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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在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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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儿拿不准该怎么叫他,就是那位我见过多次的瘦脸青年。倘若在从前,比如1949年以前吧,我若叫他“卖唱的”,那是绝对没错的。但我要是那么叫他,则今天的歌星似乎便也成了卖唱的了,所以我不愿那么叫他。那么叫他,对他多少是不敬的,而我,起初只不过默默地欣赏他,后来,竟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敬意了。

我家附近有条小河,河畔皆公园。一年四季,那里是让周边居民流连忘返的地方。小河上有数座桥,其中一座桥被马路贯通,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也从桥上延伸而过。每一边的人行道都有3米宽,于是成了小摊贩们摆摊的宝地。

事实上那里是禁止摆摊的,然而我们都知道,小摊贩们想赚点儿钱贴补家用的决心都是很坚定的,于是那桥头便成了他们与城管人员的心理博弈之地。某一时期小摊贩们占上风,某一时期城管人员占上风。2012年的六七月份,小摊贩们占了上风。就是在那两个月里,我多次见到那位瘦脸青年。

一日傍晚,我正在河畔走着,忽然被一阵歌声吸引。那首歌我十几年前是听过的,当年挺流行,我也很喜欢,但歌名不记得了。至于歌词,也仅记得一句而已,便是“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

听到久违又曾喜欢的歌,我的心情为之一悦。我听出那不是放的录音,而是有人在用麦克风高唱。出于好奇,我循声而去。

走到桥头,我见唱歌的是一个瘦脸青年。这时天已经黑了,白天的暑热却一点儿也没降,人们皆穿得短而薄。相比之下,那瘦脸的青年穿得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他穿一套绿军装,不是正规军装,而是摊上卖的那种。他的脚上是一双解放鞋,那是我年轻时春夏秋三季常穿的鞋,在这么热的晚上,一会儿工夫就会焐出两脚汗来。他头上还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绿军帽,也不是真正的军帽,同样是摊上卖的那种。

桥头有路灯。在灯光下,我见他脸颊上淌着汗。他的脸瘦得使我联想到保尔·柯察金。他的眼睛也像保尔的那双眼睛那么大。帽檐下,那双眼睛被桥头灯映得亮晶晶的。有灯也罢,无灯也罢,人一过了朝气蓬勃的青春期,眼睛就再也不会那么明亮了。我看不出他是不是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但他唱得朝气蓬勃。

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

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

又是九月九,愁更愁,情更忧,

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

……

我觉得他唱得好极了。

他真的是一个卖唱的青年吗?

桥面两侧的人行道上聚满了人,看上去,大抵都是在北京打工的人,都一动不动地听他唱。

然而,听他唱歌的人并没谁丢钱给他。这是他与卖唱者的区别。只有当别人也唱时,才需要付钱给他,他再将麦克风恭恭敬敬地递给那人,之后深鞠一躬,大声说:“谢谢。”说得真挚。

桥头停着一辆经过改装的三轮脚踏车,车上是边角严密的铁皮箱,有门可以双关。箱内是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上是卡拉OK装置。别人要点唱什么歌,由他代为调出。

他实际上是在租设备,用他的麦克风和设备唱一首歌便需要两元钱。他所服务的对象是一些和他一样的外地青年。他们是进不起北京的歌厅的,但他们既为青年,某时某刻肯定也会产生唱一首歌的冲动。他显然了解此点。

他唱,分明是想通过自己的歌声激发别人唱歌的兴致。但那一个晚上,事实证明他的想法错了。因为他唱得那么好,人们在他唱完之后,大多数人反倒缺乏勇气当众唱了。只有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从他手里接过麦克风。小伙子勉强唱罢一首,任凭他再三鼓励,也不肯唱第二首了。姑娘连一首也没唱完就将麦克风还给他了。他呢,躬也鞠过了,谢也说过了,还是将两元钱退给那姑娘了。

我听到有人议论:“唱得还不赖,可我不喜欢他那身打扮。”

“那叫行头!为了引人注意呗。”

“八成也是为了省钱。可惜没什么公司包装他,要是有,可能又多一个歌星。”

站在我旁边的居然是两名城管人员,一个青年,一个中年。

年轻的问中年人:“管不管?”

中年人说:“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别管嘛。”

“到底管不管?”

“起码现在别管。”

两名城管人员一块儿走了。

歌者,也就是那瘦脸青年,见冷场了,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突然有人高叫:“再来一首!”

于是,竟响起一阵掌声。

青年四面鞠躬,接着唱起了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他唱出了一种如泣如诉的意味。斯时,一轮明月悬于桥头上空,我见有人情不自禁地仰起了脸……

那晚,我离开之前,他再没挣到一分钱,但掌声又响起了几次……

我回到家,见电视里也有歌星在唱。他们的歌比桥头歌好听,可不知为什么,萦绕在我耳畔的,依然是那桥头歌者的歌声。

连续数日晚,我都去那桥头,都能听到那青年歌者唱歌。我听到的议论也多了,对那青年歌者的了解也多了。

有人说他曾当过挖煤工,后遭遇了塌方,被砸伤了腿,而煤窑主跑了,他没获得补偿……

有人说他还在一部什么电视剧中演过一个戏份不少的瘸腿群众,但不知何故,那部电视剧一直没有播出……

肯向他讨过麦克风唱歌的人竟也渐多,他的生意也就自然好起来了。然而,两元两元地挣钱,好起来了也是挣不到多少钱的。

某晚,人们都散去了,他正要蹬上车离开,我见那两名城管人员又出现了。

中年的城管人员问他:“挣够路费了吧?”

他点头。

年轻的城管人员说:“国庆节快到了,你还是趁早离开北京吧。以后我们再不管你,可就太失职了。”

他点头。

后来,有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伫立在窗前,似乎听到他的歌声。起初我以为自己是在幻听,但他的歌声持续不断,我推开了窗子,果然是他在唱。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唱的还是根据我的小说《雪城》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的插曲。

他已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喊歌。

我疑惑甚至惊诧了,拿起伞,打算到桥头看个究竟。突然,他的声音中断了。我愣了愣,没出门。

第二天早晨,天气晴好。我怀着满腹疑惑,匆匆走到了桥头。桥头已经聚了不少人,围着一地碎玻璃。

人们议论纷纷:

“一掉雨点儿,咱们不就都散了吗?就那疯子没走,他拽住那小伙子非要他再唱。疯子说他如果不唱,自己就跳河。这河水两米来深,疯子真跳下去,那还不淹死啊……”

“疯子?”

“那几天总蹲在这儿听他唱歌的那个疯子嘛!不少人都注意到那疯子了,你没注意到?”

“你也走了,怎么会知道走后的事?”

“我听路对面那杂货铺子的主人说的。他站在门口,把事情经过全看在眼里了。为了不让疯子跳河,那瘸腿小伙子淋得落汤鸡似的。杂货铺子的主人终于被他唱明白了,赶紧拨打了110。可警车来晚了一步,疯子捡了块砖砸了他的电视机,还把他的头拍出血了……”

如今,桥头已被围上美观的栏杆,摆摊已成严禁之事。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瘦脸瘸腿的青年歌者。

不知他还会不会出现在北京,不知他又在哪一座城市挣钱。

如果确有所谓老天的话,我愿老天眷顾他。

老天岂可抛弃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