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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旅途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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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踏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短发在充满工业粉尘的空气中肆意飞舞。道旁树绿了又黄,以最悠然闲适的姿态迎接着过往的游子。上桥的时候秋风显示出强大的力量,势不可挡地吻着我的面颊。浑浊的河流在脚下流淌,裹挟着无数的寒冷因子涌向远方,城市的气息终将被自然带到时间的尽头。

雨还是没有落下来。

双手微微松开车把,像风一样冲下桥。下一个路口,左转。红绿灯亮着,闪着,灭了。各种各样汽车在眼前奔驰而过,遵循着看不见的道德规则。我就在这样光怪陆离的城市里生活着。

十八岁生日过去的第三个月,我终于抛弃了所有爱着的东西。哭或笑没有任何意义,谁都无力改变什么。看得见的路只有一条,看不见的悲伤却有很多种,混合在一起成了人生长醉不醒的理由。

肩上的书包拽着我下坠。我很疲惫。

高三生活比想象中艰难。高三生活没有想象中艰难。宛如落水者在无氧的世界里哀号,只有胸腔以下浸在水里,脚踝与如乱丝般的水草纠缠。无休无止。

存车子,上楼,进教室,领成绩单。不堪入目。回到座位,周围唧唧喳喳的声音,像一群麻雀在争吵。然后班主任走进教室,站在固定的某个位置说着什么。她说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话本身是否具有意义。很遗憾,十二年的学习生活告诉我,那是无实义的。重复,只是重复,重复了十二年。

从学校出来我推着车子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茫然地、向着不明所以的方向行走。我沉默着,我一直选择沉默,然而我需要某些能够刺激我神经的东西去唤醒我体内压抑已久的能量。是的,能量,来自于青春期却又不得不压抑的能量。

茫然四顾,人们各自在按着自己既定的方向行走,看似忙碌地工作着,内心像我一样的空虚着。没有什么能打动我,至少现在没有。

我忽然想去奶奶曾经住的小县城看看,尽管奶奶已经离开我两年了。是的,就在高一那年的初春。

那小县城该变样子了吧。时间带走的东西,总是不留一点痕迹。

国庆长假只休三天,这是意料之中的。我只对父母说是心里比较烦,想回乡下住几天,就这么轻易地背上简单的行囊上了长途大巴。

长途大巴未免挤了些,也罢,中国人本来就到哪儿都多,再加上正值旅游黄金周,能订到票我已经满足了。生活永远比故事要现实,太多理想化的东西不可能存在,期待的那份从容淡定,旅途的悠然,无法在烟雾缭绕、汗臭熏天的环境中实现。

秋老虎的天气使我出了一身汗,拉上廉价的蓝色窗帘,总算遮挡了些刺目的阳光。黑色旅行包抱在胸前,里面塞满了被化学药剂腐蚀过的食品,没有任何食欲。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午睡男人发出的鼻息。寂寞铺天盖地涌来,我毫无招架能力。

我强制自己看手中的《红楼梦》,或许我早已习惯强制自己做这做那,比如不喜欢的科目,比如不喜欢的人。然而我实在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品味两百多年前的华丽悲凉,合上书,开始听流行歌曲。流行歌曲固然滥俗,但它毕竟能给予我的听觉以新鲜感,而这种新鲜感是我所需要的。

下高速后半小时左右便抵达县城,全程不过四个多小时。我坐在原处等待车上的人走光之后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拉开窗帘,雾蒙蒙的,看样子像是要下雨,也许我来得并不是时候。

没有江南水乡的柔情万种,没有绿水乌蓬,没有石板路油纸伞,只有不远处乡镇企业排放出的淡粉色烟雾。但我还是掏出了手机想拍下点什么。路过臭水沟的时候我不由停下了脚步,真是臭得可以。十八年前它就是条臭水沟,十八年后它依然是条臭水沟。或许再过十八年也是如此。

然而我竟然在淤泥堆积的沟岸上发现了一片纯白色雏菊,它们亭亭玉立在臭气熏天的空气中,纯净地盛开着。我想如果不是这条臭了好多年的水沟,雏菊的纯美也不会如此明显。雏菊也好水沟也罢,静默地组成一幅和谐奇妙的图画。

或许这世界本身就难以分清黑与白,对与错。

徒步半小时抵达空了许久的老屋。这里永远都是这么安静,一片灰色砖瓦房的海洋,沉淀着上世纪五十年代留下的沧桑。我在院子门口站了很久很久,对着青苔杂草发呆。太阳渐渐变成暖橙色,柔和的光束提醒我夜晚的降临。

屋里的家具都蒙着类似蔬菜大棚的那种塑料布,上面是一层厚厚的尘土。到处弥漫着一股霉味,掺杂着雨季残留的潮湿。拉亮灯绳,拿去塑料布,打开窗子,给水泥地板洒水。我试图找回六岁以前的记忆,可是却那么模糊不清。

黄啧啧油腻腻灰蒙蒙的墙壁上我发现了一些铅笔印,歪七扭八地写着“爸爸、妈妈、中国”之类的词语。我的心里忽然一阵伤感,莫名而清晰。

腕上的手表慢慢指向七点,天色完全黑下来。若没有手表这东西,想必我会对时间毫无概念。在这个被时间所抛弃的地方,时间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人的意识奇妙地主宰着一切。唯有空旷的胃部提醒我是时候该去填饱它。

对背包里的食物依然没有任何兴趣。简单地锁上门,信步走到街上,试图寻找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记忆里有一条老旧的胡同,那里数不清的小吃旁若无人地热闹着,带着最童年的色彩。长大后觉得它只是无数热闹夜市的一种,夹杂着人类最本质的欲望,并无美感可言。

所有的美都来源于人的幻想。

路过三叔公家时意外看见了在院子里撒野的二黑,这老狗竟然活了这么多年!惊讶过后扑面而来的是深深的寂寞,它象征性地一直存在着,试图掩饰着悄悄变化着的一切。然而实质上,它自己也在变,只剩下了皮包骨的一条老狗。

沿着县城最笔直的街道走了很久,终于还是发现了那个想要低调却根本不会低调的胡同。这么多年它依旧热闹着,甚至演化为一种盲目的狂热。带着我似曾相识的气息,以一种陌生的姿态拥抱我。

在麻辣烫的摊子上坐下,肥胖的大妈问我吃什么。“米线。”我迟疑片刻,“加很多很多辣椒。”

吃辣椒吃到流泪,反而有种长梦苏醒后的。很久没有什么刺激到我麻木的神经了。我以为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才能唤醒我的沉睡,不料一碗米线便足矣。

人生其实很简单。

吃完米线,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回到老屋倒头便睡,直到天亮。

有关回忆的东西总是十分散碎,它并非寄存在我的脑海里,而是游荡在我身体的各个角落。随着呼吸而起伏,呼气的时候会遗失一些,吸气的时候则浮现在眼前。时间把我六岁之前留在这个小县城的记忆涂上了昏暗的黄,类似于夕阳西下的模糊不清,却又真实地储存在那里。

梦里总是有两级石阶,我稚嫩的双脚踏过,然后又收回。醒来之后便是莫名的遗憾。我在何处?为何没有顺着石阶进入里面?而那石阶之后的,又是怎样的意念?

而今我又回到这里。我想要寻找那个梦,那两级石阶。

将不可恢复的碎片强行拼在一起总是令我头痛,然而唯有如此才能尽快了却我的心愿。若此时找不到,或许再过几年,连仅有的几点记忆也荡然无存。丢失和寻找的悖驳拉扯着我。我不想让那些珍贵的回忆不明地消失在时间尽头。

一路行走一路拍照,遇见曾经的和新鲜的人。那些苍老的皱纹不能阻止我的回忆,而他们已然无法认出面目全非的我。但我究竟与两年之前有何不同呢?事实上我感觉不到任何变化,而变化却已悄悄改变了一切。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河流旁的石头上歇息,肚子提醒我该吃晚饭了,然而我一无所获。就在考虑是否该去昨日的小店时,我看见了县立图书馆。

五十年代的建筑静默地立在那里,逆着昏黄的夕光穿透黑暗前微弱的空明。不知为何那抹淡淡的黄却刺痛了我没有泪水的眼睛,我不敢正视眼前朦胧的景象。某种强烈的意志吸引着我,往那边去,往那边去。

心跳持续加速着,砰砰,砰砰。终于在我走进图书馆斑驳大门的那一刻平静了下来。不甚平整的水泥地面,风在我耳边轻轻拂过,这里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走进大厅的时候被绊了一下,两级低矮的石阶悄无声息地拦住了我的去路。我缄默着,以最平静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我终于走过来了,不会再收回。即使磕绊,我依然迈过了这道坎,尽管迟到了十几年。

图书馆里面昏暗而阴凉,墙上挂着装裱的语录,充满划痕的花岗岩地板。一瞬间的错落之感,也许我回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

阅览室门口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在发黄的红旗本上写着借阅记录。里面没有读者,只有一个瘦高个在整理图书。他短短的平头,长袖衫的红色看起来有点脏。这张脸似曾相识,我却无法想起原因为何。

“借什么书?”他头也不回地问我,同时手麻利地摆放着书。

“《飞鸟集》。”

我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没有任何想要说这句话的意愿,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这座图书馆有种莫名的力量。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细而狭长的眼睛,微抿的薄薄的嘴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只说这么一句,而后继续整理书籍。

“你认识我?”

片刻沉默。

“不认识。”

“那你就没有理由约束我。给我找《飞鸟集》。”

我倔强地梗着脖子看他,而他却头也不回一下。夕阳的余晖即将消散,整个图书馆在暮色里愈发寂寞。花白头发的老人默默起身离开,踢踏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发出空旷的回声。

“你属于这里,但你却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看着他的眼神,带有恐惧。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轨道,那里没有伊甸园,没有乌托邦,只有最最冷静的残酷与真实。因为乏味,因为沉闷,我们都曾试图挣脱,试图逃离。然而时光的磨洗最终会露出岁月的记忆。我们必须坚守在那里,因为那才是真实的生活。”

我忽然想起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的身后留下一大片黑色的影子。朦胧中似乎听见命运的声音。

“给你,《飞鸟集》。”

他回过头来看我。我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起。

然后他将厚厚的一本书重重地压在我手上。

返城的那天上午又飘起了小雨,天地一片灰蒙蒙。我徒步去了郊外,没有买或者任何祭品。奶奶的墓前又长满了杂草,似乎看得见岁月的痕迹。我在这里停留许久,呆呆地望着时光带来的和带走的一切。

将《飞鸟集》放在墓前。这是我献给自己的祭品。

长途大巴准时到来。我的周围依然是一片嘈杂的环境,只是我阖上了眼睛,准备一路睡眠。

拉上窗帘的时候,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