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我心的琼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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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宁舍美元不舍人，一条裤子两哥们儿。

我和闭门炮家的琼花树9年风雨见彩虹，从小学肩靠肩，一直靠到初中毕业，是秃子头上的两只蝴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谁看不出来！

琼花树生错了家。她爸爸炒股，只赔不赚，赔坏了脑子，久而久之，就成了闭门炮；她妈妈陪着愁。熬着熬着，竟然熬成了抽筋婆，成天神经兮兮的，大白天遇见人也一副躲躲闪闪、惊慌失措的样子。

夫妻俩很害怕外面的世界，成天猫在家里，有人没人，都一惊一乍的。这一来，闭门炮脾气见长，琼花树放学回家不敢提“钱”字。可老师催着缴班费、试卷印刷费、集体活动服装费……琼花树不能不伸手。

俗话说，羊羔恋娘，猫狗争房。琼花树指望从父母那里得到温暖，却常常事与愿违。她要钱的话刚一出口，“啪”一声，一个巴掌便抡过来，琼花树躲闪不及。班上，她总是最后一个缴费，三五块钱的小事，她得挨够三五巴掌，才能从家里抠出钱渣来，交到老师手上。因此，她是老师最不欢迎的学生。

她妈妈呢，像不散的游魂，整天电话纠缠着她。

她正上课，一个电话打过来。她不能不接。她若不接，妈妈就会撵到学校来，破门而入，一脸煞白，“我娃呢，我娃呢，谁把我娃咋了？”搅得老师上不成课。一两次情有可原，次数多了，老师就十分反感了：“这课还上不上了？琼花树你怎么搞的，能不能给大家一个安静环境？”琼花树担不起这个责，只好一见手机振动，就赶紧接电话。妈妈在家捏细声音，吓唬她：“女儿，可要保护你爸呢，有人举着刀子要杀你爸。你看，你看，刀子撬门呢。教你爸藏到夜壶里去，那里味道冲，坏人闻不惯那味儿，不会找到。听到没有，赶紧，迟了就没命了！”琼花树急得连假都顾不上请，一溜烟赶回家，一看，俩人都好好的，谁杀谁呀。

二

从小学五年级起，琼花树回到家就“享受”冰锅冷灶。没办法，自己学着做饭。不做，就得饿肚子。

琼花树担起干家务、做饭的重任。家，成了她的痛。她心烦意乱，渐渐沉默寡言。看到别的同学欢天喜地，她就寒心。她不再愿意融入群体的嬉闹中，时常一个人躲在一边苦恼。当然，大家也没狗后跟那么贱——你不搭理我，我也不主动搭理你，之间又没有小品里那种黄世仁与杨白劳的债务关系，犯得着黏在一起？

心苦的人更孤僻。琼花树开始旷课和放学不归。

她一个人到河边吹风，两只脚漂在急流里，身子晃晃悠悠。散步的人以为她想不通，有轻生的念头，不由分说把她拉上岸来。她嘴唇木然地动了动，话压了回去。她不想痛说家史，没用，谁的父母能置换自己的父母？

三

她与我结缘，是由一次打架引起的。

班上有个同学，爸爸在政府机关，职务像坐火箭，嗖嗖嗖往上蹿，于是有点趾高气扬。琼花树看不惯他的嚣张，两人不对眼，二十一世纪本校的雌雄大战，就此爆发。别看他是个男生，被琼花树三下五除二打得满地找牙。老师重罚了她，给人道歉、看病，外加100元罚单。琼花树说：“要命一条，要钱没有。”老师说：“你别把事情拖大了，报告了学校，你，就穷途末路了。”我见琼花树可怜，赶紧塞上200元，逼她把事情了了。

琼花树留了下来，继续上学。但落下个坏女生的名声，在班上更加孤家寡人。

没人理她，我主动理她。

一日，她电话催我，到圆明园火吧来。

我去了，她以酒谢我：“钱，我还不起；酒，我能请得起。”我笑：“没打算要你还，只要你过得好点儿。”我第一次接触酒，浅尝了一小杯，辣得嗓子眼直冒火，眼泪鼻涕一把。她乐，我也陪笑。她突然冒出一句“狐狸笑得傻乎乎”。得，我成狐狸了。

过了些日子，琼花树带着一嘴巴的伤来到学校，别人背后叽咕：听说又到社会上去疯了，和混混搭在一起，迟早是咱班上的祸，会把风气带坏的。我没多想，拉着她到校门口的私人小诊所去上药，药费自然是我付的。她搂着我脖子，哭了。她说你相信我，我不坏。我说我相信。她说我爸又……我说你别说，我猜得到。她就不往下说，只管哭。哭够了，眼泪一抹。笑了，笑得很尴尬。

从此，在班上，唯我和她好。她穷得兜里摸不出两块钱，却和我一起出去，大方地买两个相同的小玩意，一个归我，一个归她。她给我说许多我“脑空白”的东西，提醒我社会上什么人可以打交道，什么人不可以打交道。她戳我：“记住哦。”我说记住啦。她说要记在脑子里。我说记在脑子里了，她瞅着我的模样，说：“狐狸笑得傻乎乎。”

四

小学毕业，实行划片升学，我们班大部分同学上了同一所初中。我和琼花树分在一个班。琼花树乐得拉着我的手跳莲花：“红萝卜，不拆把儿。”我虽不全懂她的话，但感觉到她是真心的高兴。

初中的花费比小学多了七八倍，三天两头要钱。这可苦了琼花树，三天两头挨打。琼花树有些泄气，不想上学了。她跟我说话，极少提学习上的事情，大都是想着怎样挣钱。我不许她提退学的事。我说咱们才多大呀，不上学，你将来怎么办呀，连个基本的大学文凭都没有，找工作有谁要你。她想了想，默认，但还是要挣钱。

人穷胆大。她一人去网吧，找老板要当网管。老板说需要身份证。她就去派出所办身份证。老板说晚上上班到第二天黎明。她说正好赶上上学。老板说你年龄还小，怕警察查出来处罚。她说我来当网管的，不是来上网的。老板要了她，她熬得昏天黑地。到头来，钱没挣到几个，却大病了一场。挣的钱还不够看病，缺的窟窿还是我给补上的。

我怨她，这事咋不提前跟我说，还好哥们儿呢。她说，踏入社会的事，不想你染，你家境好、人好，是个享福的角儿；再说，你成天“狐狸笑得傻乎乎”，缺心眼，社会复杂得很，你若吃了亏，我赔不起。

我的每个假期，爸妈都会陪我去旅游；她的每个假期，孤身一人到处打工挣钱。她都打过什么工，我了解不全，但有一次。她让我伤心得吃不下饭。

我和家人去餐馆“用膳”。过来一个小个子女服务员。我妈妈看都没看她一眼，接过菜谱点菜。我听声音耳熟，抬头看，只见一张瘦得跟白纸人似的小脸埋在一绺长发下。我跳起来拔开发帘，“琼花树！”她打开我的手：“叔叔好，阿姨好，‘狐狸笑得傻乎乎’好，你们吃好哦。”面无表情地说完，念了一遍我们点的菜名，算是核对吧，没有什么问题，收起菜谱，顺着另一桌吆喝，忙着支应别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