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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香枕与玫瑰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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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晖:女,上世纪60年代生人,达斡尔族。在北京三联书店担任编辑。写有长篇小说《盂兰变》、随笔集《维纳斯的明镜》和《潘金莲的发型》及《中原女子服饰史稿》,《花间十六声》等作品。喜欢咖啡,甜食和猫。

是秋天的美人。对于今天的人来说,这种在金秋独放的花卉只是用来过眼瘾的对象,没有什么可供实用的地方,然而,“秋菊有佳色,露掇其英”,古人之于菊,却不仅是看看就罢,而每每抒发亲手采花的欣喜。鲜菊瓣可以酿酒,可以做火锅,不过,这并不是传统生活的唯一重点。早在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方》中就记载着:“常以九月九日取作枕袋,枕头,良。”按照这一医学经典的观点,用做枕芯,能够“治头项强,不得顾视”,也就是可以治疗颈椎病!

也许正是因为读书人都容易犯颈椎病吧,在唐宋时代的士大夫生活中,枕一直是相当的流行。宋人田锡甚至专门做有一篇《枕赋》,其中赞美道:

于是抚菊枕以安体,怜菊香之入面。当夕寐而神宁,迨晨兴而思健。或松醪醒而心顿解酲,或春病瘳而目无余眩。

按此文说来,枕真是好处多多,枕着它睡觉,只觉得菊香轻侵鼻息,能对人产生安神、健脑益智、去除酒醉以及治头风目眩的多种妙效。另外,宋人隙直所撰《寿亲养老新书》中则提倡,对于老年人来说,“其枕宜以夹熟色帛为之,实以”,显然是认为菊枕有益于老年保健。至于枕的制作,《枕赋》详细介绍为:在秋天盛开的时候,把花瓣采下,铺放在大盘里,上盖巾帕以免落灰、招虫,然后,将盛花之盘长时间地搁置在阳光下、通风的地方,让花瓣慢慢脱水、干燥,以便最终缝入枕袋之内:

采采芳菊,霜篱月庭。唏彩日以征燥,逗轻风而日馨。画帕闲覆,珍盘久停。……于是剪红绡而用贮金蕊,代粲枕而爰真银屏。 大量晾晒实在费时费力,为此,明代《遵生八笺》中还提出了一个非常简便可行的办法:“以甘菊做囊盛之,置皮枕,凉枕之上,覆以枕席,睡者妙甚。”只要做一个内填的薄枕就行了,同时另备一只普通的睡枕,把菊芯的薄枕覆盖在这只睡枕之上,这样,菊枕就不用做得体量那么大,制作起来也就不至于太辛苦。

不知为什么,到了明代,入枕之物不再是大朵的黄,却变成了小朵、可食用的甘,菊枕的作用也改成了明目。但是,唐宋时代,菊枕的花芯却绝对不是甘,而是秋天盛开的黄。著名诗人陆游曾作有《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之诗,其中便咏道:“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以黄制作的菊枕,虽然具有保健方面的意义,但是,古人之所以特别对其青睐,也因为这花枕散发着独有的清香。元人马祖常就有《菊枕》一诗道:

东蓠采采数枝霜,包裹西风入梦凉。半夜归心三径远,一囊秋色四屏香。

枕着菊枕入睡,半夜醒来,会发现床帐之内幽香弥漫,梦境都被独特的清气所包围。

采下香气芬郁的天然花、叶,晾干之后做成香芯枕,是古来早有的习俗啊。非常有意思的是,随着新型香料植物不断培植、引种成功,随着各个时代不断有更时髦的香花香草风行,用来填充枕芯的囊料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在先秦直到汉代,人们所能看到,所能使用的天然香草,只有本地土生的兰草,蕙草等植物,于是,晾干的香草就成为制作枕芯的材料。长沙马王堆西汉墓中就出土有一只制作异常考究的“佩兰枕”,用华丽的茱萸纹锦和彩绣做枕面,枕中装满了佩兰,也就是古代所称的蕙草。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工栽培获得成功,于是,到了唐代,菊枕便出现并流行开未。入宋以后,荼蘼花(宋人往往写作“酴”)风行为园林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观赏花卉,结果,以晒干的荼蘼花做成的枕头,其光彩就远远盖过了菊枕。宋人直所撰《寿亲养老新书》中就谈道:“酴,本酒名也,世所花,元以其颜色似之,故取其名……今人或取花以为枕囊。”而在宋人诗词中,咏赞荼蘼花时,每每提到用这种花的洁白硕大花瓣做枕芯,杨万里在《二月十四日谒两庙早起》一诗中,怀念自己从前山居退隐时的清逸生活状态,更道是:“还忆山居桃李晚,酴为枕睡为乡。”茶蘼拥有独特的,异常浓烈的芳香,因此,用其做枕芯而成的花枕也是馥郁鲜明,会让被衾乃至整座床帐内都弥漫着这种花的余意:“枕里芳蕤薰绣被。”(浣溪沙《和陈德公酴》)人在睡梦中都被花气围浸着,以至梦见自己化身成了翩跹花丛中的蝴蝶:“午窗一枕庄周梦,甘作花心粉蝶忙。”(赵长卿《鹧鸪天》“咏荼蘼”)于是乎,“泪沁枕囊香,恼侬归梦长”(张元干《菩萨蛮》),为爱而长流的泪水所浸湿的枕头,由于是以花瓣为芯,也就能用香气烘染美人的怨愁。

更妙的是,宋人陶谷《清异录》中记载,五代时有位名士舒雅,创制了一种“青纱连二枕”,不仅采用茶蘼花瓣作为枕芯,同时,还把桂花、瑞香花的散瓣与荼蘼搭配在一起,三种花瓣一起缝入青纱制成的枕袋里。据说,填满三种香花的纱枕“甚益鼻根”――非常的好闻。当时有才子专为此枕写了一首诗:

阴香装艳入青纱,还与欹眠好事家。梦里却成三色雨,沉山不敢斗清华。

芳香的花瓣置于阴凉处慢慢晾干之后,色彩依然艳丽,被装入青纱枕囊里,供风流人士休息之用。枕着这样的花芯枕睡觉,梦境里浮现的都是三色花瓣化成的缤纷花雨。当时流行一种非常豪华的室内陈设――用整块沉香雕成的装饰性小山,这种“沉(香)山”虽然散发着贵重香料的芬郁,但是,又怎么比得上枕中所蕴携的大自然的余馨呢。

进入明代以后,玫瑰花得到广泛引植,于是,毫不奇怪的,《红楼梦》中就出现了“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用浅粉蓝色的细纱缝成双层的枕袋,其中填满晒干的玫瑰,芍药花瓣作为枕芯,当然是花气袭人,曹雪芹名之为“红香枕”。在“群芳夜宴”开始之前,宝玉就曾倚着这只红香枕,和芳官划拳为乐哩!夜深宴散,沉醉的怡红公子又枕着这只花枕睡倒,“黑甜一觉,不知所之”。人生一世,如能倚红香枕而醉眠于怡红院中,还有姣俏的芳官相伴在侧,哪怕只有一夜,也算不虚度吧。

枕头的体量有限,用晒干的花瓣做枕芯,似乎还不难想象――虽然对于现代人来说,这样的奢侈大概也仅仅能够停留在想象的阶段。那么,我们敢想象用花瓣做囊芯的被子么?不敢吧?然而,这种仿佛只可能出现在天方夜谭中的床上用具,在传统生活中却实有其物,清人曹庭栋《养生随笔》就介绍了一种用玫瑰花做囊芯的薄被:“有摘玫瑰花囊被。去蒂晒干。先将丝瓜老存筋者,剪开,捶软作片,约需数十;以线联络,花铺其上,纱制被囊中,密针行如麂眼方块式,乍凉时覆体最佳。玫瑰花能养血、疏肺气,得微暖,香弥甚;丝瓜性清寒,可解热毒。二物本不甚贵,寻常尤属能办。”

假如按照今天的标准,这里展示的大概是世界上最极端的奢侈品了。需要几十只满是干筋的老丝瓜,从中剪开,――地捶打成薄片,再用线把这几十片丝瓜薄片连缝在一起,形成一床瓜筋做成的薄被絮。晒干的玫瑰花瓣匀洒在平展的丝瓜被絮之上,然后将这承托着花片的被絮移入纱制的被套。为了防止散瓣在被套中四处滚动,导致分布不匀,还需用线纳缝被套,将整个被面纳绗成鹿眼大小的菱形界格遍布的形式。这么花费工夫的一床被子,一年当中,只不过在天气刚凉的时候盖一盖而已。在曹庭栋生活的年代,玫瑰花和丝瓜在家家的庭院中都能随手摘到,对于擅长女红的纤纤玉指来说,缝连、纳绗更不过是最基础的针线活,因此,书中推荐道,这是寻常人家也还可以享用的东西。然而,在今天,手工成了最贵的成本,而玫瑰、丝瓜这样的造化产物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来说,竟是要论朵,论条购买的商品,昔日的“寻常”,反而成了今天无法承受的奢侈!

也许,掺用两三种天然香花干瓣做枕芯的“红香枕”与“青纱连二枕”,在今天的生活中还有可能复制吧。想来,即使在现代家居设计的客厅里,如果沙发上、地毯上,散放着或以为芯,或以玫瑰、芍药为芯,或以荼蘼、桂花、瑞香为芯……等等多种香花芯的各式倚枕,也仍然要算顶迷人的氛围塑造吧。倚着这样的枕头读书、与朋友闲谈,是很清雅的享受;枕着一囊杂花午后偶作小睡,梦境会在若有若无的花香中远逸。其实,这也是在复制顶奢侈的贵族享受,花瓣做的枕芯自然无法持久,只会是一年一弃。《红楼梦》中强调红香枕是“新枕头”,说明是由下人们在不久前把应季盛开的鲜花晾干,然后缝入枕袋,新制而成。待得玫瑰、芍药的花香褪尽,也就是扔掉旧芯,再絮新花的时候了吧。一只花枕,须得年年更新内里芳香,其实,在《红楼梦》中,恰恰是在贾府的这等生活细节里,最耀目地闪烁着“富贵”二字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