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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裁出旧时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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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阳光一落地便盛开成最灿烂的花朵,而院子外碧绿的梧桐枝丫被这阳光印在地上,如疏落水墨。

兰奇微眯起眼睛去看这火辣的阳光,整个眼睑红彤彤成为火海,世界也零落成了晶莹的琉璃。这样好的阳光当然不能辜负,清早起来,兰奇就在院子里架起竹竿,晒在阳光下的琳琅衣物在青青的竹竿之间连绵不断,就像丝绸织成的墙。

这些都是爷爷和母亲当年裁剪的衣裳,每一件都带着兰奇对旧时点点滴滴的记忆,原来有时候,记忆就像这旧衣裳,带着樟脑味,微微甜腻。

兰奇总记得在自己的童年中,各种衣料那缤纷的色彩,也记得爷爷和母亲留下的那把银亮的剪刀在灯光下闪烁的清冷光晕。

爷爷曾给兰奇用花纸糊成盒子,说是盛针线用,那年,兰奇5岁。盒子漂亮,散发着米面的清香,那是妈妈替爷爷打的糨糊。爸爸却对爷爷说:“哪有那么多的针线可盛,兰奇这一代的孩子缝扣子都会扎手,再说,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来,哪里还用自己动手做。”

兰奇确实没有那么多的针线,兰奇让自己的洋娃娃睡在那个盒子里,盒子就成了美丽的摇篮。那娃娃是妈妈亲手给兰奇做的,除了娃娃的脸是一整块绒白布,其他都是用裁剪衣裳剩下的碎布料拼成的。这个娃娃有着零碎又缤纷的美丽。

爷爷给兰奇的娃娃裁了身红色的衣裳,袍子的领口缀着极大的绒球,用粉金色的飘带固定着,飘带的两端还绣了菱形的花。那件衣裳比兰奇见过的所有的衣裳都要漂亮,兰奇乐得疯了,对爷爷说:“再做一件嘛。”

“裁个什么呢?”爷爷颤着手,好像怀里抱着很多无形的衣裙样子。

兰奇说:“做什么都好。”小孩怕大人变卦时,都很通融。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裁缝,妈妈也会裁衣,但她总说:“我不行,哪有爷爷手艺高。”

妈妈也能做出美丽的衣裳,附近的人知道妈妈的手艺好,常常抱着缤纷的布托妈妈裁剪出他们从电视上看来的时兴的衣衫样式。

其实,妈妈的手艺是爷爷教的,而小学毕业的她能嫁给大学毕业的父亲也是由爷爷坚持撮合的。对于爷爷和妈妈热爱的针线,父亲从来不去触碰,经商的父亲从来不认为裁剪是门了不起的手艺,妈妈缝纫衣裳时,爸爸总是在账本前,把算盘打得比下冰雹还要热闹。

爷爷疼爱兰奇,却独独不满意兰奇的一双手。

在梧桐树下兰奇抱着洋娃娃,爷爷坐着抽烟,他花白的头发半掩在低垂的梧桐树荫里,目光透过摇曳的树叶望着兰奇,轻轻地嗔道:“你看你这双手,不像你妈,像你爸,你爸的手像棉裤腰。”

这时,兰奇把手背在背后,表現得很委屈,因为她觉得爷爷应该责怪爸爸,但是兰奇知道,爷爷不敢。爸爸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因为这个家都是爸爸一手赚出来的。

就当兰奇还撅着嘴表示委屈的时候,妈妈走出来叫爷爷和兰奇吃饭,她手上沾着面粉,走路时双臂微微地举着,像捧着个大螃蟹。

兰奇看见妈妈的手,手指又细又长,像是能弹很好的钢琴,但是因为长期的洗涮,每个指肚都像不新鲜的花瓣,有点枯萎,指甲也有点苍白。

兰奇没有想到,洋娃娃的那件红衣裳是爷爷最后一件作品。之后,爷爷偏瘫了,以前灵活的双手都不受使唤,总是摇曳着,似拨弄着一件无形的乐器。后来,瘫痪蔓延了,他全身都不能动了。

爷爷成了一个大婴儿,而妈妈更加忙碌,每天为爷爷洗脸擦身,更换被褥,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时间为人裁剪衣服了。

爸爸在家时,妈妈就和爸爸谈爷爷的病情,爸爸嫌烦,说:“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妈妈就和爸爸说兰奇在学校的事,爸爸不说话,只是抽烟,烟灰把他的西装裤子烫了个窟窿。妈妈舍不得那上千块的裤子,就把裤脚拆开,拆下线来,经啊纬啊地织补好,但是爸爸却再也不穿那条西裤了。

生意兴隆的父亲很少回家来了。妈妈为自己裁了一件裙子,莹白带碧色竹枝,妈妈穿上裙子去店里给爸爸送韭菜馅的包子,爸爸看了妈妈说:“你都40岁了,还穿这样的裙子,看你的腰。”

后来,那条美丽的裙子压在了妈妈的箱子底下,妈妈对兰奇说:“等你大了给你穿吧。”

平时,妈妈露不出笑脸,只有在爷爷面前,妈妈才能谈笑风生。妈妈给爷爷往嘴里喂熬得烂烂的绿豆粥,爷爷含糊地说:“兰奇她妈,你当初要是不和我学裁剪就好了。”

“爸,这挺好,你教我手艺,万一有什么意外,我自己也能过。”妈妈把眼前的乱发重新别在耳后。

妈妈的预感很灵,爸爸真的领着妈妈口中的“意外”回家了,“意外”穿着兰奇从未见过的漂亮衣裳,化着兰奇从来没有见过的妆。

妈妈给“意外”倒茶时,烫了手,茶水都洒在了桌子上。

爸爸对妈妈说:“你以后怎么办呢?”

妈妈这会儿却镇定了:“我到你家学手艺前没有饿死,現在就更不会了,我有爸教的手艺,饿不死的。”

那个女子送给兰奇一个洋娃娃,那个娃娃是兰奇盼望了很久的,但兰奇把那个漂亮的娃娃扔在地上之后就跑掉了。

对着爷爷,兰奇哭了半天,兰奇既不想要这个美丽的后妈,也不想要那个美丽的洋娃娃。

但是最后,兰奇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不是因为妈妈表現出来的信心,也不是因为爷爷大骂了父亲一顿,而是因为那个“意外”自己。

“意外”看见了妈妈晾在院子里的白色床单,紫嫩嫩的蓝天下,被清洗到菲薄的床单像是玉的切片,显出圣洁的白,那是妈妈为爷爷换洗下来的尿布。

父亲再也没有带回其他的女子,而妈妈仍旧为爷爷清洗白色的棉布,操持家里的一切。这样的日子又过了4年,爷爷去世了。爷爷临去时,家里人都在场,爷爷抓着父亲的手说了一句话,含糊得像个符咒,兰奇没有听懂,父亲却沉重地点了头。

又过了4年,父亲的作坊倒了,生意不可挽回地败下去,父亲有了很多的时间待在家里。兰奇去了南方上大学,妈妈又开始为别人做衣服了。

后来,找到工作的兰奇以为妈妈可以休息的时候,父亲却患了很严重的心血管病,医生推荐各种苦药,妈妈却为父亲用各种各样的野菜做成菜肴,剩下的时间,妈妈为父亲洗涮。

父亲的病越来越像爷爷了,兰奇心疼妈妈,就当兰奇以为妈妈也许要像照顾爷爷那样,照顾父亲一生时,妈妈却倒下了。

妈妈去得毫无征兆,晚上还把父亲换下来的衣服泡在盆里准备第二天清洗,早晨时就已经永远地离去,兰奇对于妈妈的离去感到悲伤,却也感到欣慰,妈妈终于可以休息了。在睡眠中离去的妈妈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仿佛妈妈早已看透,生死枯荣只是时序,可以不忧。

兰奇认为这是苛刻的命运对母亲进行的唯一的一次幸福馈赠。

妈妈过世之后,父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兰奇从门缝看见父亲翻出妈妈压在箱底的衣料,拿着剪刀在布料上比划。一个月后,爸爸拿出了一件衣裳,雪青色丝绸的面,灰绸的里子,镶银色的滚边,衣襟上盘着丝绒梅花扣子,下摆挖着镂空的福寿花边。整件衣服繁复得美丽,针脚细密得如同春雨。

父亲把精美的衣衫作为妈妈的老衣埋在了妈妈的墓里。

兰奇问起爸爸为什么要给妈妈做这件衣裳,爸爸说:“还记得你爷爷临去的时候抓着我手说的话吗?他要我给你妈裁一件衣裳。她为这个家辛苦了一辈子。”

“你怎么会裁衣裳?”兰奇捧着这精美的衣裳问爸爸。

爸爸略显浑浊的目光投到远处:“别忘了,我不仅是一个裁缝的儿子,还是一个裁缝的丈夫。”

傍晚,兰奇把那些带着旧时光的衣衫收回箱子。在妈妈离开之后,兰奇回到了这个家,回到了这个小院,現在的兰奇已经成为家中继爷爷和妈妈之后的第三个裁缝。

在这个家庭和人生中,贪恋痴爱、离合悲欢都如同这布缕中的经纬,横来直去,虽然不能避免纠缠,但毕竟互相牵连成为一片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