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山西:我的建筑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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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山西古建筑，而视之为心之瑰宝，却是在离开山西之后。
幼时，在部队任军医的父母为免我行伍颠簸，就把我送到山西的爷爷奶奶家，一直到读大学才离开太原。儿时春游的地点就是晋祠，秋日登高看红叶是在悬空寺的古栈道上；年节下走亲戚，三姑婆那平遥古城里古色古香的老宅子，据说是她的太爷爷在票号里当掌柜时盖的……“当时只道是平常”，在中国建筑宝库里生活了那么年而懵然不觉，今天回想起来，真是入宝山却遮目而归啊。
大学里，我对建筑历史一见钟情，从此踏上研究建筑史之路。研究生时开始学习建筑历史保护，想起小学春游时爬上晋祠献殿的屋顶摘酸枣，那金代梁架在我脚下受尽践踏，我却毫无心肝地乐不可支，真想一头撞在圣母殿前的蟠龙柱子上算了!偏偏此类劣迹好像不是一桩两桩，罄竹难为书。
怀着惶惶戴罪之心，和当年“纵使相逢亦不识”之恨，踏上回乡之旅，去重逢我的建筑宝贝们。
常家庄园(2006年10月6号)
说起山西票号，世人都知道平遥，谈起晋商宅院，大家想起的，定是那电影电视轮番拍了又拍的乔家大院。到了山西才知道，晋商芸芸豪宅中，乔家大院充其量不过是个中等规模，单说晋中地区，与他在伯仲之间的大院，一个巴掌就肯定数不完。离它不远的榆次常家，才是大手笔。二百多年的修建，4D00余间房屋，13处园林，占地?猜猜，60万m2!当地民谚，“乔家几个院，常家两条街”。
大院砖雕样式之多，工艺之精湛，非亲眼得见，难以想象。一个老者告诉我，当年常家之富庶，自不必言，工匠请进门，待之如上宾，做事却有一条古怪的规定，每人每天的工作量可以少不可以多，如一个工匠一天至多只许开十五个榫卯，多一个也不许，违者扣当日工钱，以保证施工质量。经常被甲方催图纸催得想抹脖子的我们，听到这令人瞠目的掌故，惊为天方夜潭，羡慕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看着这些活色生香的建筑瑰宝，这种机器工业无法复制的精美让我耸然动容。耳边响起莫里斯的咆哮“手工制品多么美丽!作为艺术和生活的质素，机器产品是十恶不赦的东西!”
随着时代往前走，我忍不住回头望望那个逝去不久的流年，努力睁大双眼，希望看清，在夏日晴朗的午后，气定神闲的巧手工匠们，如何用从容的节奏，将“花开富贵”“五福捧寿”，一凿凿地，精美绝伦地镌凿在这美丽的庄园王国。
应县木塔(2006年10月8号)
如果说到山西有一个古建筑非看不可，那一定是应县木塔。
去木塔的路上，我是怀着朝圣般的心情的，关于木塔的种种数字，我已是倒背如流，甚至在六年前就发表了一篇有关木塔形态比较的论文(闭门造车的反面学术典型啊，汗颜!)。今日方睹真颜，惴惴之情，犹如粉丝去见偶像，不是不带着些激动的。
远远就看到了木塔雄姿，周围没有任何高大建筑遮挡视线，甚是难得。飞奔至塔下，抬望眼……
我的宝贝啊……
檐下风铃大作，和空中不停振翅游弋的飞燕让我一时之间目眩神移，几十种斗拱看得我眼花乱，不断花样翻新的式样炫耀着当年的神乎其技，只是岁月久远，明显倾斜的塔身让我愀然不已，木柱上弹孔肆无忌惮地控诉着木塔见证过的血雨腥风，很多合抱的木柱已有穿透性的裂缝，这个建造时没用一根钉子的庞然大物，如今身上满是金属加固构件，摸着这些远去的时光，我再一次地黯然。
同我见过的所有塔比较，应县木塔最是敦厚神峻，伫立在晋北平原，凝视北方蠢蠢欲动的外侮，不卑不亢，千年梵音不绝。在我心中，它得了中国传统建筑最了不得的精髓，最代表了一种中原文化的精神，择善固执，平和中正。
戏台(多处)(2006年10月10号)
心间事
说与他
动不动早言两罢，
罢字儿碜可可你道是耍，
冤家，我心里怕那不怕!
――马致远《落梅风》
古时中国是甚少城市公共空间和社交生活的，看戏是贫瘠的娱乐生活中不多的亮点，戏台则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少有的观演性公共建筑类型。
现存戏台中年代最为久远的就是金元戏台，现已考证的有金代一座，元代十二座，全部在山西境内。最为著名的是临汾魏村牛王庙戏台，建于元二十年(1283年)，面阔7.1m，进深7m，正在维修中。
想起那个盲婚哑嫁的年代，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自由恋爱继而相守终身的，发生的概率可怜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过年过节，初一十五的戏台上下，就是这种小概率事件可能发生地之一，所以旧时戏文中常常讲些看戏时一见钟情，跟戏子跑掉的故事。结局怎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是人生如戏了。想来这些斑驳的戏台也不知见证过多少未成形便夭折的岁月故事。也许在某一个蝉声鼎沸的下午，凝妆上翠楼的闺中，会在百无聊赖中电光火石地想起她听戏的少女时代，和台上那个英姿勃发，十七岁的浓眉少年。
宝贝的微笑(2006年10月12号)
微笑之一：晋祠圣母殿侍女像
晋祠圣母殿宋代侍女与周柏，难老泉并称“晋祠三绝”，其在世界雕塑史上的地位，丝毫不逊于晋祠在建筑史上的地位，其中，又以头戴红巾的这位最为著名。她的精妙之处在于表情，向着圣母像的半边脸，面带微笑，温淑谦卑，一副单纯满足的模样，而转过身来，头面低垂，眼睛红肿，嘴角噙怨，像是有无数心事欲与人说……揣摩之间，难以置信何样的心情会塑出如此绝品!传说梅兰芳先生曾对这尊侍女像如痴如醉，不愿离去，想来每人心中都曾有过，笑脸迎人后夜半神伤的心情吧。
微笑之二：宽容的忍耐与见证
天龙山之行是我情感上最后一根稻草。冲着著名的第十六窟而去，没有任何准备，就直面了残酷的满目疮痍，偌大的天龙山，精美的雕塑不胜枚举，但找不到多少是全须全影的。如果说云岗石窟的损毁犹自可忍的话，天龙山的凄凉足以划破每一颗坚强的心脏。佛像衣袂飘然，肢体圆润，似乎触手生温，但是，头、臂、肢体缺失者竟占十之七八!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日本侵略者和汉奸曾经在天龙山劫掠数月，将能割的都割下来，装船飘洋过海或变卖，让这些艺术奇珍身首分离，含恨他乡。抬头望着笑得那样明净开怀的佛像，我问：你真能无怨无嗔的凝望并宽容这一切吗?贪婪和残忍是可以逃避惩罚吗?真的所有的错误在时光中都会被原谅吗?真的吗?
无人回答，深秋的风在山谷中无声呜咽，静默着，静默着，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想我是错过了山西的，错过了那富可敌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的山西；错过了大红灯笼高高挂，票号风声啸动，玉壶光转的山西……经过岁月荏苒，幸存至今的这些，我想我是再不会错过的了，你们的美丽与沧桑，都是我的宝贝，我要屏住呼吸，我要慢慢地走近你们。
图1 常家庄园的夕照 图2 红灯笼是北方民居的表情 图3 砖雕1 图4 砖雕2 图5 砖雕3 图6 应县木塔 图7 岁月悠远 图8 双面人生 图9 微笑
宋盈(中南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系讲师、建筑历史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