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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变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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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59年创建,到1999年解散,走过40载岁月的南通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曾创作出无数国宝级艺术珍品,挽救了一大批濒临失传的民间工艺技法,也培养出一群执着甚至痴迷于工艺美术事业的名师艺匠。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艺人们都成为独立的民间艺术家,自由职业者,从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走出来的他们,有多少人还在坚持自己不变的使命

龚建军的执着

2013年2月19日,南通迎来一场久违的大雪。这天,龚建军早早地就来到学校,一是帮忙扫雪,好方便今天来报名的学生们;二是准备一些布料和染料,因为明天就要开学了。

明年将满60岁的龚建军,目前在南通特殊教育中心无偿向残疾学生传授扎染技艺。在南通,龚建军算是做扎染的名人了。1970年,他插队如东,因为有美术基础,所以一直在文化馆搞美术创作,1978年跟随父母回到南通,参加了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的专业考试,考进研究所后不久就被分到了扎染这一块。

在工艺美术研究所引进这一项目之前,南通还没有人从事扎染行业,事实上,当时整个中国扎染也已销声匿迹很久。现存最早的扎染制品,出土于新疆阿斯塔纳地区。据记载,早在东晋,扎结防染的绞缬绸已经有大批生产,说明扎染这种工艺早在东晋时期就已经成熟。唐宋年间开始盛行,将扎染布料引为时尚。到了元代,扎染布料渐渐被取代,史书上已无记载,除了云南的一些偏僻村落依然沿袭着家庭作坊式的扎染生产,在中国其他省份,扎染从元代开始就已断代失传。

南通是扎染回娘家的第一站,日本的遣唐使在唐代把扎染带到日本之后,这门工艺一直保留了下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的扎染加工基地设在韩国,随着韩国经济的发展,劳动成本的提高,日本决定把扎染基地转移到中国,第一站就设在南通。

1979年,日本人带了几件扎染样衣来到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并且用幻灯片播放了一部扎染教学的短片。经过短暂的学习,研究所成立了扎染研制小组,龚建军就在其中,试验成功之后,研究所把项目拿到南通童鞋厂生产,后又成立南通扎染厂进行大规模生产加工,龚建军当时调到该厂担任设计室主管。

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南通扎染厂可谓盛极一时,为工艺美术研究所带来了大笔外汇收入,加工点发展到了如东、海安等县区,最巅峰的时候,南通有七八万人从事扎染加工。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与韩国如出一辙,南通的劳动成本渐渐提高了,日本又开始将加工场地从中国沿海向内陆省份逐步转移。南通从事扎染的人员从当时的七八万人,萎缩到现在只有几百号人。

当时过分依赖日本,因为有利可图,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来做,你扎一块布要八毛,我只要五毛,这就加剧了内部竞争。而且日本人只做半成品,按照图案扎好就行,染色还是要送去日本,最终端产品还是掌握在日本人手里。”龚建军说,“目光短浅,没能实现自主生产,这就是扎染厂后来失败的主要原因,我也是看到这个原因,才离开研究所出去办厂的。”

受研究所老所长陈彭庚的带动,龚建军于1994年下海自己办厂,他与两个合伙人在那年办了一家名为“三友民间艺术研究所”的科技民营企业。从南通扎染厂失败中汲取教训,他自己办厂主要研制的是扎染的终端产品,产品包括扎染的丝巾、服装、包、披肩、围巾等等,而且产品不单单面向日本市场,更多的是为了开拓国内市场,开中国扎染产业先河。

为了开拓国内市场,龚建军绞尽脑汁,历尽艰辛。他曾在往返于南通至重庆的长江豪华游轮上,教老外做DIY扎染,试图引起老外的兴趣,开拓国际市场;他也曾跑遍南通市的每一所小学,教小学生做扎染,还免费将学生自己做的扎染手帕送给他们,以期培养孩子们对扎染的兴趣;他还在八仙城买房子作店面,卖自己的产品,后来甚至将店面开到了北京;参加各地的旅游商品设计比赛;每个产品出来要有检验证书,是针织布,是真丝,还是棉布,都要自己制定产品标准。

尽管龚建军上下努力,但依旧没有挽救扎染在市场的颓势。对此,龚建军认为,还是我国的消费者对手工文化不了解,手工产品是小批量、多品种生产出来的,每一条都不一样。而其他的印花丝巾,成本低,机械化生产,甚至可以仿造扎染的图样直接印,当然要便宜。在西方,手工加工最值钱,看来,只有今后民众真正认识到民间手工工艺的价值,扎染才能有路可走。

南通有个王玉祥

王玉祥这些年着实火了一把。

5年前,62岁的王玉祥带着自己的几件得意之作孤身一人上北京,获得清华美院林乐成教授的赞赏。随后,在林乐成教授引荐下,王玉祥与中国第一奢侈品品牌合作,设计制作了十二套缂丝华服,这十二套缂丝华服在2009北京国际时装周上大放异彩,全场贵宾都被缂丝极度奢华的美感所震慑,展示结束时,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这一场中外关注度极高的时装秀,让王玉祥积蓄了二十多年的艺术能量一下子迸发出来。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随后又连续重播,北京各大媒体第二天纷纷报道,各时尚杂志用各种赞美之词来评说这一场缂丝的盛宴。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奖项、订单、称号,王玉祥这几年获得的赞誉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达到顶峰。这股缂丝热潮一直延续到2010年,人民日报撰文,将王玉祥列为国宝级人物。

可是,身为国宝级人物的王玉祥,他的职称不过是南通市级工艺美术大师,他的宣和缂丝研制所依然坐落在唐闸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破旧老厂房内,为他研制缂丝的人员连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在内不过二十来人,他甚至在逼着自己的孙女学织缂丝。

王玉祥的缂丝,是真的有看上去那么美,或者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王玉祥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1966年考取南艺后接到通知下乡插队,1979年回到南通,考进工艺美术研究所担任普通的染线工人。由于王玉祥做事踏实,吃苦耐劳,连续评了三年先进,1983年被调到和服科担任副科长。

在当时,工艺美术研究所在行政上属于南通市轻工局领导,而业务上从属江苏省丝绸公司。1984年,省里下达了一个任务,由于许多日本客商急需引箔缂丝面料,要求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苏州缂丝厂、苏州东山缂丝厂三家拥有缂丝工艺的单位在两个月内一定要研制出引箔缂丝这一工艺。

引箔缂丝,是缂丝中的极品。因为箔料的宽度和丝线的宽度是不一样的,而做一样织物,将不同质地的东西放在一起织,又要让织物平整,难度是相当大的。研究所迅速成立了由王玉祥领导的缂丝研制小组,希望攻克这一难关。

可以说王玉祥在研制缂丝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他的祖上是开织布作坊的,在清末的时候作为织户被请到南通,落户于大生纱厂,他的母亲和姐姐都是大生纱厂的工人,所以王玉祥出生于一个织布世家,从小就已经对织布技艺耳熟能详。虽说缂丝是织中之圣,但毕竟离不开织布,离不开经纬交织,王玉祥第一次看到缂丝的时候,心里就在掂量这个东西应该怎么弄,再加上自己有美术功底,长期浸泡在工艺美术研究所的艺术氛围之中,探索新工艺自然“熟门熟路”。果不其然,不出两个月,王玉祥只根据史书和图片就研制出了国内的第一条引箔缂丝腰带。省里得到消息后颇为高兴,奖励了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25万元的发展资金。

1985年秋,一个名叫户田昌伸的日本人得知一个南通人仅靠一些史书和图片就做出了引箔缂丝的和服腰带后,从日本的京都搭车到大阪,然后从大阪坐飞机到上海,再从上海打车到十六铺码头,坐上当时比较先进的高速客轮,航行四个小时到达南通见到了王玉祥。户田在日本京都经营一家缂丝作坊,他祖上都是做缂丝的,但是让他发愁的是,作坊里的仅有的一些艺人都已经六七十岁了,年纪这么大的艺人,看也看不清了,做也做不动了,他认为缂丝这项由中国传到日本的技艺已经后继无人了,于是他就经常看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学习中文,想到中国寻找缂丝的根。

见到王玉祥以后,户田从行李箱中拿出一块二尺见方、呈罗纹档的布匹告诉王玉祥,这叫本缀。本缀是日本语,在中国,这块布应该叫本缂丝,户田说,我知道你祖上是织布的,现在你再从这块布开始吧,本缂丝一直在日本流传着,现在我把它还给你。而这正是王玉祥梦寐以求的,因为从他接触缂丝开始,就发现本缂丝在中国已经断代失传了,而且他在史料里也无法找到本缂丝的织造过程,所以他在看到这块缂丝片的时候非常激动,那不只是一块布片,那是一个断层的历史,是复兴中国本缂丝的全部希望。

本缂丝是缂丝的母体,中国七大缂丝品种都源于本缂丝。缂丝的历史久远,据记载,在隋唐时期就有缂丝了,宋代是缂丝鼎盛的时候,这也是后来王玉祥将研制所起名为“宣和”的原因。明代统治者曾经一度提倡节俭,反对奢侈,那时候缂丝开始简化,从原材料到制作技法都大大降低了水平,从而形成了中国一直流传的明缂丝。技法上,本缂丝要求相当严密,要求织面相当平整,织法中,不论织哪里,不论有花无花,出梭的时候,梭子的角度一定要保持35度角,而明缂丝织面要求没这样高。本缂丝慢慢被明缂丝取代,直到失传。

王玉祥拿到本缂丝布片之后,开始潜心研究本缂丝的织法,他进入了一种痴迷忘我的境界。有一天,他拿着一个热水瓶去打水,上个世纪80年代热水瓶的壳还是竹子编的,拿着热水瓶的王玉祥发现热水瓶的壳也是经纬交织的,而且轮廓特别清晰,他忽然意识到这和他所研究的本缂丝的做法是类似的,于是,王玉祥连忙想拿笔记下来,不料手一放,热水瓶掉下来了,还烫坏了脚。不过事后王玉祥说,这个脚烫得好,因为他从中寻求到了突破。就这样,王玉祥一点一滴地复原了本缂丝的织法。

户田第二次来南通的时候,看到王玉祥做出来的成品和他的样品一模一样,他激动地说:“真不敢相信,你在短短几个月中将中国断代了几百年的历史延续下来了。”随后户田先生将一台他家里祖传的有着近两百年历史的缂丝机送给王玉祥。王玉祥按照这台机器的原貌,画了一张机械图,做了20台缂丝机,并在工艺美术研究所被卖掉之前,成立了南通第一家生产缂丝的企业:三和经贸有限公司,也就是宣和缂丝研制所的前身。

成立公司之后,王玉祥一直在帮户田做订单,多年的交往让二人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其实早在2005年,国内外的物价差渐渐缩小,能赚的已经不多了,于是王玉祥开始蓄力国内市场,2008年发生了文章开始的那一切。

然而表面的繁荣,不能掩盖缂丝行业深层次的问题。缂丝基本手法并不难,一般的人学几个月到一年就能学会,但是真正要做得好,做得平整,做得有艺术水准,没有三五年不行。改革开放初期,好多人学缂丝都是为了糊口饭,但是目前,几乎没有人,尤其是年轻人愿意去学这个枯燥无味的东西,一天8个小时,拿着一把梭子,从左手穿到右手,又从右手穿回左手,重复运作,实在是枯燥。熟练工慢慢流失,年轻人不愿意学。

几个月前,王玉祥和一个缂丝藏家聊天,王玉祥问他:“现在的缂丝,价格每年在成倍的翻番,你为什么还要入手这东西?”那个藏家说:“你不想想,再过二三十年以后,你觉得中国还有人在做真正的缂丝吗?”其实这个问题王玉祥一直在想,但也不敢细想,二三十年以后,会有人继承自己的手艺吗?还是缂丝会再一次地失传?

2012年1月,户田因肺癌去世,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在东欧,一个在日本当银行的高级职员,没有一个愿意继承他的缂丝技艺,户田织造也就此关门了,宣和缂丝研制所也中断了与他们的合作。

传统手工技艺如何传承?这不是王玉祥一个人遇到的问题,也不是南通工艺美术遇到马夏是研究所里的一个奇才,他所涉及的艺术领域之多,天赋之强,可以说是全国少有,南通绝无。灯彩、刺绣、剪纸、堆绢、手工印染、艺术壁挂、大型壁画、木雕、竹雕、泥塑……当年研究所有的工艺,他全都能拿出作品。他甚至还拿过体操比赛全能的名次。

马夏1960年出生,是土生土长的南通人。受父亲影响,从小喜欢画画,少年时期曾到南京体育学院练体操,毕业后,年仅15岁的他被分配到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

刚进研究所的马夏少年心性,见什么都感兴趣,见什么都要去摸个透,研究所的老师傅们也都很喜欢他,愿意去教他,因为马夏聪明,学得快,做得好。由体操到工艺,从肢体艺术到视觉艺术,马夏对美的理解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18岁的时候,马夏就代表江苏到北京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展,他带着自己的灯彩作品,自己布展,自己讲解,并一举获奖。马夏说,当年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学习经历告诉了他,工艺美术只有先学会传承,然后才能把在原有基础上发挥。

学习中国民间工艺的同时,马夏还接触了大量的西方艺术作品,毕加索、布拉格等人的作品给了他一种崭新的绘画视觉,他开始揣摩怎样把西方的立体主义艺术和中国民间民俗艺术相融相通,并创作出大量作品,其中,他设计的双面盘金装饰锈《狩猎图》红木屏风堪称国宝级刺绣珍品。上面的盘金和盘银都是用黄金和白银抽成极细的金线盘绣而成,其图案花纹汲取了古代金银错珍品纹样精华,画中几位勇敢的猎手张弓持枪,在丛林中跨马狩猎,马鹿奔逃,牛羊躲窜,孔雀飞舞,吉鸟祥云,一番热烈景象。图中的花草,动物色块用双面彩锦绣技法绣制,猎人和主要动物身上的装饰色块用盘金绣成,装饰勾勒线条用金银线分别平钉,这幅镂金错彩的作品色块圆润,线条有力,金光闪烁,异彩流光,虚幻飘渺。作品在色彩处理上青绿为主,淡雅宜人。红木活动框架屏风,雕刻线条凝重简洁。他也因为这幅作品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一级艺术家的称号。

可这幅作品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解散后仅150万元人民币卖给了东南亚的客商。

1995年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解散后,马夏办起室内装潢公司,他组建工程队,绘工程图纸,做预算,样样都从头开始学。每一种装潢材料,哪怕小到一颗膨胀螺钉,都要自己去选购。这之间整整有五年的时间,马夏都忙于理顺自己、理顺自己公司的业务。但他每一天都在想,总有一天自己会回归艺术的。

马夏做到了,在解决了自己的吃饭问题之后,他选择了以竹艺来回归自己的艺术。当年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的艺术门类很多,马夏样样精通,但他独独选择了工艺美术研究所当时没有的竹艺,这是一种归隐,也是将自己毕生所学进行融合。2005年到现在,马夏专心做竹艺。很多人问马夏,为何不做当年在研究所内学来的“手艺”了,马夏说:“其实南通的工艺美术并没有过辉煌的历史,但是南通的土壤很好,有着一大批颇具天赋的文人艺术家,有了外来品以后,有艺术家给它升华,所以能做出比其他地区更好的工艺美术,我又何必拘泥于传统的东西呢?”

正如马夏所说,像龚建军的扎染和王玉祥的缂丝在南通的历史上的确没有过很辉煌的历史,但是它既然能在南通的土壤上孕育出来,并且一度发展得红红火火,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它永久的留在南通这片土地上呢?民间工艺美术祖先创造出来的伟大艺术瑰宝,如果不好好加以扶持和保护,也许今天的扎染和缂丝又会像当年一样再次断代失传。

郭承毅的风筝、金蕾蕾的刺绣、王启华的红木雕刻、吴元新的蓝印花布、何林祥的灯彩、汤美玲的和服、李斌的裱画、程嘉伟的丝绸剪贴,当年的工艺美术研究所解散近20年了,这批曾经在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上过班的“手艺人”们也都步入花甲之年,但他们依然坚持着,坚持完成他们不变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