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到姑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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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食物就如苏州之任何一处细节，代表了中国文化最精致细丽的一脉。精美的苏帮菜，和婉转十八弯的昆调一样，在北方人看来，简直考究得毫无必要。不仅菜式品种多得难以计数，对时令也挑之又挑。单是吃鱼，就有“一月塘鲤二月鳜、三月甲鱼四月鲥、五月白鱼六月鳊、七月鳗鱼八月巴、九月鲫鱼十月草、十一鲢鱼十二青”的说法。

观前街上一座一座矮小的楼，飞檐错落，在夕阳中泛着流丽的色光。观前街支弄里，两条窄窄小小的巷子太监弄与碧凤坊相连，而之中却鳞次列着苏州最享有盛名的老字号招牌。太监巷这名字很怪诞，苏州的路名都不像别的城市一样平淡，总是散发着陈旧的书卷香味，如“锦帆路”，是套用义山的诗句“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再如“桃花坞大街”，“书院巷”，“侍其巷”，本身便浸透了历史的清黑墨迹；又如“瓣莲巷”，“幽兰巷”，“花街巷”，“丁香巷”，静静而过都觉芬芳满罗袖……不一而足。这些道路虽多已褪尽了当年的景致，但是那小小的墨绿路牌子一立，就带人走进了属于它们自己的世界。

太监弄上多是酒店，碧凤坊上却皆是各色小吃。到达苏州那晚已八点了，我们到太监弄上赫赫有名的得月楼吃晚饭，却还看到满眼的人，不仅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外国人。一行三人点了三菜一汤。一盘苏州才做得最完美的松鼠鲑鱼，淋于其上的酱汁颜色浓厚金红，味道温热香甜；酱汁下面的鱼肉一小块一小块分开，没有一块不金黄香脆。一碗三丝莼菜汤，粉红的火腿丝，淡黄清香的笋丝，一缕缕青碧嫩绿状如小船的莼菜，味道淡淡的，不以无重味而不鲜香；那新鲜的莼菜几乎像婴儿的肌肤一般细滑幼嫩，一入口就滑进了胃里。一盘美味酱方――这个季节没有樱桃肉，这道肉算是樱桃肉的代替――味道偏甜，肥肉丝毫不腻，瘦肉酥烂醇厚，汤汁赤红，油汪汪地拌入米饭，浓香沁人心脾。一盘蟹粉豆腐，几乎比清蒸螃蟹更鲜美，蟹黄从蟹壳之中被剔出来，佐入豆腐，在雪白的盘中显现出诱人的蜜色，白色的豆腐躺在蜜黄色的汤汁之中显得如此鲜嫩柔软，仍只是淡淡的口味。一人一碗米饭，可以饕餮得极其香甜。得月楼的菜是正宗的苏帮菜，甜甜的，口味纯正。

苏州的小吃亦是都特别，美名不输于小小得月楼。这里的面食种类之多，令人瞠目：仅是鳝鱼作为原料，就有鳝丝面、鳝糊面、鳝背面几种花式。自小只爱用米饭做主食的我，曾对面食不屑一顾。平日的小菜都裹着米粒吃下，平生最爱用各种汤汁淘米饭来吃，又易入口，又好暖胃，其乐无穷。但在姑苏城内，不尝尝他们精致的面食，真是可惜之至。路灯明烁的寒冷夜晚，可以走进随便一家小面馆，啖一碗素面。细细的面条浓浓的汤汁，浇头热热地拌进去，有时撒几片芫荽，香入骨髓。我们进门时看见一位大叔在反复压一块面团，放进机器里压制，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不知压制了多少遍。正因这样的耐心，才有面条柔韧的口感。面条虽柔韧，却极易入口。

苏州的小吃不仅有当地特产，还有许多外来品种。著名的生煎包子其实是地道的上海小吃，他们叫它为“生煎馒头”。但是这种小吃在苏州也香透了街巷，正如宜兴粽子做得最好的五芳斋在此也有数家分店。我清晨走入“哑巴生煎”干干净净的店面，只我一个顾客。柜台的妇女，告诉我五点四十生煎馒头才会做好。这位账房阿姨看去也年过半百，竟仍肤白如雪，一双含笑杏儿眼与一双深深酒窝愉快地相呼应。“佣儿贩妇皆冰玉”――这是坡所爱的江南了。我曾认为奶奶的韭菜鸡蛋包子天下无双，也曾认为天津狗不理包子开得一朵朵白面花儿般实在可人，但是直到品尝到这里的包子，我原来的包子世界观才立即土崩瓦解了。虽然我的嘴还算樱桃樊素口，但是一口吞一个生煎并无困难，雅观与否此时更是横竖顾不得了。那圆圆可爱的生煎馒头，只咬一口，脆香脆香的面皮就破了，热热的肉汤汁水汩汩喷射到你的嘴里，滋味难描难绘，美味只应天上有。这生煎的汤汁竟是甜的，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吃到第二个就可以习惯那清甜的鲜香之味。汁水饱满，皮脆肉嫩，肉馅瘦中带肥，咬嚼过程中口内没有丝毫不适。生煎做到这样，也是食品中的尤物了。

苏州美食还有一种的尤物，那是各种可人的甜食。采芝斋中，柜台似还是九十年代那种，糖食是最易改善人心情之物，而苏州的糖食更可以薄薄一片就引人入胜。粽子糖有几个尖尖的糖角，轻轻抵住上颚，吸一下口腔，一阵醉人的蜜甜。有些甜的粽子糖中夹入不同的馅，有一种糖心里夹着甘酸的梅子，甜到头了就是丝丝的酸。除却粽子糖，酥糖也有风味。那些芝麻、玫瑰、绿豆、紫薯、黑豆等口味的各色酥糖，被小小的纸包装裹成棱角分明的方形，打开就是细细的面状，像是吃质地更为细腻的甜面粉。开水缓缓冲进碗中，藕粉一样的颜色，微灰泛紫，甜香扑鼻。幼童和老年人都爱吃。采芝斋对面，黄天源的糕点也蒸熟了。一只糯米青团子，包着一块甜糯的猪油，不同的口感错综起来，如斯别致。多少朋友对苏州的豆腐干恋恋不忘，我曾纳闷想，一块深色的、油渍渍咸腻腻的东西，有甚好吃？但是最近辗转吃到友人从苏州特意带来的豆腐干，清清淡淡的甜味咸味裹着柔嫩娇软的豆腐干儿，吃得人连连叹惋。这是后话了。

即使做别的城市都有的食物，在苏州，这些也更为出色。苏州大学的同学路过一家不起眼的点心店，奔进店铺要称些蝴蝶酥回宿舍吃。这里卖糖像是每个城市的民区小巷里都有的，外形不甚起眼。但是吃一口，就知内有乾坤。不仅不嫌油腻，连甜味都清爽怡人，绝不会恶甜恶甜的。这家连锁甜饼店的柜台上，还卖一种盒装的双皮奶，口味如同《小妇人》中描写的奶冻，比果冻较为软些，吃起来奶味很浓，一点不扎嗓子。和别的城市卖的都不同。

苏州人的生活方式体现在他们的饮食之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们的文化是由耐心与细节慢慢磨出来，酿出来，熬出来，才能香气袭人地渗入历史深处。不知有没有城市如苏州这样，古老悠久书页脆薄，竟没有被发达的工业所摧灭。身着琵琶襟水滴领旗袍的美人，只在腰上某处轻轻一提，就也可以提着坤包，姿态优雅地疾步前趋。只要苏州仍在精致的中国就不老，这里的古城区是古城区，工业园是工业园，园林是园林，大学是大学，一切都交织在一起，你尽可以轻衣短帽，骑车十几分钟便从一个朝代穿行至另一个朝代。

放翁的《长相思》说，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侧船篷，使江风，蟹舍参差渔市东。到时闻暮锺。

那说的就是这时节的苏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