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汝河人谱 第7期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汝河人谱 第7期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哑 巴

东西走向的汝河镇向南甩了个尾巴,人们叫“南拐儿”。南拐儿的路西沿有座“竖头屋”,没有门,墙上挂个草苫子,一撩便进了屋。

这就是哑巴的家。

不知道哑巴多大年纪,只知道他终年脸上干干净净,手上干干净净,破衣裳也干干净净。缝补钉的针脚细细密密,一手好针线手艺,这是哑巴自己缝的。哑巴孤身一人。

每天哑巴吃过早饭,就走出小屋,甩打着手顺南拐儿往北走,到顶头,拐弯往西走。经过张家的壮药铺子,杨家京货铺子,穆先生家的大槐树,来到供销社的门口西边。这儿,就是哑巴打工的烧饼铺子。

哑巴用扫帚仔细地把周围的地扫一遍,扫得没有一个树叶子。把案板从屋里搬出来支上,用溜布蘸了清水细细地擦过案板,再从屋里搬出能盛30斤面的瓦盆,将面倒进瓦盆里,舀来清水,挽着袖子开始和面。

哑巴和面很有功夫,清水一点点地浇进面里,面逐渐渗湿,不稀不稠。哑巴青筋爆起的手便一下插入面中,搅、和、搓、揉、翻,双手上下翻飞,斗盆里白面旋转。约摸半个小时,一块起油、柔韧的面团和好了,哑巴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两下面的香气,便将湿溜布子盖在斗盆上。醒面。

哑巴身上一星儿面都没沾。

哑巴和面时有一个早起的小女孩站在一旁,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出神地看哑巴和面。这个女孩叫妮蛋。

和了面,哑巴就逗妮蛋,一张脸变成了十几种的怪相,逗得妮蛋咯咯地笑。

哑巴是小伙计,老板是赵千。赵千照例吃过早饭,喝足一壶毛尖,发散好了身板,半晌午才到烧饼铺来。哑巴远远瞄见赵千来了,就在烧饼炉子里架上炭,用把麦秸点着,塞进空档里,呼呼地吹气,炭很快就着了。

这时赶集上店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了,日头也踱到了半空。赵千洗了手,束上围裙,卷了袖子,站在案板前。哑巴将面切下来一块,放在案板上。赵千就把面摆弄成长条状,揪出一坨一坨的面剂儿。一个面剂儿,当一两卖。赵千把面剂儿揉好,就放在一边。哑巴用手把面摁成扁饼子,用水把面打湿,撒上盐和葱花,包上,又揉了一阵,再把面摁成扁饼子。这时,哑巴又用水将面弄得更稀,手背左一圈儿,右一圈儿地将面打磨得起油扁圆,如同一盘出水的月亮。只见他左手一翻,将面饼搭在右手背上,来到炉门前,右手伸进去,手腕轻轻一抖,“哒”的一响烧饼就贴了上去。

这炉子可以一次贴4个到5个烧饼,一个接一个出炉。铲烧饼出炉的是一柄铁制的长把铲子,一柄长把接子,头是圆圆的铁框。铲烧饼时接子在下,铲子在上,哑巴的手腕抖几下,烧饼就被夹着出来了,扔进了面前的筐子里。

刚出炉的烧饼起焦不老,鼓着几个面泡,烧过的葱花香味,跑了一街筒子。烧饼得益于哑巴的手艺,做得香喷喷、热乎乎,吃起来软绵绵,拿起来焦黄黄。

开京货铺的杨家老婆爱吃,每天中午买两个。大槐树下的穆先生,开的是药铺,每到中午带着草药味,关上贴着“但愿架上药上虫,只要世上人无病”对子的黑漆门,买上两个烧饼,蹲到牛肉汤锅前,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杂碎汤,大口地吃。

妮蛋每天放学路过这里,总要站在烧饼铺前,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哑巴打烧饼。哑巴一抬头,看到妮蛋儿小嘴角流下的口水,笑了。哑巴随手递给了妮蛋儿一个烧饼。

赵千沉了脸,喝道:“哑巴!”

哑巴就比划着双手,呜啊呜啊地说着,“啪”两手一拍。

赵千脸阴了,嘟囔说:“顶账?你想找死啊?”

因为面是有数的,多少斤面做多少个烧饼,卖多少钱,赵千心里有数。哑巴是伙计,每天的工钱就是一个烧饼。还有半面盆洗案板水。赵千下班走了,哑巴得用小炊帚仔仔细细把案板扫了,扫出一小撮面来,再用溜布蘸了水,一遍一遍把案板洗净。哑巴就捧着瓦盆回家做饭,饭是“老鳖靠河沿”饼子,把红薯面和好,在锅里舀上一锅底子水,然后往锅四周贴饼子。架上火烧,面饼子如同趴在四周的老鳖,水嘟嘟响成一气。饼子蒸熟后,一面焦黄焦黄的,很香。哑巴就吃这饼子,蒸一锅吃两天。

后来,没面了。哑巴就想办法剜些野菜吃。

炉完烧饼的时间,是哑巴剜菜的时间。哑巴挎着竹篮,拎着菜刀,到横山街西地里,挖黄黄苗、毛妮菜、红面嘴、荠荠菜。回到家里又洗又淘,弄得一干二净,用半盆洗案板水煮菜吃。

有时挖菜时,经常揪一些牛尾巴草,编成毛绒绒的小狗、小马、小猫等。到妮蛋买烧饼时,哑巴就将这些小狗、小马、小猫送给妮蛋玩。妮蛋高兴得大呼小叫的,黄黄的小圆脸就红了。

哑巴不知啥时死了。

谁也不知道,等到知道时,哑巴已经死在屋里几天了,干干巴巴的一身骨头架子,干干净净的补丁衣裳,干干净净的一双手,干干净净的一张嘴大张着。

人们不明白:哑巴怎么会饿死呢?每天活的三十斤白面被谁吃了?

给哑巴装殓的赵千叹着气说:“哑巴哑巴你闭上嘴吧,阎王爷知道你是饿死的,到了阴间会让你吃顿饱饭的。”那张嘴就是闭不上。哑巴瘦得屁轻屁轻的,赵千就找人用箔卷了卷,在北乱葬岗挖了个坑,软埋了。

小妮蛋找到哑巴的小坟包时,上面已经长了满满的牛尾巴草,迎风摇曳着一个秋天。

小妮蛋一眼就看见了老坟裂开的那道口子,像张开的嘴。她就哭着到河滩里挖了些黄胶泥,拍了一个又一个圆饼饼,晒干了,填进裂开的口子里,走了。

一进镇子,妮蛋就早早地闻到了那烧熟的烧饼香味。

哑巴走了,谁还会打烧饼呢。

李大骡子

小镇的西角有座小土牢,押了形形的犯人几十号。

不远处,立着一家铁匠铺子,盘了一通小红炉,镇上的人们终日里听惯了风箱“呼塔”声和大小锤叮叮当当的声响。铁匠铺打些门搭吊、铁箍、耙齿、粪叉、镰刀之类的物件。此外,还专门打穿钉。这穿钉两头平,约红萝卜粗细,一拃长。

牢里常有犯人受不得饥苦,触犯监规。为惩戒犯人,就要给他砸上重镣。重镣也叫土镣,与美国进口的洋铐不一样,分脚镣和手镣,重约三十余斤,有三个大铁环,两个铁箍子,都是铁匠铺子打制的。

逢到给犯人砸镣,牢里的麻脸看守就说:“喊李大骡子去。”于是,就有人出了牢门,站在门口,喊:“生意来啦!”

一会儿,从铁匠铺子里晃出一张烟熏火燎的人脸,鼻凹里必定铁灰,胸前必定挂着油布围裙。高大汉子出了门,围裙一撩,掏出个家伙,哗哗地滋了一气,说:“接活。”

这人是李大骡子。街上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人们叫他李大骡子,大概是因为他长得身坯高大如同骡子。但诸位看官,这假骡子不是真骡子,家伙甚是了得,很得女人的欢心。可他就是不想和女人结婚。嫌麻烦!

偌大的镇上只有这么一家铁匠铺,男人们找李大骡子打耙齿、牛鼻圈儿。女人们找李大骡子打柜子、板箱上的铁合页。

李大骡子最喜欢给女人们打制铁合页。他把烧红的合页一个个扔进水桶里,冒出嘶嘶的水气。沾火后,捞出来一个个地用铁刮子细细地刮,直刮得雪也似的亮。然后,就用小錾子钻眼儿。有时,来打合页的女人多,需排队给合页钻眼,女人们就会七嘴八舌地围了李大骡子嚷嚷:“先钻俺的,先钻俺的。”

这时李大骡子最得意,一边干活一边唱:“这位大嫂你别急,我钻了她的钻你的。”

女人们就骂:“钻你妹子的。”

李大骡子更得意,摇着光光的脑袋,唱:“俺的妹子就是你,俺要不钻你不依。”唱着手中停了活计。

这下,女人们就急了,忙劝:“好,钻吧,快钻吧。”

于是,李大骡子又快活地钻起来。

李大骡子会打镣,还会砸镣。砸镣这活计有巧,会砸的,乒乒乓乓三五下钉就铆死了;不会砸的,几十下还砸不好。

每次进牢砸镣,李大骡子就将个生牛皮的兜拎出来,装上穿钉、錾子、锤子,对小伙计喊了声:“走球。”小伙计就随手掂了生牛皮兜儿,扛一柄大油锤,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走出铁匠铺子。进了牢内,李大骡子领小伙计到关有要犯的小号门口,狠狠踢几脚闭的号门,凶凶地喊:“砸镣啦!”少顷,就有凄凄惶惶的声音挤扁了出来:“手下留情啦。”随着一只干枯得青筋凸起的手伸出门洞,摊开的手心里是一块或两块钱。那钱湿淋淋的。

李大骡子伸手从那只手中挖过钱,塞进腰里,扬长而去。该砸镣了,百十号犯人站在烈日下,面对一根五尺长的钢轨,静寂若坟场。犯规的家伙被叫了出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两条腿直直伸开去,脚脖子正搭在钢轨上。重镣被抬了来,“哗”扔在地上,喝一声“砸!”

李大骡子瞥了小伙计一眼,往自己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拎起重镣手脚麻利地给犯人卡在脚脖上。接着,他掏出穿钉贯入镣孔,抄起小锤在钉首一磕,一滑,“叮”地在钢轨上跳出一个脆响。这厢小伙计带着风声的油锤就流星般地砸下来,只几下,穿钉刹时矮了半截。乒乒乓乓,三五下钉就铆好了,整个过程仅三分钟,好手艺!

也有慢的时候。那是因了犯人没给李大骡子使小钱,事情就麻烦了。砸镣前,李大骡子先用小錾子一下一下把镣的内边錾起一根根铁刺。砸镣时,李大骡子的小锤从镣上滑到脚踝骨上,小伙计的大油锤就砸下去。锤面的一半砸在镣上,一半砸在脚踝上。犯人哪受得了这份刑,乱滚乱叫。二、三十下这穿钉才软下去,犯人已三魂悠悠、七魄荡荡,脚踝处已是血肉模糊。不出半月,人就双腿肿胀、溃烂、生蛆,不治而死。很少有人能挺过去的,挺过去的出了牢也残了。

开始,小伙计并不知道砸镣的秘密,不论是谁都是乒乓几下砸好。回到铺子里,李大骡子一耳光搧过去,骂:“日你先人,砸那么快干啥?不给钱,就砸他的踝骨。”

小伙计明白了。

李大骡子有了钱,手里掂根穿钉,街上慢慢地悠走。若碰上小孩,李大骡子就把穿钉递给小孩,说:“拿回家给你娘。”

小孩拎着钉一进家,做娘的早远远瞅见那黑不溜秋的物件,心里痒一阵儿酥一阵儿。夜间,那门定是虚掩着的。

不料,李大骡子因为“钻眼”犯了事,关进了土牢。

小伙计变成了老伙计,自己做了掌柜,也雇了一个小伙计打下锤。还打穿钉,还砸镣。

那天,牢里传出话来,砸镣。老伙计领着新伙计到小号门口,用脚一踢门,喊:“砸镣啦。”半天,没动静。小伙计恨恨地要走,号子里便有人开骂:“日你先人,老子的钱你也要啊?”是李大骡子的腔儿。

到给李大骡子砸镣了。小伙计的小锤先在镣上一敲,直奔了脚踝骨。新伙计的油锤跟着砸下来,不偏不倚一半砸在镣上一半砸在踝骨上。李大骡子疼得直骂:

“你不认得老子?”

“他不认得你哩。”

“我是你师傅啊。”

“师父教的好啊。”

李大骡子听罢紧闭双目,再不言语,身子绷得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如同木棍。

李大骡子足足挨了四十油锤,人如死去一般,纹丝不动。

是年,李大骡子大步流星出狱了,一点毛病没落下。老伙计正在铁匠铺口给合页钻眼,逗几个女人浪笑,唱“这位大嫂你别急,我钻了她的钻你的”。

一见李大骡子,老伙计一愣,怯怯地问:“你咋……”

李大骡子冷冷一笑,说:“哼,想不到吧?会砸镣,还得学会戴镣。戴镣时得运着气,一动不动,才不会伤及皮肉,才不会肉烂生蛆。”

老伙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你还是师傅。”

“你还认我这个师傅?”李大骡子指着远处的女人,说,“那就废了钻眼的手艺吧。”

老伙计有点为难地说:“这……难……了……”

李大骡子笑了,说:“你出师了。”

和 尚

和尚是个俗人,真名叫况钟,与戏剧《十五贯》中的知县同姓同名,可他却没况知县坐八抬大轿的福分,只是个屠夫。汝河镇在冬春季节里开有几处汤锅,牛肉汤锅,羊肉汤锅,驴肉汤锅,大铁锅里倒上十多桶凉水,骨头架子往里一扔,烧得咕咕嘟嘟冒热气。有汤锅就得有屠户,屠户有专门杀牛的,专门杀猪的,专门杀狗的。和尚专门杀羊,手艺家传,孤身一人,吃的是手艺饭,今天吃了饭,明天的再找饭辙。和尚身上永远有一股子羊膻气,小袄子被羊油油得明晃晃的,那张宽脸上永远油乎乎的。他为了省钱,也为了图个痛快,常年剃个光头,而且这头奇大,大老远就能看见,人们就喊:“和尚。”

“哎。”他挠着光头笑着应。

于是,和尚就被叫了起来。

杀羊先得买羊,买羊得会买,这里的学问可比树梢子深哩。和尚穿一件对襟子黑小袄子,光筒子,没有扣子,只左右一掩,用一根稻草绳捆了,腰里别了把牛耳尖刀,便出了门,直奔牲口市。

秋风起,羊儿肥,牲口市上就热闹得很。和尚买羊的手艺也绝,一看,二摸,三抱,然后就说价钱。

和尚看羊时并不正眼看,只是眯斜着眼就那么一瞄,已经把羊的五脏六腑看清了。一张羊皮,一副下水,两板羊油,一只羊头,一个骨架,一腔羊血,值几个钱,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叫一眼价。

接着,和尚走上前去,伸手在羊脊梁骨上一捏,双手冷不丁将羊抄起,往地上一蹾。好羊稳稳实实站着了,病羊当即趴了架。和尚就拍拍双手,对卖主说:“几个钱?几个钱?”

袖筒子对着袖筒子,捏了码子,定了价钱。和尚就从裤裆里掏出个黑布袋,抠索了半天,将钱递给了卖主。卖主摆弄着票子说:“和尚,你的钱咋净屌腥气呢?”

“不要,还我。”和尚牵着羊走了。

和尚杀羊手艺绝,叫一刀快,从不杀第二刀。这羊仿佛知道和尚要结果了自己,咩咩直叫,一双眼里湿漉漉的。和尚眼里也是湿漉漉的,嘴里嘟囔着:“羊啊,你也别叫,这事怪不得我。你看俺像恶人吗?俺不是恶人。这是俺的营生,靠这手艺吃饭哩。你不死在我手里,早晚也得死在别人手里。我这刀子快,一刀就中咧,不疼。”冷不防,一把将羊放翻,一道白光闪过,那鲜红的羊血就蹿进了羊头下的瓦盆里。

控净了羊血,将羊吊在树杈子上。和尚将刀子在羊脖子里划了个圈,又在肚绷子划了一道,这就把刀咬在嘴里,双手拧了一点皮,“嘿”的一声,一张羊皮冒着热气被他撕下来。随手用木橛子把羊皮张到墙上,让日头晒着,单等皮货商来收了。这叫一把捋。

和尚杀的羊肉卖完了,还有些头蹄杂碎,就送到汤锅里,用火钳子烧了毛,去了蹄壳,扔进锅里。末了,和尚就端着一盆羊血回家了,这就是他杀一只羊的落货。

镇上的人都嫌和尚身上有杀气,与他交往的人不多。

“穷逼的。”和尚也很无奈。

只有泥巴匠“捏手”吴用与和尚交往。

汝水镇西有一座山,传说是开天地的地方,山上建有庙,香火很是繁盛。庙里供奉着许多神像,除了供奉爷和奶神像外,还供奉了许许多多的神,财神呀、八仙呀、送子观音呀、太白金星……这些神像都是由“捏手”捏出来的。

吴用是捏手。祖传,靠玩泥巴的手艺养家糊口。山上的神像都是吴用家捏的,神像是泥捏的,难免有坏的时候,吴用就背上泥坯子、工具上了山。山上没活的时候,吴用就在家捏泥人,一是怕手艺生疏了,得练活;二是手艺得往下传。特别是下雨天,庄稼地里没活了,吴用就拿出雕刀、线针、挖子、泥巴,让孩子们坐在一圈儿,他捏,孩子们看。

吴用挣钱真的是无用,但生孩子的本事却十分了得,与他的胖妮老婆一口气生了八个男娃女娃,都是张嘴货,家里就穷得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了。靠吴用两口子挣的工分,吃的比尿的都稀,一天两顿饭。

和尚杀羊落下的一盆血,大部分都端给了吴用家。胖妮把血烧水浸了,兑了萝卜、粉条、白菜,煮了一锅,给和尚盛上一瓦盆,剩下的被孩子们吃个净光。他们两家是邻居。

和尚到吴用家也没什么事,就是看吴用捏泥人。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不说,呆呆地看着。看了半天,临走最多说一句“好。像。”

那天又下雨。和尚端了一盆羊血来了。吴用请他坐了,喊过来大儿子吴根,叹了口气,说:“儿啊,爹捏了一辈子的神,神也没让咱家吃顿饱饭。你和尚叔才是咱家的神啊,今后你就捏你和尚叔吧。”

吴根就和泥,做胚,捏形,雕挖,线针处理了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下巴,为和尚捏了第一个塑像。

“这就是我?”

“是你。”

“咋没有杀气呢?”

“你是神。没杀气。”

“我是杀羊的。”

“穷逼的。”

和尚的眼睛一下子湿了,自言自语地说:“多少年了,第一次听到这话。”

日子走着走着就走远了。庙扒了,神都被砸了,几个真和尚都被迫还俗了。和尚的屋里放了一屋子吴根为他捏的塑像,没事的时候,和尚总喜欢和吴家父子在一块,看着塑像,品评着优劣。这时候,和尚空空落落的屋子里,溢满了暖暖的阳光。

粮食吃光了,日子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

和尚从水库工地上回来,一看,家里的塑像全部被人砸了个稀巴烂。再一看吴用家,孩子们饿得满地爬着找虫子,门口的小榆树皮都被剥光了。吴根坐在地下站不起来,一双小手里举着一尊塑像,说:“和尚叔,我又给你捏了一个。”

和尚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把宰羊刀往腰里一别,出了门。

半夜,和尚用箩头擓了一副羊下水,推开门回到吴用家。胖妮忙用破锅碴子将下水煮上,不一会儿,屋里就弥漫起羊肉的香味,孩子们的口水早就流下来了。

谁知,肉还没吃到嘴里,门被砸开了。队长领着两个民兵走进来,说:“和尚,娘,你竟敢狗胆包天偷队里的羊。”和尚说:“羊死了,埋了起来就不让吃呀?”

队长说:“死了也不能吃。捆起来。”

和尚从腰里“嗖”地拔出宰羊刀,横在队长面前,低沉地喝道:“让孩子们吃完肉,我跟你们走。”

队长心惊胆颤地看了一眼乍长乍短的寒光,说:“吃……吃……吧。”

孩子们不管生熟抢着吃起来,连汤都喝了个一干二净。

和尚被带走了。

第二天,和尚死了,是自杀的。只一刀就抹了脖子,刀掉在地上,人却一直站着。

多年后,山上的庙又建起来了。吴根又被请上山塑神像。他哭着捏了呀、财神呀、八仙呀、送子观音呀、太白金星……

来烧香的香客都说:“这神咋都长得像和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