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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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地重游，第一件事便跑来寻树。

路途竟远了，莫不是桃花源吧？泥径铺上的柏油，蛮横地躺向庙前。我愣了，老树早被锯亡，只剩下高不及膝的巨轮，犹零碎模糊地喃喃，半掩在柏油路中的一方残土上。

但我都还记得，那段懵懂，看云发愣的光景。

往往夏日午后，几个野孩子呼朋引伴，聚在庙口、据在树巅，拉橡皮筋打野战。打到最酣处，当中最胆大的便爬到老树右举的胳臂上，玩伴便会惊呼。原来树的这枝干横过泥径，悬在溪上。美其名曰溪，实为大排水沟，因此枝端距水有数十尺。童年就在彼端荡着，引来尖声喝采，也引来庙公斥声连连。

童年的嬉闹都悬在空中进行，因此夏日，路人行经，往往听见人声而不闻蝉嘶。是的，我们寄居在树身上，饮其酣畅，嚼其狂巅，我们是蝉，在树上欢唱。

那树于今想来仍然鲜明。粗大枝干，结满历经风雨后的痂，黝黑深褐的岁月齿痕咬满全身，起伏的树瘤嵌在各处，如苦难磨砺的骨结。众枝自树身蓬射四散，像一只张开了指的玄色巨掌，盛接天的雨露，比之汉武帝的铜人托盘，这树显得豪迈许多。春夏时节，叶繁如云，一枚巨云，墨绿而亮，在树梢氤氲开阖，庙公和里人便在树下的凳上吞云吐雾，说往道今。秋冬时，那枚巨云便倏地分崩离析，一树的叶砸了泥径满地。孩子总在冬日午后出游，日落前一哄而散，虫鸟亦如是。众物散去，孤寂便如大蝉似的，滑上树身，啃食。

沉甸甸的孤寂压身，老树便略驼，略些彷徨。在西风北风中颤巍巍。然而，老树在人烟漫漫中也不大习惯。如往年农历七月，那祭拜的月份。

树下庙在此时就忙碌了，庙公对树上耍玩的巨蝉们细声来了，甚至咧嘴而笑。那皱巴巴的脸，他想，多像老树啊。至日头下滑一厘的那时辰，里人便大肆为祭拜普渡之事。簇簇灼红香炷像一口口的伤疤，青烟自里头浮出，驼着人们的过重的祷念，极吃力地往上爬：冥纸在笼中狂舞，烟灰和热气直冒向树巅。孩子赶紧滑下，抬头一看，只见风将热和灰带到老树的方位直去。隔日大早，路上皆奇之，为的是老树众叶竟在一夕凋黄。

我想，那树是株双足深缚于土中的孤独吧？想，在树下，想天高西北，想着想着，咬着的草杆变成偷叼的烟，叼烟的唇又变成紧抿的土，上下冒着青藓。而老树，犹然油然悠然或者忧然张掌问天。问，都问些什么呢？我问。

我渐渐沉默，昔时玩伴渐渐疏远，整串春夏秋冬捻过一次又一次，掌中尽是树液，和汗液。依旧倚在树臂，听日渐老去的庙公妄谈，听日渐壮硕的筋肉抽芽，听老树的瞑声渐长，听日头在泥路犁过。渐渐不能悬在树头了，只得坐在树下，免得路人指点。渐渐，就连瞅一眼树都抽不出暇，一树墨云便渐次淡去。迁家后，那老树便死心塌地静咽绝对的孤独。

记起那日道别。

记忆里，晨曦锦缎似地披挂在树身，老树这时格外耀眼，嶙峋如岩的阔背啊满布足迹，这该是几千次的攀登！忽然，涌上一股狂劲，我手足迅抽，蹿上树梢。缓移到那悬溪之臂，往下一望，溪已枯涸，露出满口凌乱巨牙，宛若狂癫地笑，向这边儿，感到失落。童年渐在毛孔涔涔滚出。跪在树的巨腕上，看底下渐生斑痕的老枝。一株树，从松土、撒籽，到长至成人臂膀的粗细，至少要四五年光景，而眼前这巨木，或许已百年吧？层层叠叠的年轮必记下一笔笔生生死死吧？

瞬间，我意识到一部巨史拱起，在梢顶。渐老去的朽去的树，又冒出一丛丛油亮新叶。历史在深处腐去，又在青层冒芽。浮想间，车子驶来催了，我料想，“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必在日后的邂逅吟出。

“距离家几步之遥，有间小庙，庙前有溪，溪上植树。树名榕树，其叶之繁茂，引人侧目，久而久之，树被名为树神，一条红巾披于其上；久而久之，那美髯自树垂降，抚过他童年；久而久之，柏油路一扭，扼断老树喉头……”返家几日后，在日记一隅涂抹下这些字句。忽一阵溽夏的风钻来，拨开扉页。猛地俯视，眼下的页，莫不是老树身上刨下的血肉吧？

忽地里，满室悬荡的，尽是幽幽的树味。

（本文系2006年度台湾中学生作文大赛获奖作品）

获奖理由：

《老树》是一篇如歌如泣的祭文，反映了现代文明的悖论，它既是人类幸福的温床，又是摧残自然的一柄利斧！此文以反讽起笔，用倒叙重现了这棵老树的风采：此树上曾是孩童们嬉戏耍玩的天堂；树下则是庙公、里人安身栖居的乐园。农历七月拜祭的法事盛况以及这百年老树的枝繁叶茂与神韵风采更令人追念不已，对老树锯亡扼腕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