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不染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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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到哪里去了，心中只有火。愤怒地、恣肆地、噼噼啪啪在燃烧，想要毁灭什么，无法阻挡的架势。

张磊像一堆起火的煤，屋里的人在耐心说着话，越是体恤，越是弄痛了他。所有安慰都抵达不了心，都是油，催生着燃烧。

一滴清凉砸在手背上，是汗。

张磊眨巴着眼睛，他在哭，但是没有泪。响在右脸的耳光是流毒、砍刀，粉碎着他十六岁的尊严。张磊想跟那伙人血拼，咬死他们，把侮辱统统还过去。

屋子逐渐宁静，睡意在各个角落茂盛地生长。张磊枕着胳膊瞪着窗外，愤怒奔腾不息，一遍遍怂恿他。天色渐亮，他恍如听到一声命令，鱼跃而起，抓起外套跑出去。

1.

张磊瘦瘦高高的，很白，像一片薄薄的书签，笑起来由内而外的清澈。他在城里大学教书的舅舅也是白白的且很爱笑。外甥不离舅家门，王园子人都知道张磊迟早要到城里读大学。

舅舅年年给张磊送书送衣服，看他的成绩，白皙的手捏着他的奖状：“不错，不错。”

张磊很会读书，只是太内向。从不肯响响亮亮地喊一声舅舅。每次都要奶奶催，被逼无奈了才喊，喊也很勉强很害羞，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舅舅嘻嘻地笑，他疼这个孩子，完全不计较。奶奶打圆场，孩子小不懂事，长大就好了。张磊却越大越害羞，舅舅回来他就闹失踪。故意躲到芦柴堆里去读书，把房门锁起来写作业，跑到外村去看电影。害得大家七绕八拐地去找。舅舅舍不得批评。一味地宠着让着，坚持“不破坏他的情绪”，让他好好学。

舅舅甚至是满足的，这孩子从小没妈，成绩这么好。可见他把一切心思都花在学习上了。在这个贫瘠的小乡村，张磊争气，优秀，简直就是卓越，千里挑一，绝对的好孩子。

舅舅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张磊凭这样的成绩考大学没问题。至于性格，至于为人处世，至于其他的一切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这年春，舅舅让张磊参加师大附中实验班的招考，完全是试试看的意思，想不到张磊考上了，考的还是第一。舅舅兴奋，离开学还有一个月，他就把张磊接进了城。

丁克家庭突然来了一个孩子，两个大人不知该怎么疼才好。舅母变着花样给张磊做好吃的，带他理发买衣服。张磊拘谨、羞涩。待他越好，他越拘谨、羞涩，像在折磨他，弄到后来舅母都别扭起来了。

舅舅领他去中山陵，张磊闷闷的，对拍照没兴趣，对参观没兴趣，对典故没兴趣，最后捡着一份晚报读得津津有味，好像报纸是他的命。

张磊这个书虫怕说话、怕出门、怕见人，除此之外几乎全是优点。他安静、好学，特别爱干净，喜欢收拾擦洗，水龙头被他弄得哗啦啦。张磊收拾过的房间，有条有理、规整洁净，简直难以置信出自一个男孩之手。

舅舅舅母委婉地提醒，张磊该下楼散步啦；张磊出来见客人；张磊要学会适应社会。张磊听了，抬起胳膊挠挠后脑勺笑笑。

张磊笑起来还是蛮阳光的，舅舅舅母松下心来，他们想到张磊那个黑黑的家——这孩子，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呢。

2.

王园子的孩子从小就在沙子里滚。张磊却鞋子是鞋子，袜子是袜子，四季穿戴得像先生。

那是奶奶收拾的。奶奶手脚利索嘴巴也不停：“我不能让你像个没妈的孩子!”

她给张磊穿衣服、梳头发、拔鞋跟——无限殷勤，无限仔细。边做边念叨，后来即使她不说，张磊也听得见这句话。好像奶奶这么待他，只是为了证明，而不是因为她爱他。

妈妈出事后，舅舅要把张磊抱到城里去，“正好我们没孩子，就当是我们亲生的。”

舅舅真心真意的，他想张磊走了，他爸还可以再娶再生。一个家完完整整的还像个家。可是他们舍不得。

日子一长舅舅看出来了，张磊是他爸爸和奶奶的命。张磊在，他们就能好好活下去，张磊妈妈就没死，死的只是她的影子，她的魂儿还在呢。

舅舅疼张磊，吃穿用特别是书，大包大包运过来。奶奶说世上谁都没有张磊享福，张磊是心肝上的心肝，宝贝中的宝贝。

奶奶会偷偷叹息：“苦命的哪是他啊?!他是人种，是祖宗。苦的是我这个老太婆和我那个死做活做的儿。”

爸爸妈妈本在瓶盖厂上班，妈妈一走，爸爸再也见不得瓶盖厂，提都不能提。如果不是张磊，他死的心都有。后来就认了命，闷头种地，一味地疼张磊，疼那照片里的人，过时过节给她烧纸，一日三餐帮她端饭。

后村有个姑娘，说是被张磊爸爸妈妈的爱情感动了，非要给张磊做后妈。奶奶倒是动心了，爸爸却跑了，姑娘拗不过他的死脑筋，悻悻地走了。

奶奶忍不住怨妈妈：“你看你，一天到晚笑嘻嘻地供在这里像个菩萨，看看我们这些活着的一天天活受罪哦。”

张磊是个例外，在奶奶看来，张磊不受罪。王园子的孩子生来吃剩的穿剩的，只有张磊一切都是个人专用，连他坐的椅子，也是爸爸专门给他做的。

这个乡村孩子不下地不玩泥巴，不爬树不下河不摸鱼虾，不赤脚不拖鼻涕，头上不爬虱子身上没有污渍。想想吧，王园子的大先生农忙还要下地呢，张磊这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不是小先生是什么。

那天奶奶的鸡数来数去少了两只，急得头直晕，奶奶找鸡的时候，小满小山两个活鬼就来招魂了，他们拖起张磊往河坝上跑。

小满小山呼啦啦冲下了河，水花一清二白刺激着张磊，他浑身痒痒了，犹犹豫豫脱了衣裤鞋袜，捂着白肚皮一步一步跑下水，还没湿脚呢，小满和小山就让他的脸湿了，头发湿了，后背发凉。

张磊的脚丫子头回踩在湿软的河底，又痒又舒服。可是不好，脚底怎么有针戳，腿肚子有血吸虫往里钻了吗，刺辣辣的。肉疼筋疼骨头疼。张磊还没来得及乐，就咕咚扑倒了。

张磊想起奶奶说的水鬼，水鬼死死地拧他的脚，他吓得快没命了，发疯地踢啊蹬啊。

张磊做鬼也忘不掉小满的手，它们死死地抱着他不放。可怜小满刚站稳又被张磊扑倒。眼看摸到鬼门关了，岸上闹哄哄的，人们跟着哇哇大哭的小山跑来了。

爸爸不让奶奶养鸡，舅舅给奶奶加了补助，“你的任务就是看张磊。万一他有个长短，叫我们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妈?!”

奶奶“担不起这个责任”，日夜跟着张磊。她是张磊的天也是张磊的地，是张磊的手也是张磊的脚。幸好还有小满和小山，奶奶认定他们是张磊的救星，偶尔张磊可以跟他们去看电影、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