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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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重庆下游一个不大的江城――万县度过我的少年时代的，虽然那是一个不太繁华的偏僻小城，但童年的生活却充满激情、理想、浪漫，时不时还有些恶作剧式的淘气。

我是一个不太安于现状、酷爱刺激的男孩，几乎所有男孩爱玩的项目我无一不晓：爬树、打鸟、攀岩、游泳、打弹弓、滚铁环、踢猪尿泡扎成的足球，甚至戏弄警察、耍笑美国大兵……有时也不一定都是武的，也来文的，可以说是“文武双全”。例如全校演讲比赛，我曾以“笑”为自选题，夺得全校冠军。所有这一切活力都来源于读书。读书使我的生活丰富多彩，让我知道在这个小小江城之外，还有一个好大好大的世界等待我们去探索、奋斗。

最初让我对读书产生兴趣的竟然是一个不识字的老人。他是我中学同学的舅舅，一位在川江风里浪里闯荡了几十年的老船工。他最喜欢在街后老黄桷树下吸着旱烟，为我们几位常客讲川江两岸“杀富济贫”的奇闻轶事。最吸引我们的当然是他能倒背如流的《水浒传》，不仅连比带划，绘声绘色，而且把他的生活经历也揉了进去，常听得我们到半夜也不愿意离开，什么“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武松醉打蒋门神”“林冲风雪山神庙”，听得滚瓜烂熟。听罢水浒还不过瘾，又把“阵地”转移到茶馆去。镇上的茶馆有一位抽烟把牙齿熏得黄黄的说书人。一张小方桌支在茶馆中的高台上，惊堂木一拍，他的故事如同一道快乐的小溪喧哗而下，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加上他模仿风声、雨声、霹雳声、闪电声、马蹄声、江流声、船工号子声、刀枪碰击声，惟妙惟肖的口技，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每当惊堂木一下猛击“且听下回分解”，我就站起以“小伙计”身份，右手托起事先准备好的茶托盘到各位听书茶客跟前收钱，要知道这可是不喝茶可以免费听书的条件。

到上初中时，我开始了从听说书到读书的过渡。学校有图书馆，可以借书看，但因为是教会学校，文学类书籍很少，小说更是凤毛麟角，主要是《圣经》《新约全书》《使徒全传》等宗教故事，最为珍贵的莫过于几套《福尔摩斯全集》和大仲马的《三剑客》，但是要排队，借到这些书比“登天还难”。只好用珍贵的邮票当“高价”，向一些家境富裕家有藏书的同学借书看。什么《封神榜》《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精忠说岳》《杨家将》《七侠五义》《红楼梦》《荒江女侠》等书大抵是这一段时间读的。因为书在手中的时间短，代价高，练就了我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过硬本领。你想，为了借一套《红楼梦》《聊斋志异》，要花去我一套满清政府发行稀少的小龙邮票，能让我不心疼和珍惜时间吗?读书花去了我所有的课余时间，吃饭时、睡觉前、洗脚时都在读书，有一次走路捧着书不看路，碰在了一棵大树上，头上撞了一个大青包。为了读好不容易借来第二天就要还的书，我常读书到深夜，甚至到凌晨，灯泡因不堪重负坏了一个又一个。母亲因怕我用坏眼睛，干脆给我卧室断了电。我只好用家中春节和清明祭祀用的红烛代替灯泡，最后蜡烛用光了，我在无计可施时，突然灵机一动，用一个小盘加上两根灯草自制了一盏小油灯。母亲储在我卧室的两大坛猪油成了最佳的灯油库，而且我发觉猪油点灯比桐油灯更明亮，还没有油烟。只是母亲很纳闷，近半年猪油怎么吃得那么快，几个月吃去的猪油比平时半年还多许多倍。要不是那次我因为疲倦睡过去，手中书打翻了油灯，点燃了蚊帐，母亲永远也抓不住这个“晓伏夜行”的“偷油贼”。我还记得那本险些酿成火灾的厚书是高尔基的《母亲》，一位同学的大姐借给我的，必须在两日内看完归还。

在学校，从同学手中可借的书籍越来越不够时，我必须开辟新的读书资源。这时，我想起了坐落在我家山坡脚下不算太远的西山公园的县立图书馆，那可是全城藏书最多的地方。馆规特严，而且必须按书价两倍交押金，一次两本书。这无论如何满足不了我日益旺盛的读书欲。我打起了图书馆那几位管理员大姐的主意，对她们搞起了“公关”活动。一个假期我每天早上去馆里当义务馆员，扫地、推车、搬书入库、擦窗户、清理垃圾，干了半个月，终于感动了几位大姐，为我给出了全城从未有过的借书优惠权。只要我搬得动，不限数量不交押金，这下可真让我喜出望外。我动员了街上四五个要好的小朋友去图书馆搬书，一次可以借走五六十本，条件是我读完书必须给他们讲书中精彩的故事。我好像一个渴望远航的水手，终于扑进了书籍海洋的怀抱，开始了我少年时代最快乐、最惬意、最无忧无虑的读书时光。

我读了多少好书啊!《老人与海》《哈克・贝里芬历险记》《愤怒的葡萄》《红字》《白鲸》《呼啸山庄》《远大前程》《鲁滨逊漂流记》《弗洛斯和尚的磨坊》《魔山》《堂吉诃德》《死魂灵》《战争与和平》《童年・人间・我的大学》，还有那些永远读不完读不尽的世界童话名著、希腊罗马神话和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当我考上重庆大学，乘上破浪远行的轮船时，江风吹拂着我脱去稚气的脸庞，回眸远望西山公园钟楼逐渐逝去的塔影，在它的后面是隐藏在绿树丛中的县图书馆，那是我少年时代的精神家园。再见吧，我的少年时代!再见吧，给我留下永不磨灭记忆的图书馆!

王功恪　新疆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有：科幻小说《千钧一发的时刻》《在通向冰川王国的的道路上》、科学童话《小晶晶梦游宝石宫》、中篇小说《额尔齐斯河上的风》、报告文学《指点地球问宇宙》、长篇系列历史小说《西域大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