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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首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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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儿一夜没睡着,是大龙的呼噜震的?不是。她心里有数,是因了心事像酷热的天儿憋得胸口闷,睡不着。

窗上钉着的塑料薄膜渐渐发白,些许斑驳的散碎光亮散在炕上。借着碎光,秀儿注视着大龙青的后脑海,手掌晃了好几次,才轻轻摇他肩膀。昨天大龙给八亩棉花打了一天农药,累乏了,睡得沉。脖颈和胸脯淌着豆粒大的汗珠,生就热不醒他。还打呼噜,像牛叫。

“得醒啊,要办大事……”秀儿心疼地呢喃。虽然舍不得,还是推了大龙古铜色的肩膀。

大龙翻个身,随牛叫的鼾声喷出一股大葱味砸在秀儿脸上,又沉沉地睡了。秀儿将葱味的气息一点不剩咽下去,伸手轻剥大龙肩膀上的皮屑。刚回村里拾掇棉花两个月,大龙的肩膀就晒成古铜色,爆了好几层皮,她想想就不忍的。记得在县城的饭店打工,她和大龙在厨房刷盘子碗。餐厅老放《喜刷刷》的曲儿,大龙伴着那曲儿把活儿都揽过去,汗流浃背地洗刷。她猜得透大龙心思,那是疼她呢。她抿着嘴把感激和欣喜憋回去,时不时偷偷拿抹布给他擦肩上的汗珠儿。那时候大龙的肩膀是白皙的,泛着一层油脂。“喜刷刷”三年,两人除了收获爱情,没攒下啥钱。这时候爹招呼两人回村种地,说上边免了税赋,还给种粮补贴,比在饭店刷盘子实轴。两人合计一番,“喜刷刷”半天挣不了几个钱,还总被老板找借口克扣,不如回家种地。结账那天,老板列举两人几条不是,扣了一千块。秀儿耸动鼻翼想,够两亩棉花收成哩!大龙跟老板理论几句无果,一跺脚,拉着她拔腿就走。她嗔怪大龙面子矮。大龙给她宽心,跟城里人较不得真儿,狡猾着呢。回去咱好生种地,秋后数票子多自在。

没盼到数票子好光景,大龙肩膀也晒脱了几层皮,麻烦先来了。大龙他爹闯了祸――踢伤了县干部李林,潜逃他乡。大龙也动脚踢了李林,就要……

想到这儿,秀儿心头疼起来,俯在大龙耳边轻唤:“哎,醒醒,该自首去啦。”

大龙懵懵懂懂吧唧嘴,胳膊搭在秀儿光滑的胸脯上,没睁眼皮,接着睡。

大龙的手掌粗大,刚好扣在秀儿上。秀儿立马兀自一笑涨红了脸,顺势把胸脯往前挺,心里嗔怪看你醒不醒。村里婚后的女人都不穿胸罩,裸着上身睡觉。上点岁数的女人如果家里没了公公,下地回来一进屋,脱了小褂就蹲在锅台边吃饭,耷拉到锅盖上。她们嫌胸罩箍得慌,下地、做饭不透汗;再者光着身子既凉快又省钱。秀儿在城里打工时穿胸罩,回来就随了村俗。

秀儿的好得不得了,像过年蒸的发面馒头,鼓绷绷的。大龙可喜欢了,上了炕不抓着它睡不着。她这会儿故意剧烈地鼓胸脯,没几下就把大龙鼓醒了。大龙遁了睡意,张嘴叼叼大馒头,嘿嘿笑着一骨碌爬上来。她嘻嘻笑着舔大龙耳朵,“用点劲,万一怀上……”

村里的女人近来老对秀儿指指戳戳:瞅瞅,过门一年多了,水葱啥样她啥样,还屁股是屁股,腰是腰。其实这怨不得秀儿,她肚子一马平川,毛病在大龙。大龙小时候淘,一天在磨棚,他用芦苇叶子搔痒驴屁股,驴突然尥蹶子,踢得大龙翻翻滚,送到医院摘了一只才保住命。大夫说伤了下身,以后怕影响生育。暴脾气的爹回家把驴就杀了。

折腾半晌,大龙后背冒出一层豆粒大的汗珠,秀儿双手打滑,搂不住他,可他精气神还足呢。她推他说,歇会儿吧,地里棉花还等你使蛮劲呢。她穿衣下炕到院里的菜畦拔一把鲜葱,回屋在案板上切成碎沫,再用擀面杖将一个烤干的猪腰子碾碎,与葱沫放在碗里搅和匀,递给大龙就着馒头吃。她肚子老不鼓起来,让大龙娘暗地着急,找江湖郎中讨还了偏方――猪腰子拌大葱。趁大龙吞咽猪腰子的当儿,她在炕上展开一块蓝包袱皮,将大龙几件衣裳和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包好――塑料袋里装着鲜葱和她昨晚在大灶里烤干的十几个猪腰子。

拾掇停当,大龙骑自行车驮着秀儿出门奔地里。村路太颠,秀儿搂着大龙腰,脸贴着他脊梁问,“哎,你说,该怀上了吧?你都吃了二十个猪腰子啦。”

“我咋知道,肚子是你的。”大龙随口说一句,车蹬得飞快,恨不得一时到地里帮着秀儿多干点活儿。

秀儿脸上挂了一层薄霜,旋即捶大龙腰,“嘁,怀不怀,在你呀。万一,你进去……”她倏地捂住嘴,挡住后面的话。她说的“进去”,是指一会儿大龙进城去自首。

大龙自觉失言,心一沉闷了口。秀儿的肚子本不是盐碱地,怪他撒不下饱满的种子。万一自首回不来,撒种子的机会都没了,又得让娘着急上火。

大龙脑子乱糟糟,到了地头扔下车子钻进棉田,埋头打疯叉子。今年大旱,棉花虫害多,管理费工费时。他盘算好的,抓空儿多干点儿,万一自首回不来,秀儿再下地就省点力气。

“我咋踢了一脚呢?”大龙手起手落,身后一堆棉花疯叉子,嘴里还磨叨,想那天的事。

说来,是良种场那三千亩土地惹的祸。十几年前土地不值钱,市农业局在他们村征地建良种场,四百元一亩。吃大锅饭的良种场连年亏损,前年下马了良种繁育,包给皖西人,承包费四百元一亩。而今土地金贵,村民多次找良种场,提出当年征地太便宜,二百元一亩包给村里吧。甩手做了二地主的良种场不干,放着一百二十万不挣,傻呀。村民急了眼,跪着求你,你踢下巴颏?干脆抢!今年开春,大龙他爹带头,村民抢了三千亩地种棉花,大龙家分了四亩。市局要求县里立即动员村民退地,否则不安排县里农业项目。市局鼻子大,压住县里的嘴,几百万的项目经费呀。县里派工作组无数次下村动员未果,那天在村头撂下重话:再不退地,依法处理!情绪激动的村民围着工作组吵闹推搡。县办干部李林怕发生冲突,左右求饶推开双方,不留神撞倒了七十岁的四爷。大龙他爹见状火头四起,抬脚踢李林,二毛子等人也跟着踹。邪了门,大龙不知哪来一股蛮劲,也飞出一脚……李林当时捂着下身在地上打滚,疼得嗷嗷叫。大龙到底是否踢着李林,他也搞不清楚。转天警察来之前,大龙他爹潜逃了。警察逮走二毛子等四人,放下两句重话:涉案人员必须自首;抢占的土地必须退回。

从警察嘴里得知李林住了院,据说要做手术。大龙吸口凉气,心里直发毛。他小时候被驴踢,就在手术台上摘了一个那东西。李林还没结婚,莫非也伤了命根子?

“你爹倔,你也属驴?”大龙娘就认定踢坏了人家命根子。娘一直抱不上隔辈人,最看重命根子。她手戳大龙脑门,“踹人家命根子,忒损!等啥呀,自首去啊,也好保住地。”

大龙悔青了肠子,整整两宿躺在土炕上合不拢眼。嘴里不停地磨叨,“我咋就踢了一脚呢?”工作组再让人生气,也不至于踹人家那儿呀?想想看,老板少给一千块工钱都忍了,咋就有胆子飞出一脚呢?还有,最可惜四亩棉花,眼看再有两个多月就收了,起码挣两千多块。果真退回去,白瞎了洒在地里那足够一脸盆的汗水。一脚踹出去,弄个鸡飞蛋打,真不划算。秀儿问他,你当真踹了?当时她不在现场,而且她也不相信大龙有那么生猛。大龙说确实踹了。秀儿又追问,果真踹到那儿了吗?大龙回忆半晌想不清楚,当时围着的人太多,不知踹到没踹到,反正他一脚出去,李林就倒下了。秀儿心一颤,心想咋这不冷静呢。大龙嗫嚅,别管踹到没踹到,咱踢人理亏。干脆,我去自首。秀儿抓住大龙胳膊,嘴打哆嗦问,自首,就得关起来吧?大龙说差不多。秀儿赶紧搂住大龙,说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大龙嘬着牙花子说,能有啥法子,没别的道走。爹跑了,我不去自首,土地肯定收回去,白忙合一场。秀儿的泪水落在大龙脸上,央求他再合计合计。大龙抱着秀儿亲,舌头舔她眼角,味道涩涩的。大龙说,庄稼人头上太阳照,心里不插坯。踢人犯法,我该自首。秀儿头扎在大龙怀里,死死抓着他胳膊。大龙给她宽心,你糊涂,现在啥要紧,土地呀!我去自首,没准政府发慈悲,不让咱退地了。顶不济的话,也让咱把棉花收回家再退地。你说,哪头沉,哪头轻?秀儿想想大龙说的在理,土地才是他们的命根子。大龙是她顶梁柱,她最佩服大龙,人实在,心肠好,有主见。不然,那么多人追她,她为啥执意嫁给大龙呢?于是她帮助大龙想主意,说你自首,我去医院给李林送点猪腰子,给他道歉赔情。兴许李林一高兴,就饶了咱呢。大龙又亲他,你真是我的好媳妇。

于是两人合计今天进城。大龙自首。秀儿去医院,把塑料袋里的猪腰子和大葱送给李林。

太阳一爬出来,烤得整个棉海立刻像火炉。浑身湿漉漉的秀儿抬头朝四下踅摸,招呼大龙,“该动身啦!”

碧绿的棉海躬起大龙的硬身板,他晃着疯叉子对秀儿喊,“等会儿!还有一亩没打完哪!”

秀儿蹭蹭奔过去,不由分说拉着大龙来到垄沟边,“留着,累不着。别耽误了你自首。”双手捧水给大龙洗汗津津的脸。大龙像个孩子,任秀儿在他脸上呼噜,抽冷子努嘴亲他一口。她回一口,在他腮上留下几个牙印。

骑到四十里外的县城,大龙的背心湿得透了一层汗碱。先到农资公司买农药,秀儿回去再给棉花打一遍,就等收成了。之后两人一路打听,东张西望找公安局。

老远看见公安局森严的大门,两人的腿不听使唤,脚步不由自主慢下来。秀儿抓着自行车后座,手一个劲哆嗦,弄的大龙自行车推不稳,晃晃悠悠。两人踉跄着好不容易挪到大门口,脚像木桩死死钉在地上。大龙抹着流到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慌张地对秀儿说,你去问问,在哪儿自首?秀儿一身的热汗立刻冷却,惊悚地躲到大龙身后。大龙埋怨自己不像一个男子汉,把老婆推出去算咋回事?他长出一口气,把自行车靠在墙上,战战兢兢挪到传达室敲玻璃。问清自首的地方在三楼,摆手叫秀儿。

不知是楼梯光滑,还是秀儿腿软,她突然打个趔趄,甩掉了胳肢窝夹着的蓝包袱皮。她一手捡包袱皮,一手拽大龙裤角,怯怯地问,“要,要关多长时候啊?”

大龙弯腰扶秀儿,茫然地说:“长短警察说了算,管它呢。我好好改造,争取早出来呗。”

忐忑不安的两人鼓起勇气推开了门。只有一个警察埋在高高的卷宗堆里忙碌。听完大龙的话,警察翻开表格看,狐疑道,“自首名单里没你,是你爹呀?”

秀儿的脸霎时灿烂,拉起大龙要走。大龙挣开秀儿,正经地对警察说:“我爹跑了。我――”

“你来顶替?”警察呵斥,“胡闹!快去找你爹,早自首,早主动。”

大龙往桌前凑了凑,努着嘴唇给警察解释,“我,动脚踢了干部,犯法了。”秀儿在一旁暗地着急,明明自首单子里没有咱,干啥主动申请关起来?她上前使劲拽大龙背心,巴不得一时逃开。大龙回头瞪眼吼她,“忘了咋商量的?”

大龙一向宠着秀儿,从不对她动怒。这一吼让秀儿害怕了,想起来前俩人的约定,保住土地是关键,便松了大龙背心。于是大龙挺起腰,跺着脚对警察发誓,“我当真踢了干部!”

警察愣怔怔看大龙,观察这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精神是否有问题。大龙拍胸口,“我,真踢了干部裤裆。”见警察仍不相信,大龙突然退后,鬼使神差轮起腿,照着秀儿屁股踢一脚。“就这么踢的。说瞎话,我不是人!”

秀儿唉呦一声就闭上嘴。秀儿瘦,屁股没多少肉,大龙脚头硬,踢得她生疼。秀儿知道要配合,咬牙让大龙再踢一回。大龙又抬脚,秀儿顺势扑向桌子,胳肢窝夹着的蓝包袱皮甩到警察脸上。“我男人腿粗,脚头硬,确实踢坏了干部。”她对警察指指包袱皮,说:“真是来自首,衣裳都带来了,关他吧?”

哈,头回见这样的人,没罪找枷杠?警察不得不从卷宗堆里站起,狐疑地打探两人。看他们胆怯的神色,不像精神有问题。那么是来嬉耍开玩笑?胆子也太肥啦!警察面部肌肉抽搐,命令秀儿拿起包袱皮,然后说:“请提供你踢人的证人证言。”

大龙和秀儿扭脸你看我我看你,又同时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正襟危坐的警察。弄清了啥叫证人证言也叫证据,大龙犯难了,“我踢了人,来自首,要啥证据呀?关我不就得了。”

警察怪异的目光戳向大龙。

秀儿生涩地挤出笑容,对警察说:“来自首,少关他几天吧?料理棉花需要人哪!”

警察如坠云里雾里。哪儿跟哪儿,自首和料理棉花不挨着。“你们到底要干啥?”

大龙觉得秀儿没说清楚,将她拽到身后,对警察嘿嘿笑,“一换一,行么?”警察听不明白,大龙干脆直说:“我自首,土地给我。就是说,我留在你这儿,土地留在我家。”

警察当即断定,这两人智商有问题。厉声道,“赶紧走人,该干啥干啥去!”

大龙不高兴了,赌气地想,干啥?我想种地,你让吗?他趴在桌子上乞求警察,“你抓我,土地留下。一还一报,不行么?”

什么逻辑?警察哭笑不得地教育这两个法盲,“土地留不留,上级定;抓不抓你,我定。没有证据证明你踢人,我抓你就犯法。我丢了饭碗,你给呀?”

秀儿故意耍性子,包袱皮又丢在桌上,大声说:“不抓我男人,我不走。”

警察生气了,沉下脸说:“赶紧回家叫你爹来自首!”警察从皮转椅出来,拿起包袱皮塞给秀儿,顺手往外推大龙。大龙不走,警察使劲将他推出门外。

大龙急得直搓手。爹那个火爆脾气,跑了就没影,上哪儿去找?爷儿俩没一个自首,土地肯定保不住。不行,还得找警察说!他推门要进去,警察堵在门口。大龙火了,脑袋挤进门缝,“不许自首,还让退地,你们两头都沾着,讲不讲理?”

警察一头雾水,满脸诧异。

秀儿一定要帮大龙的,躬身用肩膀顶门。警察扛不住,门开了。大龙与秀儿定定地站在门口,理直气壮的样子。大龙说:“我自首!”

警察拿他没辙,只好敷衍,“你先回去找证据。”

大龙梗梗脖子,“我就是证据!”

警察公务缠身,没工夫与他们扯闲篇,一指大龙鼻子,“扰乱办公秩序,真把你俩拘留,谁也别想回去种棉花!”

这话有威慑作用。俩人都关起来麻烦就大了,棉花谁料理?那就回吧,找证据去。

两人丧气地走出公安局,大龙推起自行车回头瞥瞥森严的大门,失望地甩一句,“啥事呀,自首都不行,哪儿说理去?”好好的计划生让警察给搅了,大龙懊丧得很,急着回家找证据。秀儿说忙啥呀,还没去医院看干部呢。大龙想起该给李林道歉的,就陪秀儿去县医院。

走到半路,大龙觉得肚子饿了。秀儿正巧一眼看见他们原先打工的饭店,拉他推门进去。

正是饭口,客人很多,连老板也忙前忙后上菜。俩人见状赶忙搭手,大龙帮着收拾桌子,秀儿洗盘子碗。老板抽空问清两人的来意,不由挑大拇指,给自己脸上贴金,说本饭店不但效益好,还出好员工。秀儿抹抹鼻尖上的汗说,你那墙上不是写着童叟无欺,诚实经营嘛。老板倏地红了脸,估计是想起了赖两人一千块钱的事儿。老板呐呐地问吃点啥,大龙说还有事,两碗蛋炒饭就行。

怕占座位影响生意,两人端着饭碗蹲在门口台阶上吃,趁机合计事儿。大龙说,看完李林马上回村找证据,求村长证明他踢人了,明天再来自首。秀儿摇头说,那天村长不在现场,打了证也是假的。大龙说倒也是,糊弄警察,使不得。他一拍脑瓜说有了,求小五弟、宝来哥,他俩看见我动脚了。秀儿有点动摇,说干脆算了,干啥非把自己关进去。大龙乜斜秀儿,说她又糊涂了,他不关进去,土地咋保住?他拍着胸脯说,庄稼人头上太阳照,心里不插坯,做事要对得起这儿。秀儿旋即低了头,她实在不愿大龙关起来,小声嘟囔:咋知道你一脚就踢上了哪儿?没准连裤子都没碰上呢?大龙也怀疑自己是否踢着了李林,记不清了。犹豫片刻,他利索地回答秀儿,管它挨上没挨上裤子,反正是踢了。

大龙进屋给老板十块钱。老板死活不要,说大龙臊皮他,三年的情谊不值这两碗蛋炒饭?大龙固执地把钱放在桌上出了门。老板追出来,尴尬地塞给大龙一个信封,说是原来少给的一千块工钱,今天如数奉还,算他良心上的自首。

两人推着自行车躲到公共厕所背后,见四下无人,大龙掏出鼓囊囊的信封捏了捏,脸上堆满了笑。一千块,等于又多了两亩棉花,能不乐么?秀儿也眼热,一把夺过信封,左捏捏,右捏捏,心里爽得很。秀儿检讨说,老板有良心哩,当初她还责怪人家心眼歪呢。

两人决定学习老板好榜样,立刻赶到医院,凭良心向李林道歉。

李林住外科病房。正是午休时间,楼道里挤挤插插聚满了人,陪床的探视的,或蹲或坐,七嘴八舌打发时光。

病房两扇玻璃门紧闭,一个戴红箍的妇女趴在门口一张桌子打瞌睡。大龙上前看她胳膊,见红箍上写着值班员,不用说,她是这里管事的。大龙轻敲几下桌子,她抬头挣开惺忪的眼,大龙问李林住那个病房,她一副不耐烦的面孔,名字我记不住,说什么病吧。大龙不好意思,弯下腰,想凑到她耳边说。她蹙蹙鼻子,闻见一股大葱味,扬起胳膊一挡,说保持距离,注意卫生。大龙窘了,压低声音说,踢裤裆的那一位。

红箍妇女听罢头一抖,哎呀叫一声,谁那么缺德呀,专往那地方踢!他妈和他未婚妻哭了好几天啦,非要找踢人的家伙不依不饶。她边说边用狡黠的眼光打量大龙,瞧大龙一身土里土气的打扮,一猜就是乡下的。那人不就是在乡下受的伤么,难道?她发散思维,用质疑的口吻问大龙,你是谁?是不是你――

“嗯,我们是亲戚。”大龙吓得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他反应还算快,扯个谎转身拉着秀儿离开。楼道拐角处没人,奔那边走。秀儿懵懵懂懂的,手里盛满猪腰子和大葱的塑料袋来回逛荡,啪啪地撞大龙腿。红箍妇女的一惊一乍,又在楼道引起议论声,北风似地灌进两人耳朵:

“听说,那人摘了一个那玩艺……”

“嗨,啥玩艺,呗!”

“咋这么狠?”

“唉,一帮农民,没素质!”

“……别瞎说。不让农民种地,谁不急眼?”

七嘴八舌不绝于耳,听的大龙与秀儿胆战心惊。李林果然伤得这么重,摘了一个?罪孽呀,两人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他们悄然在楼道拐角处蹲下。秀儿依着大龙肩膀不敢吭声,塑料袋滑落在他脚面上。她扭脸看他,只见他嘴唇发青,哆嗦着往外蹦字:我,我咋就踢了一脚呢?她紧张地朝两边看,还好没人注意。但她还是捂住他嘴,提醒他:“别说呀,让人听了去。”

红箍妇女来楼道拐角处卫生间,看见两人还蹲着,说,那人住七号病房,快去吧。

大龙勉强对红箍妇女笑笑,说就去就去。红箍妇女进了卫生间,两人的手攥在一起,彼此感到对方都在颤抖。去,还是不去?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蹲在那儿犹豫不决。秀儿还算镇定,对大龙咬耳朵:“怕啥,咱是给他送偏方,道歉来的,又不是再踢他。”大龙机械地点头,说秀儿说的对。然后起身随着秀儿去病房。应该去的,否则红箍妇女出来看见他们还在这儿,会起疑心的。红箍妇女如果再嚷嚷,两人会受不了满楼道的议论声。

蹑手蹑脚推开玻璃门,两人贴着墙边觊觎前行,仰脸东张西望,窥到了七号病房。离病房还有两米远,眼尖的秀儿发现有情况:病房门外,一个姑娘靠着墙掩面抽泣。秀儿的心一下收紧了。直觉告诉她,那姑娘八成是李林未婚妻,正为自己男人流泪呢。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她能猜出姑娘此时的愤懑。男人遭此大难,谁个不心疼?暴怒起来会不顾一切的。秀儿踌躇了,这当口进去,如果姑娘知道是大龙下的脚,一急眼,保不齐会踢大龙?天哪,我大龙就剩一个那个啦,万一再踢坏,我就彻底没指望了。秀儿想着,不由分说抓住大龙胳膊往回走,噔噔迈出病房。

大龙糊里糊涂随着秀儿,边走边回头看抽泣的姑娘,也猜出了八九成。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从医院回来,红了眼的爹抄起杀猪刀,气冲冲奔向磨棚,接着听到驴的惨叫,吓得躺在炕上的他直哆嗦。当时要是有秀儿,她也会哭的,为他。

两人缩回到楼道拐角处。秀儿莫名的烦躁,无缘无故摔打塑料袋。大龙问她怎么了。秀儿实在憋不住了,突然像火山爆发,“你咋就踢了人家呢?你为啥要踢人家!”

从恋爱到现在,秀儿从未对大龙发过脾气,头一回这样吼。大龙懵了,不知所措。他明了秀儿的心思,始终怀不上孩子,她脸上没面子。因为他的冲动,又让她多了一个同道,触景生情,她能不急吗?大龙双手扳着秀儿肩膀承认错误,“怨我,我混哪……”秀儿埋头不理他。情急中大龙松开她,腾出手抽自己脸,一下,两下――没等抽第三下,秀儿猛地攥住他手,急急地说,你这是干啥呀。大龙说替你和那姑娘解解恨。秀儿嗔怪,何苦呢,抽肿了脸也不管事,想法子帮人家才对呀。大龙趁机拎起塑料袋,举在秀儿眼前晃,说:“偏方治大病。给他送猪腰子,兴许能怀上的。”秀儿瞥瞥他,说看把你能耐的,啥都懂,走吧。

两人又一次推开玻璃门,艰难地挪到七号病房。可是,门没法进。秀儿看见门口又多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老太太。那姑娘正安慰她:妈您放心,李林一出院,我们就结婚。

老太太有气无力地哭诉,“我家三代单传,要是断了后……”老太太怒目扫视四周,跺着脚说:“谁踢的,我剐了他!”

秀儿在第一时间捕捉到老太太愤怒的目光,她惊恐地竖起寒毛。天哪,要剐人!她本能地上前用身体挡住大龙,随时准备牺牲自己。她有一个念头,谁要动他大龙一个指头,她就和谁拼命。其实秀儿明知老太太并无所指,不过是兀自在门口撒怒气。可是她却受不了,片刻不停地将大龙拉出病房,退到门外楼道拐角处。

想象着老太太即将采取的不知后果的行动,秀儿神情恍惚了。她使劲摇大龙肩膀,“你咋就踢了人家呢……”大龙的头被秀儿摇得像拨浪鼓,不知如何作答。秀儿住了手,逼仄地问,“你到底踢着没踢着哇?”

大龙语无伦次,“踢了……没踢?没踢?踢了……八成踢空了……”秀儿捂住他嘴,眼睛盯着前方,因为红箍妇女过来了。大龙拨开她手,撂下痛快话:“一定踢着啦!”

下了班的红箍妇女从两人身边过,好奇道,咦,你们还蹲着,马上停止探视,明天见了。

时间不容人,必须尽快做出抉择。大龙想,明天哪行,明天他自首,哪有空儿给李林道歉?得赶紧进去。秀儿执拗不动身,说再沉会儿,万一她们踢你咋办?先想个法子吧。大龙上来麻利劲,拉起秀儿,说:“是祸躲不过。大不了挨一顿揍,要踢要打随她们。一报还一报,扯平了,我就踏实啦。”

“那――”秀儿支吾半天没主意,只得依了大龙。但她有个底线,“她们真要踢你,你就闪一边。我挡着,我裤裆不怕踢。”

两人脚步迟缓,像赴刑场一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仿佛比棉田凹凸的路难走许多。大龙不忘给秀儿宽心,说:“李林是县里干部,能跟咱一般见识?”

大龙这么一说,秀儿悬着的心稍许平静了。照大龙的说法,李林的妈妈和未婚妻就是干部家属了。干部家属素质应该比她高,那就不会踢大龙。只要不踢大龙,她马上给李林捣碎猪腰子,让他就着大葱吃,准管事的。

进病房前,大龙也盘算:给李林道了歉,回村求小五弟、宝来哥打证,然后找他爹一块自首,兴许能保住四亩地。从牢里出来,他好好种地,多吃猪腰子,尽快让秀儿怀上。

于是,大龙和秀儿满怀憧憬迈进七号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