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生殿》看昆曲的传统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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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戏曲的发展呈现着多元化趋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实施，使得人们对传统艺术的前途和存在方式有了新的理解，这也是在对50多年戏曲发展变奏反思中出现的新的探求。在近些年传统艺术、戏曲的发展中，时代、社会的变化和艺术自身规律的揭示和遵循，使得人们有更开阔的视野去思考和探索它的未来和前景，多元发展成为现实。这其中，昆曲的舞台实践颇引入瞩目。昆曲是一个古老的剧种，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批“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也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传承与发展问题上实践探索较多较早者，在看似辩证的传承保护与发展创新中，事实上重视的是后者，这是由艺术所要求的现实功能决定的，也因此，昆曲与许多传统艺术普遍出现越传承剧目、表演技艺越少，一代比一代少，甚至一些剧种濒临灭亡。而一些看似发展、创新很多的剧种，其剧种原态和传统在不断消解和丢弃，以致于有一些冠以“创新”者不被人认可是昆曲或某剧种。

在昆曲舞台可以说是五彩缤纷的时候，在昆曲《长生殿》诞辰320周年之际，上海昆剧团以“全本”形式呈现洪异《长生殿》，具有重要的意义。320年前的1688年，洪异以一曲《长生殿》而成名，在北京戏曲舞台引起轰动。《长生殿》“义取崇雅，情在写真”，把李、杨爱情这一题材发挥得淋漓尽致，它所反映的历史面貌，比它以前的任何一种同一题材的作品都要来得广阔。《长生殿》所取得的成就，使得它与孔尚任创作的《桃花扇》成为中国传奇发展的压轴之作。

该剧的制作其目标是“吸引观众，特别是吸引青年观众和海外观众，一定要制作一个具有冲击力和吸引力的昆剧剧目，要够得上是具有重大文化新闻特质的剧目。”(《唐斯复手记：旷世爱情传奇长生殿>的故事》)总导演曹其敬强调应当怀有一种虔敬的心情，对待遗产的态度要慎重，不能有虚无主义的态度，“要尽力恢复作品原貌，是指实质性的恢复，而不是表面文章，不必整旧如旧，更不必故意做旧。因此我给我们的演出确定一个‘不新不旧’的原则，即：不要标新立异的新，不要抱残守缺的旧。”(《昆曲导演曹其敬阐述》)

既充分考虑到昆曲的时代特征，要吸引青年观众，又没有把它“现代化”，追求时尚而扬弃传统和传统精神，诚如主演之一的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仁所认为的“不是越简单、越古老的就是昆曲。昆曲不是意味着必须停留在1699年。那是过去的昆剧，太脱离民众了。我看昆剧发展历史，演员经常自以为是，自封老大，由此逐渐脱离群众。这是昆曲衰弱的主要原因。现在我们该吸取教训，向好的艺术形式学习。当然这不是时髦，而是时尚。”(《蔡正仁：昆曲要时尚，不要时髦》)全本《长生殿》制作与主创人员的这种认识与理念，是该剧能够成功的基础。

在昆曲舞台上，《长生殿》是长演不衰的剧目，不同剧团有不同版本的多种《长生殿》演出，而此次“全本”的标榜，其目的不是昆曲整理改编热衷的再度追求一种“大制作”，以此耸人听闻，而是藉此对这部古典名著从文本到表演的“重读”，在这种“重读”与艺术“还原”过程中，可以看出昆曲艺术家的一种成熟和对艺术本体的回归。通过舞台表演尽可能全貌展示所提供的客观样态和文学信息，使我们对三百多年前洪异创作该剧所蕴涵的思想意义和人文理念，会有一些更贴近作者初衷和时代背景的解读。

事实上，三百多年来《长生殿》演出不断，但缘于时代与所提供的文本、舞台演出的不同，造成解读的歧义，甚至截然不同的理解，致有当代围绕《长生殿》的许多争论。在戏曲的“改编整理”中，以往人们乐道的是“改编”，“改编”可以凸显、提升改编者的主体作用和创造性劳动，而“整理”意味着整理者殊少作为，因循固守。然而曾几何时，“整理”成为一种时尚，一些古典名著生怕贴了“改编”二字，就使得该剧不地道，不是原汁原味的了，而在经历了许多人为与生造硬拉外，艺术原生态的质朴、自然愈益受到人们的关注，所以现时标榜的“整理”不是不作为，而是意味着尊重传统、懂传统，“整理”是一种观念，也是一种时尚。但即便是“整理”非“改编”，也既不可能百分之百全部承袭原作，也不可能真正做到删除的是所谓无足轻重的过场戏，整理者视为仅仅是过场戏的，在全戏结构和意义中未见得仅仅是过场戏，或其作用不是过场戏所可以涵盖的。

此次“全本”是向洪原著的靠拢和还原，洪异原著五十出，“全本”四本，所删除的为“偷曲”、“献饭”、“看袜”、“私祭”、“驿备”、“改葬”、“怂合”、“雨梦”八出，有些出目做了合并，这在第一本九出中没有，第二本第二出为“闻乐・制谱”，第三本第八出为“冥追・情悔・神诉”，比较集中的合并在第四本，第一出照例为“传概”外，其余八出中，仅“哭像”、“弹词”不是，余六出均为合并出。结构顺序上根据剧情人物和舞台演出需要也有调整，除第一本保持不变外，其余三本均有微调，第四本所调幅度大些。在所保留的出目中，也不可能把原来套曲悉皆唱毕，而多截选。对此整理者曾言：“将五十出戏归纳为10小时完成演出的四个文本，是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谨慎细心地做剪裁、调整、梳理的工作。”而“每一本的铺陈都要有起承转合，有重点场次，有精彩唱段，有戏剧悬念，文武戏兼顾。四本戏的布局要匀称，要有戏剧情节的衔接，要有每一个人物发展的清晰脉络，尤其在第四本戏中为每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划上句号。”(《唐斯复手记：旷世爱情传奇的故事》)

这样一种结构和篇幅，基本上遵循和还原了洪异的原著。洪异《长生殿》时代已经步入昆曲发展的衰微时期，所以在以后的三百多年里以“全本”形式的舞台呈现殊为少见，而三百多年后能够重现昔日辉煌，不仅使人领略洪异创作的精深广大，也使人们再次感受传奇文学、昆曲文学的表现力、史诗性和深刻性。李、杨的爱情千百年来流传不衰，但他们的爱情又非一般人的爱情，他们的爱情与唐王朝的政治、历史紧密相连，是复杂、多方面的，一方面他们的爱情“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一方面也酿就了安史之乱。在一个“全本”的时空里，剧作所展开的史诗性呈现，把更多解读语言留给了观众，也最大限度趋近洪异原著。在这部整理作品中，观众与洪与《长生殿》距离最小化、最近化。其实，对这样的古典名著，客观、全面的还原与呈现，远比我们站出来喋喋不休地说三道四更重要，所散发的思想蕴涵也更丰富、多元和灿烂。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是的所谓内行解读是对古典名著的消解和破坏，而随着知识阶层的不断壮大和思想进步，类似《长生殿》“全本”的价值和意义还将递增。

该剧的亮点还在其表演，演员阵容，这次上海昆剧团以其强大的演出阵容，名角荟萃，老中青组合，以四本演绎洪异五十出原作，见其整体实力，也见上昆在昆曲抢救、保护、传承和发展中具体举措之有效。该剧也是上昆艺术家所擅长的剧目，年

近70的表演艺术家蔡正仁所学第一个戏就是《长生殿》，他有“活唐明皇”之美誉。他师承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及传字辈沈传芷、周传瑛等名家，其嗓音宽厚明亮，膛音充足，底气饱满，韵足情挚。唐明皇这一人物对于蔡正仁应该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但演出中他的那种投入和真挚、他的自然和举重若轻，可谓深谙昆曲三味。第三本杨贵妃扮演者张静娴是蔡正仁的老搭档，她扮相端庄，嗓音亮丽，表演细腻传神，唱念尤见功力。李龟年的扮演者计镇华有昆曲“第一老生”之誉，其《弹词》为当今一绝。而年轻者如张军、黎安、魏春荣、沈畎丽、余彬、吴双等，都有上乘表现。

在这样一个时空跨越中，不同年龄的演员纷至沓来，走向舞台，人肖神现，相得益彰。从此剧的表演和演员阵容可以看到近些年上昆在昆曲保护和传承方面所取得的实绩。场面宏大，但不以舞台奢华包装、粉饰表演，而是通过昆曲的唱念做打、声容并作传达昆曲的细腻、典雅和蕴藉，是一种诗的、浪漫和空灵的艺术，是一种韵致无限的舞台艺术，传达出古典艺术精神。比如第一本《春睡》，表现李、杨两情缱绻，情节虽简而情意饱满，有浓郁、浪漫的诗情。杨贵妃起床与卧榻的身段动作，表现春意睡态，虚拟的载歌载舞表演把美人与对美人欣赏者的心理表达得细腻而蕴藉，互相并无行为层面的戏剧动作，但表演有一种静态中的流动之美。在导演看来，该剧除常演的人员外，其余大部分或没有生动的事件冲突，或没有动听的音乐唱腔，或没有精彩的表演技艺，对这些戏的挖掘注重的是戏曲传统、昆曲传统，是“从挖掘人物细腻的心理活动，展现昆剧载歌载舞的唱念做打表演艺术特色出发，进行传统程式挖掘创排。要与传统留下的八出骨子戏媲美，至少不逊色。这样才能达到全剧的统一性和观赏性。”(沈斌《全本导后记》)该剧导演比较追求简约但不是简单，简约中见丰富，表演中现诗意，注重传统和传统精神，也明显的有“戏剧意识”，也有刻意的“集体亮相”，但因为有明确的昆曲思维、程式思维，能够感觉到其结构情节在不动声色中导演的煞费苦心，尽量润物无声，也确实实现了与全剧的统一性和观众的欣赏需求，有时尚因子，但根本处还是传统，还是昆曲，是昆曲传统与精神的发扬光大。

《长生殿》是一部古典名著，是一部内容丰富、复杂的作品，历来人们对它的解读也不尽相同，这有解读者自身的理解问题，也与人们提供的整理改编本多有删减、选择有关，无疑，一部全本《长生殿》的呈现，会更接近作者的创作初衷，更能体现原作的内容和思想，也更能帮助人们认识和理解《长生殿》所蕴涵的历史、人文理念。昆曲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但在昆曲的传承、保护和发展上，也存在许多误区和新问题，而无疑，上昆全本《长生殿》所提供的新的实践和他们所秉持的戏剧观念，值得我们研讨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