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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如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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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采访人:

方明(化名)

性别:男 年龄:74岁

背景:北京某高等学府教授,

现退休在家。

方明身着蓝色的中山装,身材瘦削,满头银发,儒雅而谦和。一个只有老年人还会用的尼龙绸书包,始终珍宝一样地握在他的手中。

岁月追溯到四十年代,为躲避日寇烧杀,我随家人来到皖南的一座小山城。初中伊始,班里有个一脸灵秀的女孩子――艾逸(化名),与我同桌。

我对艾逸的情感是慢慢产生的,不知道从哪天起,就开始注意她了,眼睛总是围着她转,一天见不到她就仿佛丢了魂似的,看不见她就想,一旦看见她,又像有个小兔子在心里,突突地跳。

当时我最大的变化就是突然变得爱干净,不再邋邋遢遢,不修边幅了。我的头发总是理得整整齐齐,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镜中的我是一个英俊少年!我和艾逸都是班里的尖子生、文艺骨干,我们还一起办刊物、搞演出。

我性格内向,不喜张扬,总是在人群后面默默地关注着她、爱恋着她。不过,我也早有耳闻,艾逸已被家人许配给她的表哥。只是,这丝毫没有阻碍我对艾逸的爱恋,我仍无怨无悔地爱着她,不过是偷偷地爱而已。

然而,上完初三,艾逸就走了,远嫁给指腹为婚的表哥。留下孤孤单单的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寂与思念当中。我开始给她写信,因为给她写信是我最大的幸福;对她的思念,也是我的一种情感寄托。我的信很长,一写就是十几页,谈理想、谈人生,惟独不谈爱情。艾逸说,她最爱读我的来信了,说那是一种享受。我和艾逸之间从未表示过什么,但彼此心照不宣,我们在书信往来中相互影响、相互促进,所以直到现在我也并不反对年轻人早恋,因为早恋如果处理得好,对于成才说不定还会有积极作用。这种书信往来,大约持续了三四年吧,当1949年我到北平上大学,她考上南方某医学院,彼此才断了联系。

都说爱情是诗的温床,确实如此。初恋让我诗潮澎湃,爱,促使我书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歌。她走后,千里相思倾入我绵绵诗篇,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当时填写的这阕《浪淘沙》。

方明终于打开了他的尼龙绸书包,里面的东西被纸层层包裹着,最后终于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一个多层的塑料夹子,方明抽出一张A4的打印纸,上面是整齐的文字:

山色秀芙蓉

来去两匆匆

春意浓浓

遗憾无穷

桃花人面数谁红

天涯海角各西东

梦入几多故旧事

料定年年肠断是

乐也融融

秋雨秋风

“方明老师,我特别想问您一个问题。”我说,“您这么爱她,但当您选定另一个女子结婚的时候,您的心情是怎样的?”

方明笑了,笑得很坦然,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客观地讲,我与艾逸并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所以也没有你所想象的那样惊天动地。我们之间的感情,可以说是介于爱情与友情之间的一种感情,是比友情多、比爱情少的一种男女之情吧。我始终认为男女之间是有一种友情的,很圣洁、很纯粹,我们之间的感情可能就是这种感情。

我和我老伴儿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起初,是因为年龄大了,迫于家庭的压力要找一个伴侣,渐渐地,我们之间就真的产生了感情。我老伴儿比我小七八岁,她人很好,我们还是同乡呢。我把我和艾逸的事情告诉她,她很通情达理,还帮助我找艾逸。

成家后,我们很快就有了孩子,天伦之乐融融,再加上我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一边搞科研,一边还要带研究生,所以感觉日子还是过得很快的。但是,记忆深处与艾逸的那段往事,时常浮现眼前。我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想起她,于是就披衣下床,写下我的相思。

一片稚情是少年

欢声笑语小神仙

少时儿女少时装

又是当年随水旁

几多旧事几多梦

都在南乡随水边

漫道三军冠亚季

锋芒初试在课堂

我始终认为方明的讲述和他诗文的表达是有距离的,他的诗是那样激情澎湃,字字流露着深情,句句饱蘸着相思;而他的讲述却是那么平静、那么从容,以致于仿佛说着别人的红尘故事。

1990年我退休了,赋闲在家的日子可以说是相对轻松的。封尘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渐渐泛起,可以这么说,我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是属于艾逸的,只属于她一个人。我再一次动了寻找她的念头。登报寻友吧,可该选哪家报纸呢?人海茫茫,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在何方?

有一天,我信手翻到《退休生活》上的一篇文章“天涯何处不思亲”。读着读着,作者皖南政协副主席艾老的名字跃入眼帘,我喜出望外,皖南艾氏!他是她的亲戚吧?至少是她的本家,应该知道她的一些消息。于是,我决定与艾老联系。

通过艾老,我终于找到了远在国外的艾逸!情深自有巧缘来,这不期而遇的一丝线索,终圆我梦!那天,老伴儿在客厅里喊我:“电话,加拿大长途。”接过电话的我,耳畔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乡音依旧,知音依旧啊!我和艾逸相约,来年两家在中秋节相聚北京,共叙久别重逢之乐。

其实我的睡眠一直很好,但在我们见面之前的晚上,我失眠了!彻夜难眠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四十年的牵挂,四十年的思念,而今伊人即将在眼前了,正如一个珍宝失而复得,这一切来得多么不容易啊!

“方明老师,你们相见时一定很激动,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您和她深情地拥抱了吧?”“没有!”“那您一定和她握手啦?”“没有!”“您居然没和她握手?这是为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听出了方明言语中的一丝羞涩。

中国有一首古诗中讲道:“近乡情更怯。”我更喜欢背对背的感觉。艾逸回中国,我们一起坐小汽车出去玩儿,常常是她坐前,我坐后。我们都崇尚含蓄,藏而不露,在信里也许还会表达一些感情,见了面则往往顾左右而言他了。

其实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挺复杂的,这辈子也没有完全想清楚。或许这份情感是浸入骨髓的一种东西吧。艾逸有时喊我“哥”,有时喊我“同学”,像爱情又像亲情,她就像一个远行的亲人,是我生命中难以割舍的那一部分。自从有了联系,我们两家每年都要走动走动,这种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并且一直到永远……

“你看看,这是我们重逢后的照片和一些信笺。”采访至此,方明才将尼龙绸书包里的所有秘密一一向我展露。照片中的艾逸微笑着,神采奕奕。“我们不喜欢用E-mail,那种感觉不够亲切。我们还是喜欢沿用过去的写信方式。呵呵,久而久之,我的字体都有些像她的了。”方明边说边合上他的塑料夹。

采访结束,挥手告别,望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知道,相思,可以在岁月中悄无声息地飞扬,或绵绵不断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