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 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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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每次回到村庄，总喜欢到田野中走一走。我一直想看到的那种连绵起伏、葱郁苍翠、片片相连的庄稼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错落的荒野，像村庄的一块块疤痕，让人感受到一种越来越浓烈的衰败。村子里大多只剩下老弱者，仅有的几户愿意坚守的人家，已不足以支撑起大片的土地。一些土地，完全荒芜了。地里长满了肆意蔓延的荒草，田草和野草连成一片，有田鼠和野兔在田地里寄生，窜跳，有蛇在草丛中蜿蜒，空中的鹰在盘旋，随时准备用它的利爪，作一次生命的攫取。田野，弥漫着一种榛莽纵横的荒凉感。夕阳之下，蝶在飞舞：一种孤独、凄凉的舞蹈。

村庄，村庄又怎样？街道上玩耍的，多是一些懵懂的稚童和苍颜的老人，他们成了村庄的脆弱的留守者。老人们坐着脚凳，茫然地看着偶尔走过的行人，仿佛又回到了远古的洪荒时代。村庄中，随处都能看到废弃、坍塌的房屋，一些房屋，屋脊塌陷了，像咧开的一张大嘴巴，黑洞洞的，是一种深陷的困惑；一些房屋已经彻底坍塌，只剩下地基和满地的瓦砾。地基上的土被雨水淋过，淌出一道道沟壑，刻下一道道疼痛的伤痕。一些地基的泥土上，已长出了茂盛的苍耳，大而厚实的叶子，茎上黏稠的苍籽，郁郁苍苍，一派苍凉。散落的瓦片、破碎的砖石，仿佛是伤痕累累的记忆，也许随便翻动一片，都能找回一段传奇的故事。可那也只能是故事，一切都渐行渐远。一扇破裂的窗子还立在那儿，然而，我们已无法透过那扇窗口，看到那双凝视的眼睛，或者看到那张临镜簪花的红颜。有行人从旁边路过，投去冷漠的目光，随后又急匆匆地奔走了。

许多人家，墙头上挂着的锄头、头、镐头，镰刀、花刀，俱已锈迹斑斑，黑红黑红，遮蔽了那些曾经明亮的日子；仓库里放着的木制的农具，已然腐朽了。这是农具的荒芜。农具，在土地死亡前，先开始了自己的死亡，日子在腐烂。

夜宿村庄，已很难听到此起彼伏、连绵成片的犬吠声，更难听到孩童嬉戏、你呼我应的喧闹声；夜，只是一味地静，灯火萧疏，沉寂成一派索寞的雾气。村庄的早晨，站立高处，听不到铁筲取水的撞击声，牛羊出村的叫声，也变得异常冷清；炊烟，那一面摇曳乡村几千年的旗帜，如今已然稀疏无力，再不似从前那样袅袅有神。

“城镇化”，似乎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人们被这种“趋势”裹卷着，纷纷离开村庄，奔向县城，奔向更远的城市。宁可背着一个简陋的行李包，寄居在城市僻陋阴暗的角落，忙碌于城市的高楼、险地，过那种寄人篱下的乞食般的生活，也不愿意去抚摩那沉厚的土地，去享受乡村的那份宁静和安适。

我在猜想，多少年后，也许，我们会失去真正意义上的村庄。年迈的老农，抽着长杆的烟袋，蹲在田头，用一种亲切的眼光扫视着庄稼的情景；清凉的夏夜，儿孙们围于老人膝下，倾心聆听故事的情景；百年老屋，苍黑的梁头上，燕窝里乳燕唧唧，燕窝下，一家人围桌而食的情景，大概只能在遥远的回忆中寻找了。

土地荒了，村庄荒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趋利而忘本，到底还是人心“荒”了。

当一切都荒芜荒弃了的时候，村庄和墓园就只有一步之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