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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消逝的马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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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仿佛注定是大西南马帮这曲奏响了千年的乐章,在当代的短暂变奏与苍凉回顾。

下午在东风渠的小石桥边,我看到一对年轻夫妻正奋力把五六个沉重的塑料大水壶用绳子系上马背,旁边还有两匹马和十几个水壶。这就是这队马帮的马锅头营成军和他的妻子魏菊长,他们在运施工地和水泥砂浆需要的水。

营成军是个帅气健壮的小伙子,穿着件红色T恤,白色中裤,赤着脚,凉鞋甩在渠边的草丛里,他脸上、胳膊上的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通红,挺拔的鼻子已晒脱了皮,长期在烈日下劳作,他的眼睛像高原上的人们一样,闪耀着一种炽热潋滟的波光。他的模样和他壮实而粗糙的双手双脚,正是艰辛的生活加在一个淳朴的漂亮孩子身上的结果。所有的水壶都捆扎好后,他的娃娃脸的妻子赶着马过桥上坡去了。

他告诉我说,他82年生人,16岁开始赶马,至今已11年了,从参加二滩电站建设到现在,他跟随着马帮已跑遍了全中国、他的妻子比他还小两岁,跟他赶马也有两三年了,他俩有个三岁的孩子留在德昌老家。刚说了几句,一位老汉赶着几匹驮着空水壶的马过来了,营成军忙着接过缰绳,卸下空壶,下到渠边的石阶上开始灌水。此后的几次采访中,他一直在忙着做活儿,或者在接电话,或者跟马帮老板商量工价,协调人员关系等事,我也不忍再打扰他。

马帮的爱情

他的妻子是被他的马儿踢出来的。马儿就是他们的媒人。

马儿被牵着上了山,营成军有了空,坐在地上和我攀谈了起来,讲到他的妻子魏菊长,整个在宜昌的马帮中唯一的一位女性,营成军的话就说开了,他告诉我,他的妻子是被他的马儿踢出来的,马儿就是他们的媒人。

营成军和他的妻子魏菊长都是四川省凉山州德昌县茨达乡新胜村的人,两人在村里一起长大,很早就认识,但很少来往。2001年6月,一天上午,营成军赶着马儿从村头一条小路经过,魏菊长也正好走在这条小路上,小路很窄,一边是稻田,一边是一条小溪。当营成军的马队走到魏菊长的旁边后,由于路面太窄,最后一匹马和魏菊长挤到了一起,马儿走不过去,马急了起来,后腿―下就把魏菊长踢倒了,魏菊长连人带东西一起滚到了溪水边。“当时把我给吓傻了,一看瑰菊长倒在溪水边半天都没有动,我连忙丢下马,跳进溪水里把她抱了上来。”营成军说。

营成军连忙牵了一匹最听话的马,把魂菊长放在马背上,用绳子把她捆好,牵上马就往县城里的医院里赶,没想到走到半路上,魏菊长渐渐地醒了过来,营成军把魏菊长从马背上放了下来,没想到魏菊长不但没有找营成军扯皮,还说现在没什么了,不用在去县医院了。在营成军的反复要求下,魏菊长又上了马。营成军牵着马到县医院彻底检查了一遍,看到魏菊长的确没有什么问题,营成军才放了心。

那一次去县城,正好碰上县城里赶集,两人看完病后,营成军还请魏菊长中午下了馆子,下午两人又看了一场电影,到了下午5点多钟,两人才回到村里。经过这一次后,两人就熟悉了,一有空营成军就去找魏菊长。营成军从外地赶马回来,每次都给魏菊长带一些衣服、口红等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两边的家长也发现了他们两人在谈恋爱。2002年7月,他们在村里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

“当时我是牵着那头踢昏她的那匹马儿把她接回家的,因为这头马儿就是我们的媒人嘛。”营成军高兴地说。而现在,魏菊长也成了一个老练的赶马人,跟着爱人走天涯。

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疾病健康,执子之手,辗转相随,这就是他们的爱情。

在他们这队马帮的驻扎地老李家,堂屋左边的两间偏房里,十个赶马人的铺盖连成一片,挤在一起。右边,穿过厨房,出屋,几步开外是一幢石头垒砌的低矮的小屋,屋里黑黢黢的,待了一会儿,我才看清,这屋子分成三间,一间猪圈,一问厕所,大点的一间泥土地上散养着一群小鸡。我特别注意到屋子这边架着张双人床,床上吊着一顶灰色的帐子,老李说,这就是营成军夫妇的住处。

在外的赶马人,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是见不到家人的。“我们赶马人在外一年很难回一次家,不像其他在外面打工的人,想回家甩开膀子就可以走,每天骡马都要自己喂,我们平时想回去也很难,只有等到过年才能回去。”除了他们人人都有的一部手机,他们的生活和他们千百年来的先辈大概同样艰苦。看到那两张年轻的面容、我竟有些感动,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疾病健康,执子之手,辗转相随,这就是他们的爱情。

我们全家三代人都是赶马的

直到96年二滩电站修建,赶马的传统才由他继承了下来。

在宜昌市夷陵区黄花镇白洋坪村蒋家山组,是另一队马帮。

蒋家山位处宜昌西北部的深山,我们的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开了40分钟,从50多米爬升到海拔800多米,又在狭窄的碎石子路上开了20多分钟,才看见路边有两户人家。赶马人廖庆芳从屋前院坝上迎了上来,接过前次来给他们拍的照片,笑着说:“拿回去给儿女看看,看爸爸在外头赶马有好辛苦!”他告诉我们,今天他们开不了工,因为修通到塔基的路,要从当地农民的田里过,马锅头下到村里和村里商量青苗赔偿的事去了,等这事有了结果,他们才能开工

他说:“在这些地区,没有路的地方,以前都是靠人背上去,我们用骡子来运输水电工程的物资,骡子的工价比人工就便宜多了,大大降低了工程的成本,但这也让本地的农民觉得马帮抢走了他们赚钱的机会,与马帮产生一些纠纷和摩擦。前两天山那边的一队马帮就出了事:这里盛产柑橘,橘林遍地都是,前几天骡队正走在橘林边的路上,

匹骡子趁人不备,伸嘴啃了两个枝头的橘子,被当地村民看见了,非要赶马人赔偿500元损失费,争执中甚至打伤了赶马人的一条腿,还牵走了一匹骡子,说不赔钱就不让他们开工,马帮打了110,可警察来了也没办法,村民们人多势众,最后在警察的调解下,两个橘子赔了两百元钱,事儿才了结。我们也是出来打工赚钱养家的,也不想和当地人发生矛盾,有时候真是没有办法呀。”

廖庆芳边在院子里乘凉,边给我讲述了他家的历史。廖庆芳是德昌县茨达乡人,今年32岁,他家老辈子就是赶马的,爷爷赶了一辈子的马,他母亲赶了30年的马,那时主要是运盐,从德昌运到四川的盐源县。60年代他母亲交公粮,也是靠的马帮。80年代村里通了路,拖拉机能直接开到家门口了,家里虽然还留着两头骡马,但用处就不大了,直到96年二滩电站修建,赶马的传统才由他继承了下来。

廖庆芳说,他很喜欢赶马的生涯,虽然苦了点,但这些年,带着马儿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世面,07年湖南、江西下大雪,倒了很多铁塔,他们也去帮助运输物资,重新架设铁塔。08年奥运时,他们马帮为奥运会在北京郊区的山里架设铁塔。架设完后,还专门进了北京城、看了鸟巢。“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用的电,可能还是我们架设的铁塔输的电呢!”或许,这种对自由生活的热爱,就是马帮人骨子里传

下来的吧。

德昌马帮虽名为马帮,用的却全是清一色的体力极好的骡子。

廖庆芳说:“解放前的马帮和我们现在不一样、我爷爷那时候的马帮主要是做长途运输的,有时候为了运盐,从德昌到盐源县,要走上十来天的时间。那时候社会也很动乱,路上强盗也多,30年代,我爷爷有一次在往运物资的时候就遇上了强盗,不光抢走了马帮运输的大批物资,还打伤了我爷爷,后来在当地老乡的帮助下才捡回了一条命。”

后来廖庆芳的祖父专门买了枪支,随身携带。在后来的几次运输中,枪还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打跑过几次小股土匪的袭击。在解放大西南的时候,祖父的马帮还帮助过运送过物资,现在家里还保存着当时发给祖父的奖状。“我们现在跑的地方比爷爷远多了,也不再是在省里运输物资了,最远我还跑到广东去架设过铁塔。”

他爷爷在时,家里有一头骡子三匹马,那时的马帮人养的主要都是马,因为那时运的是盐、茶等生活物资,重量比较轻,而且人在路上出要骑马,马的个头比骡子要矮,骑乘的人容易上下,而现在他们马帮里给水电工程运砂石料的却都是骡子。因为在山区驮重物,马不能适应这样的重体力活儿,只有骡子才能受此苦累。骡子的负重能力比马要大得多,一匹骡子一般能负重320斤,最好的骡子负重能达到430多斤。因此德昌马帮虽名为马帮,用的却全是清一色的体力极好的骡子。廖庆芳出身“马帮世家”,钉马掌的手艺是他们当中最好的。

廖庆芳说:“现在我们出来打工什么都好,社会也比较安全,也没有什么强盗来抢东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老板是没有以前的老板讲诚信了。我爷爷、我妈妈那个时候,是做完工老板就结工钱,从来没有过拖欠工钱的情况,现在我们是做完了工,常常结不到工钱。去年在湖南做的一个铁塔,承包方的老板欠了我五千多块的工钱,到现在都没有结到。在湖南吃的、用的都是我们马帮垫付的钱,那一次做下来把我们都亏死了。现在我们打电话,那位老板都不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这一笔工钱要回来。”

正说着,山路上两个人背着一大捆青草走近了,那是廖庆芳的两个同伴,趁今天有空到山上割了些青饲料,给骡子改善生活。

铺好青草,他们从棚下牵了匹骡子出来,准备给它钉马掌,廖庆芳忙进屋拿了斧子、钳子、钉锤、镰刀等工具出来帮忙。事实上,廖庆芳出身“马帮世家”,钉马掌的手艺是他们当中最好的。这里的骡马棚都是随形就势,搭在路边的巨岩下,每个棚下有两三匹骡子。

他们将骡子牵到一棵碗口粗细的杨树下,把缰绳紧紧系在树干上,三个人合力抓住骡子的一只后脚查看。这只脚上蹄铁已快脱落了,突然,骡子脚一蹬,从三人的手中滑落,三个人赶紧跳开,可这一瞬间,廖庆芳左手的小拇指肚,已经被蹄铁的钉子划破,鲜血淋漓。大家忙上前准备给他包扎,可他只甩着手说:“没得关系,小伤,经常的事。”

跑到屋里,廖庆芳拎出浅浅一桶底的水,洗洗手上的血。他告诉我们,今天可能是有生人在,骡子有些怕,所以不听话,这次他们找了把火钳,一个人在前头把骡子的上唇掀起来,牢牢夹着,一个人在后面抱起蹄子,尾巴缠在蹄子上,这样只要一蹬,就会扯痛骡子的尾巴。骡子怕痛,老老实实任由老廖摆布。老廖麻利地挖出蹄缝里的泥土,用镰刀削平蹄甲,三下五除二就钉好了一只新蹄铁。他说,路好的话,一头骡子大约一两个月钉一次蹄铁,像这里这样的石子路,蹄铁磨损严重,一个星期就要全部重新钉一次了。

终将消逝的命运

我们现在在外面赶马赚钱,供小孩读书,就是要让我们的后代不再赶马。马帮终究会有一天要消失的。

一个阴晴不定的夏日午后,我随着黄花乡白洋坪村这边的马帮,来到海拔近1000米的山上,卸料的塔基位于山顶的悬崖边,海拔虽不是太高,可悬崖与山谷问的相对落差极大。杳不见底的山谷里、升起渺茫的青雾。对面远山如黛,遥遥横列在天空,高高的山脊线几乎平着,划过天际。

满载物资的骡队络绎汇聚到崖顶坡下的小块空地上,人马夹杂,骡马沉重的喘息声、蹄声、赶马人紧张的吆喝声,震响了寂静的山林。坡既陡,货又沉,赶马人奋力牵着骡子登上崖顶锥形的砂石料堆上,抽开背篓底部的绳子,满篓的沙石便从洞开的篓底轰然落下。忽然骡子脚下一滑,仰首长嘶,飘扬的长鬃与赶马人绷紧的脊背,在苍茫的天空下成了一幅古老而壮美的画面。

卸完料的骡子要依次列队下山,山路狭窄,不小心的话,骡子和人都会有被挤下山崖的危险。

“前两天,我们这里就有匹骡子在上山的路上闪了腰,第二天就死了,”一个赶马人说道。夏日的山间,雨毫无预兆地就来了,天色―下子黯淡下来,淡蓝的岚气从山间升起,大颗大颗的雨点疏疏地洒落,激起草木和泥土的腥气。一片一片盛开的夏枯草,擎着紫色的小灯笼,照亮了黄昏的雨。这氤氲的山雨的氛围,让我忽然想起屈大夫的诗篇。这里不正是他所描绘的生长着香花异卉的楚地吗?这里离他“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的九畹溪,不过40公里。

曲折的山道上,骡马队在雨中默默走着,静静的雨中洒下一路脆生生的马铃声。雨大了,今天下午他们只能运这一趟了。在山脚村外的小池塘里,赶马人饮过了马,牵着它们消失在废弃校舍的院墙里。

现在全国各地水电开发依然如火如荼,各种输变电工程很多,只要山区输变电工程建设有需要、而且工地又在车辆不能到达的山上,德昌马帮就依然有生存的空间。

不过一位长期在电力部门工作的工程师告诉我,在发达国家,不通车的山地架设电网运输建筑材料等工作都是直升机完成的,随着我国经济的发展,国力的不断增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在我国也会有更多、更适宜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取代马帮这种古老的运输方式,来为电力建设服务。

马帮人自己也知道,马帮不可能长期存在下去、他们说:“我们现在在外面赶马赚钱,供小孩读书,就是要让我们的后代不再赶马,马帮终究会有一天要消失的。”

雨渐停,黯淡的夜已来临,挥别马帮,我们驱车驶上回程。道旁草木萋萋,含烟笼雾,马儿们清脆的铃声似乎还在耳边颤响,细听却消逝在芬芳的夜气中。车灯照亮坡陡弯急的盘山路,马帮已远远地留在了身后浓浓的夜色里,犹如即将被时代的车轮远远的留在了历史里。他们仿佛注定是大西南马帮这曲奏响了千年的乐章,在当代的短暂变奏与苍凉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