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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码深处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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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故事如老榕树般盘根错节,又汇人浑浊的江水中。进入石码深处需要一次次费力的泅渡,而每次归来后,你都会发觉,那些老照片被重新染色,全部都活了过来……

我们从厦门港乘坐快艇去石码。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秋天的阳光浓烈,照射在海面上,白花花的一片,十分晃眼。发动机响起后,舱内的人们都安静下来。有些人是渔民装扮,脸庞黧黑而安详,他们大概刚从厦门的八市归来,回石码张罗第二天的海鲜;一对年轻的夫妇安抚着襁褓中啼哭的孩子,像似回家探亲的模样;坐在我们旁边的年轻商人正在电话里与人讨论进货的价格,正宗的闽南话韵调分明――至于我们,两个无所事事的游客,坐在这里就显得不太和谐。石码并非旅游胜地,它安静地卧在九龙江下游,无需多情的打扰

这次旅行并不在长途计划之内,而是从涣慢心思生发出的分支。与我同行的鸽子是鼓浪屿上的自由设计师,三十出头,十分健谈:我们从厦门老街趣事、妈祖的传说、闽南巫术,一直聊到那段“下南洋”的历史――他的爷爷,一个生逢乱世的石码渔民,早年曾跟随南下的浪潮去了马来西亚:鸽子在大学毕业之后很少回石码。“不如我们今天就去吧!顺道拜访一下几个亲戚。”他在动情地描述了石码的风俗特产之后,发出了这样的邀请。“为什么不呢?“我想,意外的事件总是旅行最富吸引力的部分。

约一个小时后,快艇停靠在石码轮渡。九龙江江水呈现出浑浊的黄褐色,发出隐隐的腥臭味,我怀疑鱼类是否能在这样的水里活下去。这条江也叫漳州河,最初得名于荷兰人。17世纪60年代,荷兰航海家威・伊・邦特库曾率船队来到中国,便是经由此河进入沿海腹地,来到漳州月港以及龙海石码等地。根据《东印度航海记》记载,他曾经在漳州一带长期“自由公平的贸易”――其实是变相的经济掠夺,不过却客观上促进了沿海的贸易和开放氛围。当地居民用布匹、食盐以及土产品交换欧洲人从南洋带来的香料等物品,“海氛颇息,通贩洋货,内客外商”:市集文化一时繁荣,即使后来这种贸易在政府的主持下略有颓势,但从未断绝。

今天,这条曾让林语堂魂牵梦萦的河流最终难以逃脱工业时代的宿命,仿佛也已到了暮年。九龙江悬索大桥横跨石码和紫泥两镇,造价不菲却令行走其上的人们感到心颤不已。大小不一的船坞横卧江畔,未肯远徙的渔民歌哭于斯。而透过交错的椿树枝叶,可以看到锦江道热闹的街景,摩托车和行人来来往往,小镇的侧面轮廓清晰地展露出来。

走进小镇,如同进入黑白的照片中,不禁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许多老式骑楼色凋灰暗,墙体多有剥落。底层是餐馆、小商铺和汽车修理店。但鸽子说,人们都以为小镇很悠闲,其实皆是表面,喧闹才是这里的主旋律。明清时期经济尤为繁荣,居民多数从事水产品贸易,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自锦江道步入商业街,我们恍然走进历史深处。“街衢夸洞达,阙庆盈丰:一自海氛息,安歌乐土中。”古人的描述大致不虚。和中国大多数商业街一样,这里店而经营的主要是服饰,许多国际大品牌也都可以找到踪迹,偶尔间杂几家连锁餐饮店。与现代商业氛围形成对比的,是建筑本身的特色――那些骑楼如同沧桑的旁观者,不同的繁华如烟云般聚散,它们却岿然不动,而小镇也因此古意悠然。但石码的神韵并不在于商业街以及古朴的建筑风貌,而在于菜市场。我们穿越几条街,来到新华市场。混合的气味才让人真正感到走进了小镇深处。这里混乱、嘈杂、有点肮脏,但活力充沛。各色蔬菜、鸡鸭海味纷呈眼前,大都摊在地上。吆喝声此起彼伏。下午五点多,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在一家熟食店前,我们品尝到石码最富盛名的五香。“配上一碗卤面,再来一碗鸭粥,一杯烧仙草,对我来说就是极品套餐了。”鸽子说,他虽然没有在石码居住很久,却一直视这里为故乡。在他看来,石码小镇就是厦门几十年前的模样。每次当他路过厦门的八市,总是想起这里。我忽然明白了张翰的莼鲈之思,可能五香对于鸽子,或者对于生在石码的诗人舒婷而言,都是如此。舒婷在散文中担心太多的人涌入石码,会搅扰了这个小镇的宁静。但五香的香味却又远飘各地,吸引着人们一快朵颐。我想,这个港口小镇不会介意更多的人前来,它曾经敞开怀抱接纳过世界各地的人们,盛宴一时,如今尽管略显沉寂,但矜持并非它的气质。

穿过菜市场,鸽子打算去拜访他的大伯,一位曾在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人生传奇可以放到芗剧里,“如今却活得跟隐士一样”。他的住处在巷弄更深的地方。沿着一条巷子东转西拐走了二十多分钟,我们来到一栋老房子前――典型的闽南建筑,出砖入石,如同疲倦归家的渔人,带着不声不响的尊严。人字形的红松屋檐飞动,由于饱受风雨的侵蚀,上面的龙凤图案已经斑驳不堪;红褐色的墙体却十分结实,整齐的红砖外露,与宽大的石块牢牢镶嵌在一起;一株生长了近百年的榕树立于中庭,纵横的枝桠如同手臂几乎将整栋住宅围拢起来。

然后就看到一位老人坐在一张藤椅上,看到来访的我们,他又欣慰又平静,客客气气地尽了地主之谊。浮刻着几片青竹叶的白瓷茶壶中,泡的是安溪的春茶,好看的黝碧色,清香入鼻。他两条叠在一起,上身蜷缩,胳膊耷拉在扶手上。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抽烟斗,烟丝一明一暗,让表情看起来捉摸不定。鸽子说,大伯至少有百万的家产,平日花销并不多,大概只等儿孙来继承这份家业了。他性格沉默,但还是经不住我们好奇的询问,缓慢地透露了一些当年的故事。12岁就逃出家乡,做过各种行当:渔夫、运输工、水电工、船员、茶贩、海鲜店老板……他甚至还当过歌仔戏的小生,曾扮演过刘秀和梁山伯,就在海边榕树下搭起的小戏台上,为妈祖献唱――他讲这段经历的时候,流露出轻微的神气。他也遇到过喜欢的姑娘,那是在码头,一个饭店老板的女儿,很漂亮,圆圆的脸盘――“一看就知道是有福气的人,只可惜她父亲看不上我这个跑船的。我二十多岁,火力正旺。托了人去说,但那老头怎么都不肯,后来别人也劝我别乱想了。”再后来,因为做生意,他去了各种地方,积累了足够的钱,却发现那个姑娘早就搬走了……

听着老人的讲述,我仿佛来到了熙熙攘攘的码头,大小不一的船只正在停靠或者出发。一个健硕的男人走上岸来。向着热气腾腾的街道走去,那烟雾几乎把整条街都笼罩住……他手提着一大筐活蹦乱跳的海鲜,信心满满地走向心爱的女人。但精明的餐馆老板只是冷漠地看了他几眼。那个姑娘躲在窗帘后面,如寂寞的月娘,羞于主宰自己的命运。如今,她一定还在一条雾气腾腾的街上,仍在石码也未可知。在某个幽暗的骑楼老屋里――屋内供奉着妈祖和关帝爷,她按时上几柱香,然后再椅子上枯坐,想象的画面中一定会出现那男人年轻时的相貌,那时的他魁梧而潇洒,是堂堂的男子汉。想着这些,她嘴角还会露出笑来……

暮色渐渐浓重,我们借助最后一杯茶回到现实,赶最后一班船回厦门。快艇上,鸽子说自己并不了解石码,语调像个不孝的孩子。可谁能真正看清楚这个小镇呢?它笼罩在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烟雾中,曾经的故事如老椿树般盘根错节,又汇入浑浊的江水中。进入石码深处需要一次次费力的泅渡,而每次归来后,你都会发觉,那些老照片被重新染色,全部都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