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北大清华258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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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水中学的百度百科词条在今年高考成绩公布后迅速更新：2015年高考，本一上线率88.6%，全省第一；本二上线率98.97%。数学理科满分61人，全省共95人；数学文科满分6人，全省共8人；英语有6人以149分的优异成绩并列全省第一。
对衡水中学而言，这只是年复一年的日常。作为中国高考成绩最辉煌的中学之一，每一年高考前后，这所居于北京以南250公里外小城市的中学就会成为媒体头条。与高考成绩的辉煌相对应的，却是对“衡水中学模式”的质疑声，“高考工厂”“考试机器”等指责频繁见诸报端。外界争议衡水中学的注重升学率的氛围让很多学生压力倍增，而影响个性成长。更有甚者，将衡水中学模式比成“人间地狱”。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认为，对于衡水中学现象，称之为“模式”是不合适的，因为它并没有一个自己的教育理论体系，走的还是“如何应对高考”这样一个几十年来的老路，“只不过衡水中学把它发挥到了极致。”
而在这场“天使与魔鬼”的争论中，衡水中学依然神秘。衡中真会把人变成“书呆子”吗？本期专题采访了衡水中学学生、家长、老师，从当事人的角度还原这个小城市的人在高考面前选择的道路。
一次学校围墙外的采访
8月8日正午，衡水的知了肆无忌惮地叫着，一辆蓝颜色的黄海牌大客车从京衡大街右转进只有两条车道的英才路，淹没进树荫。偶然透过的光斑打在英才路北边的围墙上，顺着围墙铺满了208个年轻人的头像，每个至少有半米高。他们是衡水中学今年高考最大的赢家――72人拿到了“国外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17人考入了“知名港校”，119人将走进“清华北大”。有微风吹过的时候，围墙上的光斑晃动，像舞台的追光灯。
这208个年轻人的头像也映到大客车的车窗玻璃上。300米后，208个头像播放完毕，大客车停在了衡水中学的正校门。送走这些大学生的衡水中学高三老师刚刚从韩国旅行归来，这是学校犒劳他们的福利。
学校的正门用铁皮包裹，看不见里面。与正门隔着光荣榜的铁栅栏门开了一个小口，有老师拖着行李箱走了进去，更多老师招呼来附近的出租车，重返英才路、驶向京衡大街。最后，大客车也艰难掉头，从英才路离开。衡水中学看起来又只剩下那面铁皮包裹的正门。
这道门正对着南门口街，1951年衡水中学建校时，这是衡水的中轴线。20世纪80年代衡水市中心已经西迁，这条中轴线也早已落寞，它甚至不再是进出衡中的主要道路，连那208个年轻人的头像都宁愿贴到只有两条车道的英才路。
南门口街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宽阔的马路很少有人使用，两侧的车道积满灰尘，只有中间，有车辆驶过时，顺便扮演着清道夫的角色。偶然出现一次超车，才会有车轮碾压到旁边的积尘，离开水泥地面，漫天飞舞。靠近衡中大门这头，有一家叫“博通”的书店，没什么生意。这并不是因为暑假，上学时，也不会有学生从校门出来。只有等到两周或三周一次的休息日，书店才会像蘸水的纸巾，迅速塞满人气。当然，那一天书店也有竞争对手，小贩们同样清楚衡水中学的放假时间，他们早已布置好摆满教辅书的地摊。高三毕业的学生告诉我，没必要光顾那些书摊，学校发的作业已经做不完。
吃过几口灰，来到南门口街另一头，有一家“状元火锅”，招牌上声称他们卖的都是来自草原的羔羊。在衡水人眼里，这片旧城什么也没有，除了衡水中学。而衡水中学除了恰好坐落于此外，也看不出它跟周围街区有什么关系。
衡水中学的前任校长李金池说过，这里应该是一片“精神特区”。
在不少衡水人看来，李金池是今天衡水中学辉煌的奠基者，从1992年到2004年，他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在一篇《衡水中学大面积提高教学质量的管理策略》的文章中，李金池称他接手时的衡水中学“已处于严重的无政府状态”，校长主持的会议被轰散，靠窗户的同学用绳子在楼上楼下传递考试答案。“衡水中学这样一个地区行署所在地的重点中学的高考成绩，却被周边的县中远远甩在后面，以至很多地直干部的子女，纷纷从衡水中学转学到下面的县中读书。”
把学校建成“精神特区”成了李金池的理念：“学校要抵御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要筑起一道精神隔离墙，优化内部小环境，在学校里营造一种积极进取、奋发向上的精神氛围。”直到离开衡水我也没能走进这片精神特区。
衡水中学办公室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接受采访的学生说假期进校园需要老师打电话给保卫处；接受匿名采访的老师也说不方便带外人进去。我只能绕着衡水中学的围墙转了一圈，这已经是到衡水的第4天，我已经采访了9位同学，2位家长，也已经给现任衡水中学校长张文茂打了6个电话，发了1条短信，没有回应。
张校长的手机号码是抵达衡水第二天时辗转拿到的。不过对方告诉我，校长是不会接你电话的，这时候都是想找校长把孩子送进去的，校长不会接陌生人的电话。
第三天我的微信蹦出一条通知，张校长用手机号码关联了微信，我赶紧发送了加为好友的申请。第四天我去了衡水中学，围墙外。第五天早上，我通过了张校长的朋友验证。
我分4次发送过去143秒的语音，张校长回复我：“我在外地，有些媒体的不实报道、偏激报道我认为不好。说内心的话，不愿意接受采访，我只接受过《环球时报》的采访。”我再次回复，表示已经跟很多同学、家长聊过，还是希望至少可以电话采访。
从2001年开始，衡水中学的高考主要标志性指标开始稳居河北省第一，更因其军事化风格的管理为媒体所关注。每年高考之前，衡水中学都为成为媒体的焦点，它有十足的新闻性，比如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遍布校园激励人心的红色条幅。在这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地区，人们似乎看到的是“并不正确”的教育模样，对集体主义的推崇，漠视个性，对分数的极致追求，放弃一切。接受我采访的不少同学都反对这样的看法，而且几乎是一致的观点，很多媒体是道听途说，是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或者根本没来过衡水中学。
说实话，我这次也没有去过衡水中学。
当我们筹备这个选题时，已经确定了要呈现的是在衡水现场，这些学生、家长、老师等当事人的经历和看法，我们不想离开衡水谈这件事。我们也很清楚，出发之时，这个报道某种意义上就是“片面”的，甚至是有“缺陷”的，不同的读者能读出不同的信息。
十多分钟后，张校长回了微信：“接触到的人们怎么说？”
我在微信里将采访过的人物大概梳理了一遍，好话与坏话力图在那条微信里做到平衡。傍晚的时候，接到自称王姓副校长的电话，我再次表达了采访张校长的愿望。最终的结论是先将采访提纲发过去。
当晚，我整理好提纲直接微信给张校长，不过这次再没收到回复，直到两天后离开衡水。提纲里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想知道，如果脱离高考制度这个大环境不谈，你是否认为有更好的高中教育？
8月20日，衡水中学官方网站放出一组新闻照片《高一新生步入衡中 开始全新翔梦征程》。有学生在领取军训用的胶鞋，有家长爬上双层床帮孩子铺被单，有老师已经站上了课堂的讲台，有黑板报已经宣称“我们是新时代的主宰”。新学期开始了。
#学生#
在衡中能够睡好觉了
Q=《旅伴》
A= 张卓，被华南理工大学录取
Q：外人很容易注意到，衡中的作息时间非常紧张，作为学生，容易适应吗？
A：已经熟悉了，熟悉那种节奏，你能感觉得到，后期不用戴表，就差不多知道快打铃了。有时候我们的聊天内容是你怎么还没吃完饭，你没看《法治在线》都播了半天，还没吃完，一会儿迟到了，就以食堂电视上的《法治在线》为标准。
Q：很多时间要求精细到分钟，这么零碎怎么利用？
A：从高一开始，老师就给我们算，你们这些课间加起来是50多分钟，然后将近一小时，你们要把这些零碎时间利用起来，你们会超出对手多少小时。他会专门给你发一个零碎时间的本，就每个课间的10分钟都给你列出来，你要写上这10分钟干什么，放在桌子上，老班（班主任）可能会抽查。
Q：那对你来讲，课间休息是什么意思？
A：上厕所。因为你要在楼道里聚众聊天，被老师发现也不好。我们老师说换科就是休息，一直在跟我们强调这个。所以有时候很想休息，就故意慢慢溜达去上厕所，还会被老师说你走那么慢干什么。最搞笑的是，到了高三后期，班主任一进班，溜达一圈，就会很生气，你看你拧个瓶盖都那么慢，喝水喝那么多干吗，小口喝，省得老上厕所。现在听来很搞笑，当时觉得老师说的对，我应该拧快点，或者不拧，不喝这口水了。
Q：自己有时间很紧张的感觉吗？
A：其实到衡中蛮幸福的，能睡够觉，初中几乎睡不够觉，上课的时候就困了。衡水的孩子只有考好才能进衡中，否则就去很烂的学校，所以衡水很多学生从初中开始就很累了，作业多，考试勤，整体就这样。衡中能保证睡觉，而且不让我们提前起，我就被记过一次提前起床看书，老班问我，你在干什么。我说我起来以后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影响其他同学，就坐在原地看书来着。然后老班就说，谁让你看书，你应该睡觉，你被记了。被记会给班级扣分，也会扣班主任的分。如果这个班扣分太多，倒数的话，班主任会做检讨，然后还要坐班。
Q：睡醒了躺在床上也很难受啊？
A：而且你本知道打了铃以后再起床洗漱没时间，然后你又特别想洗脸刷牙，所以就偷偷起来，我经常干这事。有一段时间禁止早起床，说五点有老师查，我就四点钟起来，洗脸刷牙完了再睡觉去。一般大家起来以后都挺不开心的，每次五点多醒的时候，都特别想找人打一架。虽然说是晚上十点十分熄灯，但是在那种压力下，经常十一、二点才睡着。所以睡眠可能有点小不足，经常会想考试、学习、老师，会想好多。然后两眼一睁，开始竞争。我一般习惯醒了开始唱歌，想起什么唱什么，喜羊羊也经常唱。衡中有段时间调错台了，那个时间正好播喜羊羊，突然发现大家都在看电视，真的是电视底下一堆堆的人在看。后来可能被校长发现这事了，又调到新闻，又没人看了。
Q：平常还有什么娱乐的时间吗？
A：操场上经常会有人在那疯跑。老师也提倡这个，说你们困了就出去跑两圈。我怕出汗，一般就站在阳台上呼吸下新鲜空气，就能看到操场上有人一圈一圈地疯跑。
Q：住校的话平常跟家里人沟通多吗？
A：上学不允许带手机，宿舍里有固定电话。不过老师不提倡给家里打电话，觉得会乱心，特别到还有50天高考的时候，宿舍里的电话是统一管理的。因为家长肯定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所以学生还是尽量相信老师，跟老师在统一战线上，减少跟家长沟通。
Q：假如以后你有了孩子，会让他上衡中吗？
A：我个人的观点是，作为家长，如果把孩子送到衡中，是属于最下策的。凡是有点背景，有点钱的，不会到衡中，不会让孩子受这份气。我不评论我的家长，我觉得我要是作为家长，把孩子送到衡中是自己无能的表现，完全可以把他/她放在大城市里，大城市里分数线还低一点，视野还开阔一些。
学生
在衡中我玩得比较疯的
Q=《旅伴》
A= 路其琛，被华北电力大学录取
Q：你填报高考志愿的标准是什么？
A：一是兴趣，二是位置。
Q：毕业以后打算留在外面还是回衡水？
A：应该会回衡水吧。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衡水培养出这么多人来，有几个回衡水、造福衡水的。你看那些北漂，工资也五六千，但是在衡水五六千，你能过上相当上层的一个生活。在北京你就什么都干不了。
Q：你是学习抓得很紧那一类学生吗？
A：我顶多经常翘课而已，高一、高二是比较疯的。我以前是团委的，求真馆三楼报告厅算个小型会议室，我们以前经常去那儿玩；还有诺贝尔厅，我们称为“衡中大网吧”，那儿的电脑是可以上网的，前提是你不要被逮着，但是我们有任务就可以去了，有时候就借着这个名义去玩。
Q：你在衡中也能玩得这么开？
A：他给你严格的时间表，又没说你一定要遵守。
Q：在课堂上怎么玩？
A：看杂志啊。《读者》《意林》《格言》，大家都知道那种杂志一般都有很多鸡汤，那种文章看过一遍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还有笑话。
Q：你在衡中学习有苦或累的感觉吗？
A：不苦，不累，因为我初中比这个还严。（衡水）五中出来的人都有一种说法：衡中是监狱，二中是地狱，而五中是炼狱。
Q：你觉得衡中的什么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A：吃得比较好。正常的午饭时间是12：15-12：40。我是到点就出去了。我们老师一开始保证不推的，后来推到12：25。不过他站在那儿我也出去，我不管他，到点吃饭，天经地义啊，肚子饿了，也学不下去嘛。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坦然地接受一切，然后从这一切里寻找我自己可以利用的时间。
Q：你觉得衡中的教育是好的教育吗？
A：是。
Q：怎么讲？
A：比（衡水）二中强。
Q：你以后你会送自己的孩子来读衡中吗？
A：说实话是不愿意。还是累。虽然我不觉得累，但不代表我不知道有别的地方是很轻松的。
学生
Q=《旅伴》
A= 杜琳，被武汉轻工大学录取
Q：对自己的高考成绩满意吗？
A：虽然我只上了一个二本，但是像平常的成绩，四百七八，或者五百出头，也就能上个三本。
Q：平时的这样的成绩在衡中有压力吗？
A：有的时候确实是挺难看的，尤其是每次周测，或者是放成绩，有点抬不起头来。还好我心态比较好。我厌学情绪很重，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学习，只有初一初二家里管得比较紧，跟着我，学习还行。最后上衡中算是自费，多点钱。在衡中，如果考的不好，肯定会有班主任去找你谈话，而且，在这里最重要的不管你是吊儿郎当，还是怎样，成绩才是评判你的首要标准。没有人会抛开成绩看你的人怎么样。所以我觉得成绩是一个很压人的东西。
Q：为什么自费也要来衡中？
A：我当时没有很想上衡中，但年纪比较小，年少轻狂啊，觉得没有什么，都是学校能怎么样啊？而且也没有经历过，根本没有办法比较。
Q：关于衡中有不少争议，比如有说这里是“高考工厂”，学生是“考试机器”。你怎么看？
A：我觉得那是一种很偏激的观点，他们可能是看到那些顶尖的学生，从衡中出来后，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之类的。这样的眼光一是在针对衡中，另外就是放得太浅了。他们应该往衡中更多的学生身上看，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书呆子，我就不是书呆子。衡中给人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像我们普通班学生是比较爱玩的，可能也有一些，比如我，自制力比较差，玩得比较嗨，课间真的会聊天，出去溜。高三的时候老师就会说，你看人家实验班是怎样的，可能会告诉你，你课间也要在那儿坐着，可以练两道题，还会给我们看实验班的录像，课间基本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大家就是全勤满员的状态，只有那么一两个上厕所的，还火速。
Q：总的来说，高中三年留给你什么感受？
A：有的时候觉得挺憋屈的，就是在那儿待着，天天学，就是为了这么18年的一个高考。也会觉得高考凭什么就能决定人？但是你抱怨了以后，内心还是明白的，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
Q：你认为除了高考，有其他的路径或者方式吗？
A：我觉得那些都很不现实，很遥远。就算大家怎样说韩寒高中没有毕业，现在很好，马云考了三次，学历也不怎么样，但是我觉得他们只是少数，你只是看到了那些大浪之下上来的人，而没有看到大部分被拍下去的人。那些人只是少数，要不然为什么世界上只有一个马云？
学生
Q=《旅伴》
A= 王泽平，来自唐山市迁西县，被南开大学录取
Q：为什么要来衡水读高中？
A：因为我们县教学质量很差。比如说2015年我们县的理科状元是617分，衡中的理科第一名，那肯定是在700多分，这个差距是相当大的，所以不得不去。
Q：你自己最终的高考成绩怎么样？
A：我最后文科是641分。在老家的话肯定是第一，因为今年的第一是620分。
Q：到衡水中学的第一个感觉是什么？
A：我记得刚进入衡水市界的时候，就看到挂着的大条幅――河北衡水中学欢迎你；过一会儿又看见――衡水二中欢迎你；过一会儿又看见――冀州中学欢迎你。我就感觉这个很不一样，因为一般在别的地方，看不到中学的广告，都是一些商业广告，但这个地方的特色就是中学，当时感觉很神奇。
Q：三年高中有什么是让你觉得比较辛苦的？
A：太多了。比如说身体方面。我在初中的时候基本上没得过什么病的，在衡中基本上什么病都得过了。很常见的一个是胃病，一方面是压力大，压力大对胃不好，另一方面是吃饭快，吃饭快对胃不好，基本上5分钟吃完一顿午饭，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给我盛多少，我就吃多少，所以不是以饭量为单位计算的，而是以我能吃的时间，就只有这一段，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了，吃不了了就扔掉。我感觉多生点儿病也是有好处的，各种抗体都增强了，高一、高二生完病之后，高三基本上是没有生过，应该是很健康。
虽然说外界可能把衡中传的非常恐怖，但我认为这个地方还是很不错的。违纪惩罚制度比较冷，但是在这个环境中生活的很多人，心是热的，比如老师会很关爱你，同学会热心帮助你，所以相对冷的环境下，感觉不是那么的压抑，因为大家一起受苦。
Q：以后你有了孩子，愿意送他来念衡中吗？
A：那个时候已经会过去很多很多年了，高考不会一点儿改变都没有吧？那个时候教育改革怎么也应该看出来一点儿希望了，不会应该还像现在一样。
A：如果公开报道的话，生很多病的那一段去掉，好吗？
Q：为什么？
A：因为我感觉这个不是很具有普遍性，当时可能我生的病比较多。
Q：这只是你个人的故事。
#学生#
老师给你的安排一定是最好的
Q=《旅伴》
A= 李兴，被华中科技大学录取
Q：高中三年，有没有哪段时间是让你觉得比较难过的？
A：肯定有的，就是高二升高三有一段时间，我在打篮球的时候把脚给扭伤了，每天就是拄拐来回走，拄了大概有一个月。大家节奏比较快，比如说15分钟去吃饭，他们花5分钟就可以走一个来回，而我要花10分钟，就只有5分钟吃饭了，但是我吃饭又不能5分钟就吃完，最起码也要7、8分钟，所以就是从教室出来然后再回去，我就要花接近20分钟，有人已经开始学习的时候我还在路上，会出现这种状况。
Q：媒体有不少关于衡中的负面评价，比如说这里是“高考工厂”，学生是“考试机器”。你怎么看？
A：我感觉外部真的是把衡中妖魔化了，衡中虽然是苦了一点、累了一点，但真的没有外边说的那么恐怖，衡中管理算是比较人性化的。然后，可能是很多人把衡水中学和衡水二中混合一谈了。我举个例子，衡水二中就是今年有学生去跳楼了，但是衡中建校这么长时间，这种事故没有发生过，也就是说管理还是学生能接受的。
Q：如果让你跟学弟或学妹提个建议之类的你会提什么？
A：我感觉就是，一定相信老师，老师给你的安排一定是最好的。
Q：马上要去读大学，你最大的期待是什么？
A：最大的期待就是可以比较自由的生活吧。我喜欢航模，我其实是会做一点的，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动手去做自己的航模。
#家长#
Q=《旅伴》
A= 高女士，衡水本地学生家长
Q：为什么会送孩子上衡水中学？
A：她考上了啊，她公费啊，她成绩在那儿摆着啊，她顺其自然。在衡水人来看，考得好上衡中，考不好上别的中学，但不能说千万别考好了，你考个不行的。我们都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外地的家长拼着命把孩子送来，导致现在衡中的高压和孩子发展不平衡，而且他们外地好多来的都是是尖子生，本地孩子压力很大。
Q：所以你认为孩子在衡中学习有苦的一面？
A：知女莫如母，我们送进去一个很馋的孩子。她在家吃得很好，我们尽量变着花样做，到衡中去，菜还好，就是没时间吃，真的觉得很心疼孩子啊，想吃吃不上。我记得上高二的时候，女儿跟我说，妈妈，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饿的滋味。这种特别刺激父母的话我们能记一辈子，孩子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又不能偷吃东西，老师要给记违纪，这就感受到孩子受罪去了。我们隔段时间就做点吃的，借着衡中的校门，跟猴似的，递着吃，孩子就在那儿吃，可可怜啦，什么滋味。孩子算胆大的，不怕监控。衡中的学习在我看来其次，在那儿肯定能上个不错的学校，我们根本不关注这些东西，更关心孩子身心健康。
Q：你的教育理念跟衡中有不一样的地方？
A：我们都被它洗脑，没有什么理念。有时候想说孩子回家就休息休息吧，但这在家长会上完全被否定，回来也得按着那个做。一边骂着、一般不愿意还是得做，得跟上人家的节奏、要求，就能出不错的成绩。孩子回家，每天晚上也得订上铃，早上准时给老师发短信，短信每天还不能一样，6点起床，5点半更好，但我们每次都是起来发完短信后接着睡，真心困啊。人太多，不这样一个小地方的孩子怎么出去啊？每年都有人在否定衡中的教育模式，但人们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进来，高考是硬道理啊，说什么都没用。只能自己赶紧走，离开这个地方。
Q：那如果这次高考成绩不理想，考虑过复习吗？
A：打死也不复习。管他考好考坏，已经不管高考了，别因为高压下内分泌紊乱了、心理错乱了。父母担心的成绩已经是很小的因素了，进衡中自然而然学习就行了，但我认为这种高压已经违背了正常的教育规律啦，不想任何事情学习十几个小时你受得了吗？机器。
Q：高考还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A：高考完玩疯了，孩子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几年精神上的苦，你帮不了它，只有花钱，只能从金钱上弥补。她很臭美，学校只有星期天允许穿自己的衣服，她那个严厉的班主任还说，你的周日意识很强啊！别人都不换，你老换。孩子想换换心情，但是老师会用话来刺激你。女孩的这种爱美之心，青春期的发展全给你压抑了，我不敢说跟老师相反的话，已经被洗脑了，孩子回来马不停蹄地跟你叨叨，异常脆弱，让她哭呗，家长也只能倾听。
#家长#
如果我在衡中当学生，真的很难
Q=《旅伴》
A= 陈丽艳，外地学生家长
Q：为什么一定要把孩子送到外地上高中？
A：我们不可能选择本地高中的，你可能不了解（秦皇岛市）青龙（满族自治县）的教育状况。我本身也是一个高中老师，我们当地的青龙一中，每年考入“211”、“985”大学的人数是相当有限的。所以孩子从初中就有这个计划，心目中就定了衡水中学了。优秀的孩子都想去衡中拼一拼。
Q：不过衡中给外人的印象是管理非常严格的，你觉得孩子愿意去吗？
A：孩子真的到了要想上衡中这个层次上，就发自内心的不玩了，就关闭了。我闺女是发自内心的，她在自己的空间里写的：三年衡中血与疯，还我一个清华梦。
Q：孩子去了别的城市，平常会打电话回家吗？
A：我闺女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家，没离开过我。来到衡中之后，衡中的这种军事化管理，我也问过她，她说衡中的苦和累都不怕，她最怕的就是学习的压力，就是因为学习哭过好多次。就是来到衡中之后发现优秀的学生实在是太多了，她在我们这块走的时候是一个优秀生，光环照耀着，来到衡中发现自己变得很普通了，比她优秀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
Q：去之前你对衡中肯定也有了解，包括对它的争议。作为母亲你会有担心吗？
A：当时我也很担心，因为在网上也看过关于衡中的各种传说，去的时候心里也挺忐忑的。她们两周或三周放一次假，我都从青龙坐火车，不管怎样都得想法到衡水看孩子去，看看孩子的状态怎么样。经过这三年下来，其实回想一下我很感激衡中的老师们，都挺负责任。所以说孩子在那个学校里，生活虽然很紧张，但有这么一群好老师关注着她，她还是有一种挺开心的感觉。
Q：从青龙如果坐火车到衡水，大概得坐多久？
A：我要坐晚上十点十八分的火车，第二天早晨五点半在衡水下火车。到了高三，她要到晚上六点十五才放学，我先订好宾馆，买好东西，然后到学校门口等候孩子放学，把她接出来。
Q：高考前怎么跟女儿交流的？如果考的不好怎么办？
A：高考前衡中基本上都封闭了，不让见孩子了。半年前跟孩子拐着弯的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孩子特别有信心，基本不提复读的事。她的班主任老师说，你要是复读的话，就相当于错过了一个时代。老是这么说，所以孩子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复读，就是一个劲地往前冲，一个劲地往前冲，学校也是这样鼓励孩子的。孩子也说，这些事都不要想，目前就先想好高考就行了。
Q：孩子高中三年，作为家长，你自己做的最难的事是什么？
A：做的最难的就是当孩子成绩考砸的时候，怎么度过。衡中判卷的速度都是半夜一两点钟发成绩。我们基本上所有的家长都在电脑前等候，衡中发成绩的时候是我们一夜不眠的时候。成绩出来了，接到孩子的电话，如果哭了，就要想怎么去说，怎么和班主任说，如果孩子要是笑了，自己比什么都开心，三年来这个压力还是非常的大。
Q：你觉得分数这件事到底是有多重要？
A：孩子的分数，怎么说，我们每一次都关注孩子的分数，但是感受更多是衡中它还有一个培养的方面，就是感恩与责任。衡中感恩教育之后，孩子有跟父母们沟通，或者母亲节什么的，她无论多忙都记着给我打一个电话。
Q：如果你在衡中当学生，会像女儿这样三年坚持下来吗？
A：我觉得真的是很难，不容易。回忆起衡中来，我女儿反而这么说，人人都说三天高考是很重要的事，她说三天高考在衡中是最幸福的事，因为那三天老班也不用怎么说她了，还给煮鸡蛋，天天笑地搂着你，抱着你。她说那三天是最幸福的日子。通过我女儿在衡中这三年，我有很深的体会，如果成绩不是很好，来到衡中真的是遭罪，排名排到后面，这种心灵上的压力还是承受不起的。
#老师#
衡中有它的生存之地
Q=《旅伴》
A= W老师，衡水中学老师
Q：你跟学生交流过自己的高中生活吗？
A：我在高中的时候，我们学校是比较宽松的，包括在高三也是，休息一天半，不会给你补课什么的。我们的晚饭时间很长。吃完饭回来之后，有打球、踢球的，有各种玩的，当然有谈恋爱的，什么都有。这是衡水中学学生没有的，我给他们讲，他们非常向往。
它也有弊端，就是需要你得有高度的自律性，一旦没有自律就废了。咱们谈这个问题，必须把它放在一个特定的语境当中，就是孩子的自律性问题当中。很多学生可能到了18岁以后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我们要尊重孩子的自主性，尊重孩子的选择，但这个尊重不等于放任，你还是得有一定约束，不能让他自由选择，他没到那个心智，还没有成熟到那个程度。所以我那个时候就是吃这个亏，就是自律，但是到了后来慢慢你就会有所松懈，没有老师那么去管你，那么去引导你，最后我考得算是非常差的。
Q：作为老师，你怎么看衡中被人称为“高考工厂”，衡中的学生被称作“考试机器”？
A：这其实是一个所谓高分低能的问题，我认为它完全是伪命题。衡水中学发展到现在才几年？衡中大概得到快新世纪才有名气，那个时候的毕业生到现在，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这明显是个伪命题，但凡稍微有点理性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个问题的。这得日后才能评判。
所有存在都是合理的，如果真像有些人说的，衡中是多么压榨，第一个不干的就是家长。衡中学生的家长很厉害的，各个地方的各种人都有，如果真是那样，衡中是没有生存之地的。其实的学校立场代表了学生和家长的立场，就是想上大学，所以它能生存。它有很多弊端，我们老师知道，校长也知道，但知道归知道，学校还得生存，既然生存就得去做一些事情。
Q：如果单谈应试水平，衡水中学的考试成绩这么好，是因为老师教的好吗？
A：这是两方面的事情。老师有多么好的经验，研究有多么透，这是一个方面，学生接受不接受是另外一个方面，两方面对接了多少，才是真的多少。所以很多学校就有这样的问题，老师很牛，你给学生讲这么多，可是学生不接受，你没有这么好的学习氛围，你讲那么好，学生吸收特别少，还是等于短板。相反，我可以讲的绝对一些，老师讲的一般，但是学习氛围特别好，学生学，可能比老师讲的好，学生不学，来的要好得多的多。所以学生的学才是根本问题，学生到底学不学，有没有这个氛围，有没有大环境，尤其是他们自律性、心智还没有成熟，目标没有那么坚定的情况下，能不能提供大的好的环境去学，比老师教要重要的多。所以衡中的老师虽然年轻，但是它能出成绩，原因在学生那，是整个学校的环境，要说老师的经验，只能是怎么营造这个氛围的经验多一些，但是专业的教学上，不一定比得上外边。
Q：来衡中交流考察的其他学校老师，最常问你什么问题？最想从你这儿学到什么？
A：他们打探的一些东西，皮毛。可能我有点自狂，就是觉得他们来了之后，回去马上生搬硬套，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但凡是稍微有点智慧的人，都不会这么去做。我可以举个例子，衡中跑操，跑操之前，有一些学生拿东西背，后来觉得这个还挺好，就要求都背。要求背，这个问题就不一样了，有形式化的成分在里面，但是它对于氛围的营造特别好，对于那些真正想学的同学，他们可以真学，他们不会觉得异类，这对于学生是很重要的心理问题。有的人来就学到这个了，回去之后就强行规定学生课间操必须拿上课本，学生一盘散沙似的，拿着东西在那互相玩笑。衡中为什么这么做，就是为了一个氛围，你回去应该根据你们学校的情况，来建设你们学校的学习氛围，他不是，他学的是招，这招在这儿有效，在你那不一定有效。
当然，衡中对学生的管理，我希望可以稍微宽松一些，比如说吃饭，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半个小时吃饭时间，这是人之常情。不过衡中有一个底线，就是绝对不允许语罚、体罚。很多时候校长的思路和年级主任的思路不太一样。校长把握整体方向，尤其高一、高二的学生，必须保证体育课，必须保证团活课，所以学校投入了大量资金，建了微机室，不能上网，但是有好的电影，学生是可以看的。但是具体到年级就不一样了，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可能又不一样，每一级都会有一个克扣，到学生那里就什么都不允许了。有次开会，校长说我们建了微机室，我们建了那么多东西，学生也不去，这是校长的感慨。谁也不说话，其实不是学生不去，是班主任不让去，年级主任不让去，去就处理你。
Q：这跟老师的考核方式是不是有关系？
A：当然有关系。教育这个问题很难评价，评价就得有一个标准。但凡有标准，就得有“作弊”。比如我们说教育的本质要有爱，可是爱没法评价，所以我们有时候就会抛开这些东西，只管评价，你不是要业绩嘛，那我们就奔着业绩走，这叫教育上“作弊”了。比如说要求每个班必须考够多少个一本，才算你完成业绩，给你奖金，你超一个给你再多少奖金。有标准之后，下面就操作了，又涉及短期评价的问题。短期评价指的是我可以不管你往后两年、三年，你上大学之后，你进社会之后什么样，但是必须保证你在高考时候什么样。还有一个短期可以更短。衡中的管理比较细致，我们有几种考试，这个班考得不好，老师要坐班，晚上要加班，所以我可以不管你高三考得怎么样，但是必须保证你现在考得怎么样。当然这只是我极端的理论上的推测，为了说明这个问题。
Q：最近一个英国节目比较火，它邀请了5个中国老师去英国教学，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过？
A：国情不同。我还是比较喜欢西式教育的，但是西式教育绝对搬不到中国。我喜欢西式教育的自主性，以及对学生的尊重。我认为教育需要尊重，包括我对学生的谈话，尊重是我的原则、底线。在尊重的前提下，学生的人性、权利，才会特别多、特别大，但这背后必须有一个支撑，在于从家庭教育开始，就要锻炼孩子学会自己选择，知道自己要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再把孩子送到学校去。我们不是，然后突然把孩子放到学校里来，给他自由，给他选择，这不是毁了他吗？
Q：最后一个问题了，为什么只愿意匿名接受采访？
A：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因为我说的问题，我只能代表我个人，我讲的是我的理解。假如有一天，我是真名发出去，校长找我了，这个问题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可是学校不是这样考虑的。我讲的全部是我的心里话，匿名，我可以打开讲，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我都可以讲，这是它的好处。但凡我一署名，这是我说的，我只能讲好话了，这有什么意义。哪能我既吃衡中的饭，我又骂着衡中。当然我有批评它的地方，但是没关系，批评与骂是两回事。我说的是真的就行，我对它整体评价，100分，我可以打到9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