻为一集(《带经堂集》)。其中收有《渔洋诗集》《渔洋续诗集》《渔洋文集》《蚕尾诗集》《蚕尾续诗集》《蚕尾文集》《蚕尾续文集》。王渔洋于病榻前置之前所刻各诗文集。亲自参与了删定工作。此次重新编选,将之前单刻作品和未刻作品合刻为一集,有些作品被淘汰。

按照王士禛生前单刻诗集和临终前汇集诗文集的体例,康熙十一年(1672)闰七月十一日王渔洋次沔县作诗原当收入《渔洋续集》,后汇集收入《带经堂集》。但是遍检相关王士禛诗文集(《渔洋续集》《渔洋山人精华录》《带经堂集》)以及《清诗别裁集》,都为《沔县谒诸葛忠武侯祠》一首。今人整理的《王士禛全集》,搜集资料非常全面,也只收《沔县谒诸葛忠武侯祠》一首。相关王士禛诗文辑补和辑佚研究成果中,《渔洋山人集外诗》中辑录王士禛佚诗120首,闵丰《王士禛佚诗辑考》一文辑补王士禛佚诗29首,都未辑录《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

《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是否为王士禛所作?为什么不见于王士禛生前单刻的诗集和临终前汇集的诗文集?为什么会被淘汰?其中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二、《带经堂集》抽换、删改旧作与清代文字狱

把《带经堂集》与前刻诸集核对,发现有些作品被抽换,有些被删去。抽换和删削的原因可能较多,但仔细探究,清代文字狱可能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在《渔洋诗集》卷四中,较初刻抽去《送张元履之盱眙》一首,而换为《怀于大下第游江南》。比较抽换两诗的内容。

《送张元履之盱眙》:

小邑无城郭,青山驿路中。人烟临泗水,官阁望隋宫。江左前筹失,中都王气空。佛狸南渡日,百战忆英雄。

《怀于大下第游江南》:

含凄去京国,岁暮复南征。风俗收吴橘。骚歌吊楚蘅。空江白石垒,残戍赭圻城。迢递粱陈事,相思百感生。

这两首诗都为五言律诗,在前后不同版本的《渔洋诗集》卷四“戊戌稿”中同一位置。“戊戌稿”为清顺治十五年(1658)所作,当年王士禛二十五岁,由济南出发,经河北,赴北京参加科考,五月殿试进士及第,但未得与馆选,滞留京师,八九月间回到济南。

《送张元履之盱眙》一诗,如果把“江左前筹失,中都王气空。佛狸南渡日,百战忆英雄”这四句诗和时局联系起来,牵强附会,则有影射清廷的嫌疑。作这首诗,时当顺治十五年,清初文禁不严,文网未繁。再者,当时王士禛二十五岁,少年意气,诗中由历史的沧桑巨变而引起对英雄气概的追念,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到了王士禛晚年,心态老成,为人持重谨慎。更主要的是,康熙时期发生了两起较大的文字狱案,一起是康熙初年的庄廷蹴《明史》案,另一起是康熙后期的戴名世《南山集》案。康熙二年(1663)五月,将《明史》案牵扯七十余人在杭州处死,另有数百人受牵连发配充军。经历了《明史》案,王士禛感觉到康熙后期文字狱有山雨欲来之势,于是在重新汇刻诗文集时,谨慎小心,抽去了像《送张元履之盱眙》这样其中有敏感字眼的诗作,而换为其他作品。为什么不直接删去呢?可能是前刻《渔洋集》已经流传开来,卷目次序都已为人所知,如果直接删去,则与前刻目录不符(目录题“卷四戊戌诗七十四首”),更容易引起心怀叵测者的怀疑,于是用内容相近的另一首五言律诗代替,这样与前刻目录一致、版页也未发生变化。

抽换的《怀于大下第游江南》一诗,其中“空江白石垒,残戍赭圻城。迢递梁陈事,相思百感生”,因于大的江南之游而想起了六朝的兴亡。往事悠悠,种种感慨都上心头,但未曾说破,难以落到实处。与《送张元履之盱眙》一样,同是写江南之游,同样的六朝往事,但《怀于大下第游江南》如此收笔,不会为人曲解,也不会被人牵强附会。抽换之巧妙,删定者的良苦用心,或许能从中体现出来。

历史事实证明,王士禛抽换诗作之举是非常明智的。王士禛卒于康熙五十年(1711)五月,就在本年十月,戴名世《南山集》案起,牵连至数百人,即使死去者如方孝标仍被发棺戮尸。在王士禛删定全集的康熙四十九年(1710),已经感觉到文字狱有山雨欲来之势。

同样,《渔洋续诗集》和《带经堂集》中未收《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也与前述《带经堂集》把初刻《渔洋诗集》中的《送张元履之盱眙》抽换为《怀于大下第游江南》的情形相同,与政治时局有关。我们知道,明朝末年,清军攻破山海关,进而入主中原,起初文化较为落后。《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写道:“世家瞻尚成忠孝,祖德高光式鉴临。礼乐可兴身未死,中原人识老臣心。”尤其最后的“礼乐可兴身未死,中原人识老臣心”。容易被人牵强附会为迷恋前朝、歌颂前朝遗老。到了王渔洋晚年,看到了《明史》案的残酷,经历了人生的沉浮,感受到文字狱山雨欲来,是不会把这首诗收入诗集的,更不会在临终前重新编选时收入全集。

我们这样的比对和分析推断。也有文献材料可以相互印证。清人徐锡龄、钱泳辑史料笔记《熙朝新语》,转录清初至嘉庆各朝的朝章典故、人物事迹、风土人情等。其中卷二引录:“王司寇士正《谒武侯祠》诗云:‘武兴城郭乱山青,肃肃丹青古殿阴。三代仅存鱼水契,千年犹听卧龙吟。世家瞻尚成忠孝,祖德高光式鉴临。礼乐可兴身未死,中原人识老臣心。’全集不载,想系初稿,后删之也。”“全集”指合刻后的《带经堂集》。《熙朝新语》搜罗甚丰,取材多来自王士禛与袁枚的笔记和诗话、蒋良骐的《东华录》、李调元的《淡墨录》等,以及作者见闻。徐锡龄、钱泳主要生活于清乾隆、嘉庆时期,距王士稹去世时间不远,其中所转录、记述材料应该是比较可靠的。更为可信的是,《熙朝新语》中的所录材料与沔县武侯祠中的《阮亭题诗碑》碑文相合,在现存诗文集之外,王士禛还作有《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

三、《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的校勘与来源问题

传世相关王士禛诗文集、《熙朝新语》与《阮亭题诗碑》三者所录《沔县谒诸葛忠武侯祠》互有差异。

首先是诗歌题目。《熙朝新语》卷二引作“王司寇士正《谒武侯祠》诗”,传世相关王士禛诗文集中均作“沔县谒诸葛忠武侯祠”,而《阮亭题诗碑》作“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二首”。《熙朝新语》为笔记体史料,非专门的目录学著作,书名的记载不是非常严格。检《熙朝新语》的行文方式和表达习惯,如果上下文没有歧义,书名、著作名往往随文省称。这种做法在书中很多,如卷一:“宋遂遥祀于此。然《史》《汉》《唐书》之文甚明,不始宋也。沈存中《笔谈》云:‘北岳谓之大茂山,半属契丹,以大茂脊为界。岳祠旧在山下,石晋之后稍迁近内,今祠乃在曲阳。’苏说本此也。”《史》《汉》《唐书》用习惯之省称。《笔谈》指沈括(字存中)《梦溪笔谈》中的《笔谈》部分,省称“沈存中《笔谈》”没有歧义。《熙朝新语》卷二作“谒武侯祠”,是在具体语境下的省称。《阮亭题诗碑》作“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二首”,应该就是当时的原题。传世相关王士禛诗文集的纸质文献中均作“沔县谒诸葛忠武侯祠”,是在结集时删改的结果(上文已有论述),首先是删去了第二首诗。然后将“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二首”改为“沔县谒诸葛忠武侯祠”。对题目的改动,一是因为情境不同,称谓发生了变化。诸葛亮为蜀丞相,刘禅继位后被封为“武乡侯”(武乡在今陕西汉中市武乡镇),卒后谥日“忠武侯”,后人常称诸葛亮为“武侯”或“丞相武侯”。诗题称“丞相武侯”是用当时、当地人的称谓,符合当时作诗情境。结集时改为“诸葛忠武侯”是用官谥,显得严肃正规一些。二是结集时为了前后体例、诗歌题目结构一致,删去了“过”字。检《渔洋续集》《渔洋山人精华录》和《带经堂集》中的“蜀道集”或“壬子稿”,除了即景怀人和赠答、送别诗,其余诗歌题目中往往只有一个动词,有些重在写景或即景凭吊之作则只有地名而已。

其次是诗歌内容。《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熙朝新语》卷二引录内容与前录沔县武侯祠《阮亭题诗碑》碑文有差异。该诗第一句,《熙朝新语》卷二中引作“武兴城郭乱山青”,沔县武侯祠《阮亭题诗碑》作“武兴城郭乱山侵”。先从韵律格式来考察,《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诗二首,第一首为仄起首句入韵的七律,韵脚字为“关”、“山”、“间”、“谖”、“斑”,押上平声的“删”韵。第二首为平起首句入韵的七律,韵脚字为“侵”、“阴”、“吟”、“临”、“心”,押下平声的“侵”韵。如果第二首首句末字作“青”,则不入韵。“青”可与“庚”韵通押,但不能和“侵”韵通押。

再结合诗意来看。远望武兴古城,周围山峰叠巘,迫近城郭。身处古殿,武侯画像恭敬严正,一片幽暗。借对自然景物、历史遗迹的描写引出历史人物和事件,赞颂诸葛丞相的功劳、忠心与遗憾,以及后人的敬仰与缅怀。作“武兴城郭乱山青”则仅为自然景物的描写,况且“乱山”与“青”的结合不够恰当和谐,而“乱山侵”则更有杀伐之象。隐喻乱世之艰险,更符合汉末军阀混战、三国鼎立的局势。

此诗写作源自明代储巏《大房金源诸陵二首》的第一首:“奉先西下乱山侵,涧道回旋入暮林。翁仲半存行殿迹,莓苔尽蚀古碑阴。秋山春水风流远,大定明昌德泽深。却是宣和解亡国,穹庐黄屋恐非心。”这也是一首平起首句入韵的七律,也押下平声的“侵”韵。两首诗的格律形式和押韵完全相同,《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的第二首有意模仿储嶝《大房金源诸陵》。从诗歌内容来看,《大房金源诸陵》的第一首描述金陵被毁后,“翁仲半存”、“古碑尽蚀”的废墟景象。乱象丛生,满眼虚荒,令人悲凉。诗末尾“却是宣和解亡国,穹庐黄屋恐非心”说宋徽宗赵佶知道国之将亡,但最终被游牧民族金人掳掠而去,羁留在穹庐黄屋之中,恐非本心。储巏《大房金源诸陵》第一首与王士禛《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的格律形式、押韵、结构完全相同,内容上也很接近。储巏(1457-1513)生存于明代中期,其时文禁宽松。此诗如此结尾,当无顾忌。但是到了乾隆年间,文禁严酷,于敏中、英廉等人在康熙年间朱彝尊编撰《日下旧闻》的基础上,考证和补充而成《日下旧闻考》一书,篇幅扩大三倍,为一百六十卷。虽然篇幅扩大,但删去了有些诗文,储巏《大房金源诸陵二首》就在被删之列。

《列朝诗集》是钱谦益所辑的明代诗歌总集,凡八十一卷,上起洪武,下迄崇祯,共十六朝,历二百七十八年,入选者达一千六百余家。分甲乙丙丁四集。《列朝诗集》丙集第六也收辑有储巏《大房金源诸陵》二首。《列朝诗集》中所收的一些诗人,据钱谦益自己说,“间有借诗以存其人者,姑不深论其工拙”,以“使后之观者,有百年世事之悲,不独论诗而已也”,隐晦地道出了自己的故国之思。乾隆时期,文字狱兴盛,摘取字句,牵强附会,罗织罪名。《列朝诗集》中辑有如“却是宣和解亡国,穹庐黄屋恐非心”这类的诗句,自然在禁毁之列。因“语涉诽谤”,《列朝诗集》在乾隆时期毁版禁行②。

通过《日下旧闻考》删诗和《列朝诗集》被禁毁这两例事件,我们也可以从侧面印证《过沔县谒丞相武侯祠》第二首被删的原因,并结合诗歌押韵和格律形式,可以断定首旬当为《阮亭题诗碑》所录“武兴城郭乱山侵”,《熙朝新语》卷二所载“青”字当作“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