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磅礴,你就是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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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一年夏天，我和他一起逃跑去了海边。
“好像还是六岁的时候，我哭着告诉你，妈妈想要丢掉我的小猫。你看着哭哭啼啼的我，突然拉起我的手说，那我们私奔吧。
“六岁仓皇的夏天，我和你踏着漫天漫野的蝉鸣，一步一步走，走过树影斑驳，一片一片碎落在脚下，仿佛就这样踩过了漫长的日月星辰，仿佛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到苍穹背后，走过所有星意阑珊。你拉着我的手，我抱着我的小猫，彼此都没有说话，蝉声铺天盖地，像潮一样涨起来。我的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不知道那是我的，还是你的。可是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欢喜极了，我看着你的背影，心里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一直一直走下去都没有关系，反正我还有你呢。
“最后我们走到了海边，那是最早属于你和我的海。直至今天我还能可以清晰地想起那时的场景，夜晚的漫天辰光下，有一片深深浅浅水光粼粼的蓝，我从背着的小书包里拿出饼干，掰了一半递给你。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些想家了呢。我靠着你的肩膀坐在沙滩上，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猫，耳边满是潮起潮落与你呼吸的声音。好像这样，就是永恒了。世界里面再也没有其他，只剩下你，和满鼻海水咸咸的涩气。
“尽管天一亮我就发现自己正睡在自家软绵绵的小床上。我们的消失几乎要吓疯了爸妈，我被妈妈的泪眼吓得不知所措。你被你的爸爸暴打了一顿，而我也被禁足了整整一个夏天。我于是知道这件事其实是不对的，答应爸妈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可是于私心里，那却是我生命里面最美好的一天。因为，那里面有你。
“其实我呀，一直都想说……你还在，真是太好了。”
【02】
――于是，身边的这个人之于自己的将来究竟是什么。
夕日欲颓。天际是一片潋滟的红。小小的孩子拉着同伴的手，一条长长回家路，日光将他们的影子拽得冗长。
“――踩你影子！”少年抬起头，笑眯眯的脸。眉眼弯弯，嘴角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程西回头看了他一眼，无助地扶住额头：“你这家伙别总让我有一种带着儿子出门的感觉好吧！！”
少年无所谓地撇撇嘴，被女孩一眼瞪回去，笑嘻嘻地说，“好啦好啦。”然后一溜儿跑远了，站在桥头冲她招手：“快点跟上来！阿西！”
程西呼出口浊气。挫败地垮下肩。
从小小的不知事的孩子，被大人吩咐上学放学要手拉手，走路要靠着右边，不要吃陌生人给的糖。和一直在身边的你一起，长成如今眉清目秀的少年，原来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
走在路上顾文太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外婆今天做了南瓜饭。”
程西为他的陶醉表情震惊了：“那种东西难吃死了！”
“才不呢！外婆和我都爱吃！”他洋洋得意地说。
程西瞥他一眼：“外婆又叫你来我家吃饭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外婆做了南瓜饭？”
理直气壮的回答：“我闻到了！”
“……”
“所以才说你那种奇怪的本事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结果……真的是……”程西全身被阴影笼罩，她抬起头，眼角有泪光，“外婆，其实你和文太是一起从南瓜星迁徙过来的吧！”
外婆疑惑地看着她，笑了笑：“呵呵，你知道了？”
“不，我才不知道。”程西面无表情，“我才不知道我的亲外婆和那个傻子是同一个星球的邪恶战士这回事！你们要用南瓜来毁灭世界的邪恶计划已经被我看透了！你们觉悟吧！”
……顾文太在她身后欢快地敲起碗唱起歌。不！你那真的是碗吗！你那真的不是脸盆吗！
“我受够了！”程西掀桌而起，“我要离家出走！这种充满南瓜味道的家我真的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再见！”
顾文太抱着他的脸盆蹲在电视机前，闻言回过头开心地看了她一眼：“阿西，再见呀。”程西心里的小怪兽顿时“嗷”地咆哮一声。她一口气差点没厥过去，愤怒地摔门而去。
“结果果然还是美记阿姨对我好。”程西泪汪汪地坐在沙发上，抽抽搭搭，“好难过，外婆不要我了，呜呜呜，外婆被一只猪抢走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人。”
年轻漂亮的邻居阿姨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没关系。我喜欢阿西。”
程西顿了一秒，嗷唔一声放声大哭，同时抱住漂亮阿姨的腰，把头埋在对方怀里：“美记阿姨我好喜欢你。”
“啊，阿西。”这时玄关有人在换鞋子，少年打着招呼，“妈妈，我回来了。”顾妈妈微笑着回应：“文太回来了。”
顾文太走过去想要像往常那样亲亲妈妈的脸，被一道恶毒的目光瞪了回去。程西紧紧抱着顾妈妈的腰，咬牙切齿地看着顾文太：“不许你碰美记阿姨！美记阿姨是我的！”
顾妈妈摸摸她的头发：“好好，不碰。”
程西像只猫一样蹭了蹭，抬起头在顾妈妈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然后回过头，自以为隐秘地、骄傲而饱含蔑视地看了顾文太一眼。
顾文太毫不生气，他微笑地说：“阿西，外婆已经回家了。她让我告诉你，知道阿西不喜欢南瓜的味道，其实她还炒了什锦饭。”程西顿时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声音嘶哑颤抖地问：“那……饭呢？”
少年弯起眉眼，笑得很好看：“我吃了呀。”
“请你死！！！！”
“不过话说回来，阿西你一离家出走就来抱我妈的习惯到底是怎么养成的？”顾文太四处看了看，“妈，家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爸爸呢？”
顾妈妈说：“你爸爸一个人去吃烧烤了。”
“那你干嘛不去？”
顾妈妈低头温柔地看了程西一眼：“大概是因为，我有预感阿西会来找我吧。”程西幸福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顾妈妈高兴地挠了挠她的下巴。
等到程西回了家，顾文太顺口又问了一次。顾妈妈全身燃起黄金斗气：“那个老家伙竟然敢嫌弃我做的饭！”
【03】
――嘿！顾文太。请帮我记得那些我不愿意变成的大人的模样。
程西和顾文太有一个秘密。
不过说是秘密，其实两家的大人都是知道的，笑。
顾文太做作业做得好好的，突然听到窗户被一阵狂锤。他无奈地打开窗户，程西麻利地从窗户上爬进来，丢给他一大袋零食。
顾文太和程西的房间窗户相对，中间只隔着短短的半臂距离。程西和顾文太经常不愿意绕远路，就直接从窗户上爬到对方房间。好在两人家住的都不高，只有二楼。他们俩傻缺都以为大人不知道，其实两家家长是这样想的，反正也摔不死，随这两只猴子去了。
顾文太被突如其来的饼干薯片糊了一脸，反应无能傻乎乎地看着程西：“阿西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程西深情地锤了一下他的头，临走前吩咐一句说：“你赶快吃，待会儿十二点一过这饼干就过期了。”
“……”
程西炸毛了：“顾文太你这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是要造反吗！！”
高一时候，程西和顾文太作为辩论队成员随学校到另一个城市比赛，比赛结束的下午程西要去逛街，顾文太一百个不愿意，硬被她拖出了学生宾馆，跟着她逛了一个下午。结果到想要回宾馆的时候发现两个人都迷路了。再三确认了身边的女生也并不识得回去的路，身处于陌生城市的顾文太出离愤怒地跳脚指控程西：“那你凭什么不相信我们会迷路！”
程西说：“这不可能！！我四年级时候就知道中国在北半球了！！这种卓越的地理天赋我怎么可能迷路！！”
顾文太说：“你四年级时候还在尿裤子！”
程西顿时炸毛：“去去去你才尿裤子！”
顾文太烦躁地扒拉头发，好像试图揪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丢回有吃有喝的温暖的宾馆去，抱着头在原地打转：“阿西我好饿啊！”
程西说：“你才尿裤子你全小区尿裤子！”
顾文太嚎叫：“我饿啊我饿啊！”
最后还是程西决定结束这个鸡同鸭讲的状态，她用“你全小区尿裤子”的凶狠目光瞪着顾文太，问他：“你带了钱么？”
顾文太被她的表情取悦了，噗哧一声笑出来：“没有。”
程西顿时摆出款佬的表情，神清气爽地说：“我带了！”
顾文太弱弱地说：“本来就是你提议出来逛街的，带钱是应该的啊。”其实他省略了后半句话，我怕你逛街钱不够找我借，所以我故意没有带钱出来。顾文太后来忧虑很久，觉得自己因为自私遭到了报应……
程西的回应是轻蔑地一笑：“嗤。人类。”
顾文太被他的小青梅莫名其妙的来自外星球的优越感hold住了：“阿西你不可以看不起人类！”
“我可没有说。”程西说，“人类在有些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比如？”
“有个叫肯德的老人养了鸡。”
“……喂，他们人类会哭的。”
把自己从悠长伤感的回忆中扒拉出来，顾文太带着一种忧国忧民的圣母表情对程西说：“反正对于阿西的小气……我早就已经有觉悟了。不是吗？”
程西沉吟了几秒钟：“顾文太！你想要和我打一架吗！！！” =皿=
【04】
听到一首好听的歌就想唱给你听，朋友推荐一部好看的电影就想要和你一起去看，看完一本书以后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就会把那些段落划下来指给你看，经历了什么事以后第一个会想要告诉你，有时候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会想如果你还在，你一定会保护我，舍不得我受委屈。说一句话别人都听不懂只有你听得懂，做一件事别人都奇怪地看着我只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
生日前夕，程西坐在顾文太的窗台上，洋洋得意地对顾文太宣布。
“我不管！今年的生日一定不要再这样过去了！我要妈妈帮我过生日！我要妈妈带我去买衣服！我要妈妈握着我的手切蛋糕！我要妈妈给我唱生日歌！我要她回家，和我睡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
顾文太呆滞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她：“哦，很好的。”
程西留给他一个邪魅狂狷的笑，从哪儿来爬回哪儿去。
话虽如此……程西蹲在床上，皱着眉头一脸便秘相。犹豫好一会儿。她再三给自己加油打气，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拨通了电话。
“……喂。妈妈。”
电话那端安静了几秒，女子温柔的声音传过来：“是阿西啊，有事吗？”
那一瞬间莫名的有一种想要哭出来的冲动。程西说：“只是……有点想您。”
又是几秒不长不短的安静，程妈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是嘛。”就再没有言语。
程西一下子鼻子发酸。过了一会儿，说：“打电话给您是因为……外婆病了。”
“妈病了？！怎么了？严重么？”
“……是高血压，妈妈。”程西说，“妈妈，外婆老了。”
对方莫名地又安静下来，过了很久，轻轻舒了口气：“是啊，妈老了。”
程西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程妈妈又说：“那，阿西，让我把妈和爸接过来和我住在一起吧。他们都老了，需要有人照顾。我这么多年……对不起他们。”
程西只觉得自己一瞬间指尖都在颤抖。她拼命抑制自己汹涌涨上来的泪意，颤抖地说：“您……”过了一会儿声音很不稳定地说，“我知道了……妈妈。我知道了……我会跟外公外婆提的。……再见。”
不等程妈妈说些什么。程西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
像一个自导自演的小丑。
程西把手机往床上狠狠一摔，紧紧咬住下唇。过了很久，突然呜咽起来。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程西爬到文太房间的时候，顾文太正在换衣服。听到声音反射性地就要往衣柜里躲。回头看见程西一声不吭地就往他的被窝里钻。顾文太少年扶住额头很是沧桑地叹了口气。
生日那天的晚饭吃了外婆做的长寿面，回到房间就看到抱着礼物坐在书桌前面的顾文太。接过礼物时，程西依旧木着一张脸几乎没有露出一点点笑容。顾文太紧张地看着她，生怕程西不喜欢。
程西紧紧抱着顾文太送的礼物。低垂眼睫。良久，轻轻地唤：“文太……”
顾文太站在哭泣的程西身前，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程西的手，生涩地安慰：“阿西……阿西不哭了。” 程西只是一劲儿地唤：“文太。文太。”
过了很久，才模模糊糊地哭道：“她真的不要我了。文太。”
“……她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她连回来看一看我都不愿意……”
“我的确是在故意找借口打电话给她……外婆身体明明很好，我只是在找一个借口……找一个可以和她说说话的借口……可是她不记得，她根本不在乎。”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文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程西的十六岁生日。没有爸爸，没有妈妈。
童话里的月圆花好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出现。程西像是独身一人站在突然落下的夜幕里，清夜蟾光，举目茫然四顾。
那么很多年以后，你还会不会记得那个笨手笨脚的少年，和生怕重一点就会弄疼她的力度。顾文太轻轻抱住程西，一遍一遍地说：“阿西，不哭了。阿西，不哭了。”
“不哭了。阿西。不哭了。”
阿西，我心疼你。
【05】
――宝贝宝贝你好吗？做你唯一的超人好吗？
程西做了一个梦，结果第二天起来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真是美得很。
“我猜阿西一定是梦见林志玲结婚了。瞧把阿西给吓得。”――BY真？鬼斧神工的存在，顾文太。
由此，足以见得顾文太这孩子对于林志玲非同一般的执念。
程西又梦见幼时的那个夜晚。
楼下是爸爸的咒骂声，间或夹杂着妈妈的哀求哭泣。小小的程西全身颤抖，瑟瑟地躲在衣柜里，在黑暗里咬着拳头小声地哭，一边压抑喉咙口的哭泣声。
这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的场景。每逢这个时候，程西就这样躲在一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里，一边哭一边祈求这样的打骂快点过去。
然而这一次好像不一样。随着一声清脆的花瓶碎裂的声音，爸爸的声音戛然而止。妈妈沉重的喘息愈发清晰。过了一会儿，听到妈妈尖利地笑，然后发出一声惊恐的快慰的，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形容的尖叫。
程西抱着衣柜里的被子，几乎要晕过去了。
然后听到楼下有人敲门的声音。隔壁家的美记阿姨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楼下一片混乱。程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被子，抽抽噎噎地哭。
突然听到窗户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咔嗒一声开了灯。随即听到有人压低声音，悄悄地唤：“阿西，阿西，你在吗？”
程西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愈发把自己藏到衣柜深处，眼神空洞。
那人停了一下。径自往衣柜的方向走来。
日光灯的白色流进幽闭的衣柜，随着那抹光刺入视网膜的，是小男孩琥珀颜色的眼眸。他涨红着脸，看上去像是快要哭出来。然后他也进入衣柜，关上柜门。夏井西怔怔地感觉到被抱住，然后是脖颈上温热的液体。
她打了一个激灵。突然很用力地抱住对方，用牙齿去咬对方的脖子。同时被男孩扯着头发。两个孩子躲在小小的衣柜里，像两只小兽一样歇斯底里地呜咽哭泣，一边凶狠地厮打。
程西抱着顾文太，终于歇斯底里地哭出来。
吃好早餐出门。早早在门口等着的依旧是懒洋洋倚着单车嚼口香糖吹泡泡的顾文太。她的少年站在清晨的安静日光里，还是年少时候单薄削瘦的身形，脸庞却逐渐褪去年幼时秀气柔软的漂亮，长出日渐清晰英俊的轮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与自已一起手拉手走过长长回家路的小孩儿，如今也已经长成这样挺拔俊秀的存在。
看见程西出门，顾文太直起身子，一瞬间整个人拉长二十公分，笑嘻嘻地冲她招招手。
可是还是那样的笑容。顾文太一笑就会露出两排牙齿，嘴角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他睫毛长，眼睛很大，从小就秀气得像个女孩儿。笑起来乖得不得了。
程西走到他跟前，仰起头看他：“诶，文太猪，你又长高了吧？”
顾文太倒没什么感觉，偏偏头：“有吗？”
“肯定有！”程西恨恨地说，“你这个怪物！”
顾文太就笑笑。把手上那瓶温热的牛奶塞到程西手中，两条腿撑着单车，回过头说：“阿西，上车。”
是奇迹一样的。程西坐在顾文太的自行车后座，模模糊糊地想。文太，他就是奇迹一样的存在。
你一定不知道我多么感谢有你在。
顾文太和程西在不同的班级。上了楼梯就要各自往左右走。转身的时候程西突然叫住顾文太，从书包里拿出两本笔记本：“差点忘记了，给你。”
顾文太问：“这是什么？”
“是生物和英语的笔记。”程西说，“上次月考你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只有这两科不是很好。我昨天晚上整理了一下，快期末考了，你看看吧。”别别扭扭地把头扭向别的地方，“我可不是在帮你……我是，希望美记阿姨高兴。”
顾文太笑。程西恼羞成怒地一瞪，他就各种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不是在帮我呀。阿西。”
程西冷哼一声：“过来，猪。”踮着脚帮他解开校服领带再重新系好，“……领带真的有那么难打么？”
“嗯。是的！”少年答得异常利索。
程西给了他一个白眼。自己却忍不住地笑出来。
【06】
――每当我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就会想，如果你还在。你一定会保护我，不让我受别人欺负，舍不得我受委屈。
程西其实一直懂得，母亲有多么害怕她。
外婆有时候会突然神色黯淡，犹豫地对程西说过：“你的爸爸，简直是一个魔鬼。”
程西也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在有些生病的辗转难眠的夜里，她会突然想到一个早春时节。还是年幼时候，日光尚是一片灼灼的好。小院里的花树开了花，她坐在父亲的肩头，去攀折花枝，一阵风吹过，花雨漫天，满地殷红般般潋滟。她欢喜得乱动乱笑，父亲扶住她，对站在门口的女人笑：“我们的阿西跟你年轻时候一样，是个疯孩子。”满眼的宠爱。
她抬起头，看见母亲扶住门框站着，眸光温柔，含着浅浅的笑，仿佛开出的一朵花，鲜艳好看。
父亲与母亲大概是一见钟情的情感。爸爸的父亲早早离世，家里兄弟姊妹又多，身世困顿。妈妈却是家境优渥。喜欢她的人有那么多，可是她只喜欢他。她跟家人大吵了一架，偷了身份证和去他去登记了结婚，谁也没告诉，连个婚礼都没有。她只是揣着心里小小的欢喜，由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慢慢地为了他，成长成一个宜其室家的女子。
其实，年少时的感情最当不得真。怪只怪，在那个月圆花好一派灿烂的年岁里，你对着我微笑，绚烂了一个节气。明明就是打马而过，偏就有人执拗地把它当做一生一世。
他当不得她的良人，承不起她一生的重。可是明白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
那个混乱的夜晚过后，程西浑浑噩噩地被顾爸爸抱下了楼。客厅里尽是花瓶的碎渣，一滩艳艳的红。
那是程西第一次面对死亡。死去的那个人，是像恶魔一样丧心病狂的男人。却是会把她高高举起去攀折花枝的爸爸。他亲过她的脸，唤她我最爱的小公主，说我要把我所有的一切繁盛美丽都给你。
程西知道他不好，他甚至是个坏人。但是想到他把她架在肩膀上，说我要让你看见这整个世界的光，心下便是酸楚的疼。
后来被法庭反复取证，由邻居证实是家庭暴力，妈妈因为防御过当被判处几年的刑罚。程西还记得在法庭上看见妈妈的时候，妈妈几乎呆滞没有神色的眼睛。她坐在底下大声地哭，叫妈妈，妈妈。妈妈看了她一眼，突然打了一个寒噤。目光里那是多么深厚的恨意。
妈妈被判处的刑罚不算重，几年就出了狱。出狱后妈妈不顾外公外婆的反对，一定要离开这个城市，就是为了不和程西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外婆哀求她至少好好跟程西说说话，她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这孩子长得很像他。”
这孩子长得很像一个噩梦。
稍稍长大了些，会常常做噩梦醒来。梦里的妈妈用力丢开她的手，大步地往前走去。她跌在地上，大声地哭，可是妈妈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从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她是多余的，迟早要被丢下的。
程西有一个不算好甚至很坏的童年，在那段年岁里，大抵遍地是家庭破碎的玻璃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程西对于隔壁家的顾文太怀着一种异常的仇视心理。他有一个全世界最美的妈妈，他的妈妈会拉着他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会温柔地亲吻他的脸颊。他的爸爸，高大又温柔，像一个真正的大英雄。程西至今记得，她在幼儿园里唯一一次打架就是和顾文太。小文太被程西打得鼻青脸肿以后，傻愣愣地看着毫发无损的程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场景蔚为壮观。
后来与顾文太一家熟识以后，程西最特殊技能就是和顾文太抢妈妈。有一个夜里，程爸爸程妈妈吵得不可开交。小小的程西偷偷开门出去，拍顾家的门。小姑娘烧得神志不清，哭着说她难受。她拽着顾妈妈的衣袖，哭着说，妈妈你抱抱我，我就不疼了。顾妈妈守着她心疼得快哭了。其实作为邻居的顾文太一家也是知道程家那些事的，平时也温言劝过了，可是对别人家的这种情况外人也无能为力。好在顾家夫妇是真的心疼程西，对她格外的好，程姑娘是顾家编外的另一个宝贝孩子。顾妈妈说当然了，阿西可是作为儿媳妇养大的。
所以你看，再荒芜艰难也没有关系，至少在那段时间里面，有你的存在。全世界的风雨冰雹砸向我没有关系，被所有人放弃也没有关系。我知道我还有你，这种认知，是我全部勇敢的来源。
【07】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去到原始森林也很好，整个宇宙还原成原子也无所谓。只要你还在我身旁，半睡半醒地看着书。”
上午是程西演讲比赛的决赛。结束以后，程西不顾外婆的阻止，气哼哼地把比赛组委会颁发的鲜花摔到刚赶到礼堂的顾文太身上，转头就走。
程西拦了一辆计程车，看见顾文太也打开后车门钻进来，瞪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顾文太无辜脸：“我回家啊。”
“你自己拦一辆车！”
“我不！”
程西坐在前座，感觉到后面接连不断递过来的可怜巴巴的眼神，压力巨大。她对司机说：“叔叔你开快一点！”
“小心开，我们不着急。”顾文太说。
程西啃完一个大西瓜，长长呼出口气，往窗台爬去。顾文太坐在地板上组装一个变形金刚模型，脸上红红的尽是西瓜汁的程西在他床上打了个滚儿，默默在他的被子上把脸蹭了个干净。
直到夜色渐次从天上落下来，程西突然闷闷地唤：“文太。”
顾文太辛苦了一个下午脖颈酸痛不已，闻声抬起头：“诶？”
程西声音很模糊：“文太。”
“嗯。”
“文太，其实我很想生你的气。”夏井西闷闷地说，“比赛的时候我突然紧张了起来，一直不在状态，抽签抽到的表演顺序又靠后，外婆一直安慰我可是我就是放松不下来。我很想打电话给你。我一直在想，如果在我比赛开始前你赶到了礼堂，那么我，也许我……虽然最后也获得了很好的名次，我知道不应该可是还是很生气。我想好了，看见你以后绝对不再理你了。可是真的看见你，又忍不住想要听你解释。其实解释什么呢，文太你就是这样马虎的人啊，我知道也许是因为睡迟了，也许是因为忘记了，并不是你对这件事情不在意。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文太，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期待你的到来。
“文太，我知道这样说很矫情。其他的人我都无所谓，可是文太，你能不能对我更加用心一点儿呢。
“……公主病也好，斤斤计较也好，我就是这样的女生。我不要别的人，我只是希望文太你，多在乎我一点。
“……因为你和其他所有人……是不一样的。”
顾文太放下手上的变形金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床上的那堆东西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顾文太吓了一跳：“阿西你怎么了！！”
程西尖叫：“啊啊啊文太我钻到被套里面去了！我出不来了好难受！！”
“……大夏天的你盖什么被子！！”
【08】
――那是她的少年。
――他喜欢吃蛋糕，喜欢吃冰淇淋，喜欢各种口味的口香糖，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他会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发脾气，会赖着她撒娇。他难过的时候会生闷气，会用力抓她的衣角不让她离开。他那么温柔，是从小到大站在她身后最近的地方，一直不曾离开的少年。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是漫长岁月里始终站在身侧的人，是知她喜、知她忧、知她苦、知她怒、知她惧、知她为何偏执的孩子，是眉目温软，许过永久守护她的少年。
――她的少年，有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侧脸。
寒假里学校组织的额外补习结束时候，已经是接近十点半了。程西和一个一起补习的女生走出教学楼，女生懒洋洋地抱怨：“真是的，本来结束的就够迟了，老师又拖堂了，真讨厌。”
“文太。”突然听到身边女生惊呼了一声。程西眯着眼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不见……”
“你这个半瞎子，还不去配副眼镜。”女生笑道，“我爸爸来接我了，我看见他的车了，再见啦。”冲程西挤了挤眼睛。
“……唔，真的。”走近校门口，果然看见穿的像只球的顾文太又蹦又跳大力地冲她招手。程西慢吞吞地走过去，“你来做什么？”
“接你回家啊。”顾文太摘下手套递给程西，“补课补到这么迟，怕你不安全。”
程西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心情很好。于是对他露出一个近似于笑的表情。
“……啊，下雪了。”鼻子感觉凉凉的，程西抬头看了看，惊呼一声。
顾文太双手插在口袋，听到程西的惊呼抬起头，眼皮上落下一片雪花。“真的呢，好幸运，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时小路上已经很安静了，大多数店铺关了门，行人也没剩下几个。昏黄柔软的路灯光线下，程西看着顾文太仰起头的侧脸，突然听到心脏的地方，砰地用力跳动了一下。
顾文太低下头，看着程西笑眯眯地说：“更幸运的是，第一场雪又是和阿西一起看到的。”
程西低下头，抿起嘴很慢地笑了一下。
走到街心公园，顾文太突然放慢了脚步。“阿西，你额头上的那块疤，还在吗？”
程西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额角，笑了笑：“在啊。文太你别想赖，你害我破相，得赔得赔。”
程西额头上的疤是幼时和顾文太打架时候留下的。准确来说是程西对顾文太单方面的殴打，但是在踢文太的时候不小心被自己的另一只脚绊了一下，额头磕到公园的双杆上，被划拉开了一道血口子。顾文太吓傻了，看着她糊了一脸的血嚎啕大哭。顾妈妈后来知道以后便教育文太，害一个姑娘毁容可不是好玩的，以后是要结婚的。文太就抽抽噎噎地去找程西，说我们长大以后，我一定会娶你的，阿西你别怕。说着自己害怕得哭了出来。
在幼时，程西在顾文太心里，就是比金角大王还要具有战斗力的存在。要娶这样的一个姑娘，顾文太连着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幼时曾经信誓旦旦的小新郎，如今你还记得吗。
顾文太回过头看她，昏暗路灯下他的眼里似乎有满天星辰，柔软得要开出花来。他安静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阿西，我记着呢。”
程西怔了怔，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突然说不出话来。那一瞬间耳边安静得只有雪扑簌落下的细小声响，三千世界都化作微尘，他的眼里盛着一个宇宙的光。
顾文太笑了笑，朝程西伸出手：“雪大了，回家吧。”
那是年幼时候的一个黄昏，程西站在门口听见家里传来爸妈的吵架声音。小小的女孩儿在家门口站了一会，咬着嘴唇转身就跑。
顾文太找到她的时候，程西已经在公园的滑滑梯下面坐了很久很久了。那个时候天色已经蒙上一层隐约的黑，小女孩抱膝坐在那里，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呆滞得像一座石像。
顾文太探进一个头来：“阿西阿西阿西。”
程西眼睛一亮。随即别扭地转过头：“你来干嘛？”
“我刚才去找你玩儿，听到叔叔阿姨他们……我就知道你在这里。”顾文太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阿西你饿了吧。吃。”
程西接过巧克力，往旁边挪了挪。顾文太也钻进了滑梯下面。
不是不失望的。这么久了，爸爸妈妈竟然都没有想要来寻找她。竟然没有一点点担心她。
可是没关系，她还有文太。程西想。
程西掰下一块巧克力，塞到顾文太嘴里：“你干嘛那样看我！”
小时候漂亮得像个女孩儿的小文太拉拉她的手：“阿西你很难过吧。”
程西白了他一眼：“你管我难不难过呢。谁在乎啊。”
“那阿西你别难过了。”丸文太说，“我在乎的。”
程西回过头，动了动嘴角。
“阿西你别难过。我在乎阿西。”
顾文太从滑梯下面钻出来，弯下腰对程西伸出一只手，笑着说：“阿西，天都黑了，我们回家。”
像是终于有人告诉你，你可以哭了，这样的声音。
属于文太的声音。
程西突然哽咽，紧紧拉住那只手，声音模糊地说：“嗯。回家去。”
和你一起。回家去。
【09】
――接下来你还要会弹琴会写诗会唱双截棍。
“今年我十六岁。十六岁的我在某一个下雪的晚上和他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这个世界原来比我想象中的更美丽。也许有一天我和身边的这个人会相互厌烦，彼此离弃。也许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会离开现在的生活，走向另一个我所并不知晓的世界。我不知道我们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以后，可是在十六岁的这个夜晚，我和他拉着手，好像听见了整个世界花开的声音。”
“十六岁的时候，我们不敢说爱，只说喜欢。那么你知道吗，我啊，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程度，也许比我一直以来想象的还要多。如果你是故事《猜猜我有多爱你》的那只小兔子，所想到的最长的喜欢是从地球到月亮上的距离。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像故事里的大兔子，对你的喜欢是从地球到月亮上――再绕回来，是这样的长。”
――文太文太文太文太文太文太文太文太文太文太。
――未来。
“我有多么想要去到，有你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