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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胶囊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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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儒岙,才觉自有其价值。儒岙镇是浙江省新昌县的一个经济镇,主要以胶囊产业为主,年产胶囊一千亿粒左右,占据全国药用胶囊三分之一的市场,被称为“中国胶囊之乡”。

2012年4月15日,央视《每周质量报告》播出节目《胶囊里的秘密》,曝光河北一些企业用生石灰处理皮革废料进行脱色漂白和清洗,随后熬制成工业明胶,卖给浙江新昌县儒岙镇药用胶囊生产企业,最终制成药品,进入消费者腹中。由于皮革在工业加工时,要使用含铬的鞣制剂,因此这样制成的胶囊,往往重金属铬超标。2012年4月21日,卫生部要求毒胶囊企业所有胶囊药停用,药用胶囊企业接受审批检验。

突然曝光的铬超标事件,让当地人赖以生存半个多世纪的稳定产业陷入恐慌和迷惘之中:他们常年重复的生产方式原来是一种违规的生产方式;所有和胶囊相关的工厂全部关门接受调查,9家胶囊厂已被吊销营业执照,另外有近50人至今还在公安局……

儒岙镇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经过技术的更新、资本的推动以及政府的管控,都没能使之摆脱小镇工业的后遗症,如产品单一、能源过度消耗、环境重度污染、报废产品处置困难……“问题胶囊”似乎是种种弊端的全面折射。

如今八个月过去了,儒岙镇准备好重新上路了吗?

“空心”小镇

“你别穿得太显眼,当地人很有戒心不会和你说话的,特别是记者,很恨的。”这是一位媒体朋友的叮嘱。于是记者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装扮成一名西南地区美容产品的采购员走进了儒岙镇。

到新昌县汽车东站,花6块钱就可以买一张去儒岙镇的车票。本以为沿路会有很多的胶囊广告和大大小小的胶囊工厂,可是除了山还是山,直到一个转弯处才看见一块“益立胶囊”的广告牌,这是在“问题胶囊”事件后唯一没有被拆掉的广告牌。车道蜿蜒盘旋,比起很多坑洼不平的乡村小路,儒岙镇的沥青水泥路显得尤其平坦。

从104国道下道,就是儒岙镇。继续往前走是一个三岔路口,十米多高的柱子立着一块醒目的牌子,上面写着“中国胶囊之乡”。这是儒岙镇的标志,也是当地人曾引以为豪的标志。

三岔路口右拐,是儒岙镇正街,一眼望到底。从表面上看,这个小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公里多长,15分钟就能走通,沿街的店铺大大小小、功能齐全,有银行、保险公司、电信、移动,也有小餐馆、杂货店、服装店、水果店……走完整条街,记者恍惚觉得这个镇是“空”的,因为没有胶囊售卖的痕迹,有那么几家挂着“胶囊”二字的门店,也都大门紧闭。

记者得到当地人的答复是:自从“问题胶囊”事件以后,这里很多和胶囊相关的店都改头换面转型做了其他的小生意。

但仔细观察,胶囊又潜伏在小镇的方方面面。比如一个当地妇女有些生硬地回答“一楼做生意,楼上住家,不卖胶囊了还不让我们吃饭啊”,而她背后那包塑料袋里,五颜六色的胶囊若隐若现。

与一个偏远小镇不那么搭调的“藏富”细节中,同样暗示着胶囊产业对小镇发展的影响。如果只是靠种地为生,不可能丰田、本田、尼桑满街都是,更不会有挂着“浙D”车牌的雷克萨斯或者奥迪Q7不时从记者身边开过;街道两边的居民房家家都是四层楼高,全部贴着白色的外砖,安装的铝合金窗户……

说起来,儒岙镇的胶囊生产历史算不上曲折。

1953年学到了当时刚刚兴起的空心胶囊制造技术的潘光明回到家乡,用铜筷当模具、铝罐来烊胶、扇子当鼓风机,用最原始的方法,手工生产出了第一粒空心胶囊。

近水楼台先得月。儒岙镇的居民们掌握了这门技术,渐渐地就有了小规模的家庭作坊,同时低劣散乱的胶囊到处都是,一部分卖出去,大多数成了废品。

1984年,潘光明的儿子潘兴法创办了第一家正规的胶囊厂——创始胶囊厂,带动单个的家庭小作坊变成小工厂。这是儒岙镇胶囊生产的第一次升级。在那个以“万元户”为奋斗目标的时代,儒岙镇的胶囊厂一年能赚3-4万元。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期,儒岙镇迎来产业顶峰,在国内的市场份额高达60%。

技术的驱动也孕育于发展中。1995年,儒岙镇横渡桥村的村支书王全来自己研制出了半自动烘干线,使儒岙镇的胶囊生产进入半自动时代。到了2002年,在儒岙镇从事胶囊生产的企业达到300多家,大大小小的工厂一家挨着一家,再没有空置的土地。

或许是因为这个产业在儒岙镇的先发优势太过明显,所以每一次升级都来得顺理成章,少见波折。但是儒岙镇政府却看到了胶囊产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风险,比如重量不重质、大量有害化学污水的排放、同质产品激烈竞争等。于是从2002年开始,儒岙镇政府开始鼓励拥有药品生产许可证的“大”企业兼并无证企业,希望“集中发展”推动产业升级,提升区域产业竞争力。但政府的“手”掌控不了方方面面。有很多小老板只是把生产线搬进大企业,有的甚至不搬,直接借用大企业的牌照,贴牌生产。

与此同时,外部的环境也在发生变化。胶囊生产的技术再次升级,全自动生产线开始出现。但是由于自身资本实力有限,儒岙镇大多数胶囊企业还是采用半自动生产线。一直被带动着成长的儒岙人似乎并不忧虑,他们承认自己资金短缺、高科技人才匮乏、研发能力薄弱、产品监管缺乏执行标准……但是作为“中国胶囊之乡”,总有生意上门,不是吗?

复工的工厂

工厂是否复工,某种意义上可作为儒岙镇是否缓过第一口气的象征。

记者来到儒岙镇工业园区,只见植物枯黄、杂草丛生,成群的麻雀栖息在路面,稍有声响就黑压压一片飞开。园区的胶囊厂都半开着大门,但并非所有开门的工厂都在生产。

或许对于大厂来说,问题胶囊的风暴来得更猛烈。比如像联通这样的胶囊厂,通常有24条生产线,一条生产线一天的产量150万粒,按照1万粒100元人民币的批发价格来算,一家胶囊厂一天的销售额是36万元左右,并且从来都不缺订单。“被查封之前,我们镇上有30来家胶囊厂,停了我们好几个月,损失你自己都能算的。惨不忍睹啊……”厂门口的保安都能很熟练地算出这笔账。

据了解,复工工厂采取的最重要的一项措施就是配备了原子吸收光谱仪。

两年前,儒岙镇最大的一家胶囊企业浙江天龙胶丸有限公司花60多万元买进了一台专门检测重金属铬的仪器。当地人都说老板疯了。但是就是这台仪器,让天龙公司避免了“问题胶囊”事件带来的“灭厂之灾”。

工业园区的部分工厂复工以后,除了第一时间采购了原子吸收光谱仪,还到天龙胶丸厂参观学习。如今,复工的工厂每隔四五天就要做一次检查,每次会抽取10多个产品样本,只要铬含量的数据在1mg/kg以下,就是达标的产品,然后再进入其他环节进行检测。

记者以采购美容产品胶囊为由提出想进厂里看看,但是因无法提供企业三证被拒绝。保安所说的企业三证指的是企业的营业执照、生产许可证和产品注册证。来镇上采购胶囊的大多都是来自全国大大小小的药厂,在“问题胶囊”曝光之前,胶囊厂对采购方的资质审查并不严格,只要你要的货量大、货款能及时汇到,提供一两张能证明自己企业身份的复印件就可以很顺利地完成交易。但是“问题胶囊”曝光以后,复工了的胶囊厂明显害怕装了不合格的产品连累自己。

记者走访了几家工厂,都因同样的原因未能入厂。有厂区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一条生产线一天的产量是150万粒左右,达不到这个量就无法根据客户的需求定制产品,只能拿到常用的绿白色和蓝白色胶囊——这并不符合美容产品对胶囊色彩的选择需求。看来小采购商们还是只能再到镇上去“想办法”。

那些小店的背后

记者回到镇上已经过了中午。走进一家餐馆,顺口问了句看起来很面善的女老板:“我是来采购胶囊的,怎么在镇上转了几圈都不见卖呢?”店里一下安静了,旁边切肉的厨师走过来问了记者的“身份”,只说了一句:“你先吃饭。”

原来,胶囊的买卖隐退到了每家店面的背后。

饭后,餐馆厨师拿着些样品走过来正式谈生意。他用非常小的声音问记者:“做美容的,要的量应该不大吧?不会进药店吧?”记者予以否认。厨师很满意地表示,自己能弄到仿版,“比外面的价格便宜。”

这里所谓的仿版,就是铬超标的问题胶囊。记者强调自己的产品是口服,要购买无害的产品。厨师反复保证没有问题,肯定地说其实铬超标对人体没有害处,“不管是药用还是他用都不会影响到身体健康……我做这生意这么多年了……”

事实上,铬,是一种毒性很大的重金属,很容易进入人体细胞,会对内脏器官造成损伤。厨师希望记者的“产品”不进药店,是因为走正规渠道容易被发现。

而询问要的量又是为什么呢?记者执意追问这些胶囊的来源,厨师终于吐口,“问题胶囊”曝光以后,职能部门加大了对铬超标胶囊的打击力度,但是还是有人把查封之前偷偷留下来的“问题胶囊”拿出来卖,数量有限只能卖给小批量的产品。如果记者要补货,也只能等等,现在的小作坊们,还不敢顶风作案。

记者提出要带样品回去,厨师一口拒绝,赶紧把桌子上的胶囊一粒一粒装好收了回去,坚持要记者拿前面提到的三证,才能拿货。

记者随后又走进一家火锅店,店主自称是胶囊厂的质检员,价格是160元一万粒,保证是大厂的正规产品。如果交易达成,她就会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去厂里“拿”货,当然,“拿”出来卖的钱都是她自己的。

记者观察了手里的正版胶囊:颜色偏浅且柔和,摸上去很软,有弹性。质检员告诉记者,正版的胶囊也会出现价差,原因是制作胶囊的原材料明胶的成本不一样。有的明胶每吨售价三万多元,有的明胶每吨售价两万多元。“仿版就更不用说,‘蓝皮胶’做的,‘蓝皮胶’一吨也就几百块钱。仿版胶囊一万粒顶多60块钱。”(蓝皮胶,实际上就是从皮革厂鞣制后的下等脚料,通常是被用来加工成皮鞋、皮带等皮革制品。《中国药典》规定,生产药用胶囊所用的原料至少应达到食用明胶标准,食用明胶应当是动物的皮、骨等作为原料,严禁使用制革厂鞣制后的任何工业废料。——编者注。)

记者说起有家店的仿版也卖正版的价,质检员反应挺大:“你在哪里看见了仿版?”她似乎想抱怨两句,终于还是忍住了。记者问,问题胶囊事件后,你们还敢暗地操作啊?她回答很快,“我是正版的,有什么关系。”

质检员还告诉记者一件事,胶囊价格可能还要涨。出事后,药厂订单没有撤,而是转移。之前三十几家胶囊厂的订单全都转向压在了这复工的十几家工厂身上,复工工厂24小时开工,工人三班倒都忙不过来,“一万粒的价格还有10-20元的涨幅。”——看起来胶囊厂的销量、产品价格都没有受到影响,这或许也是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并无过失的原因之一。

也许她没有意识到,即使是正品,通过非正常渠道售卖,同私下继续卖“问题胶囊”又坚持无害的行为一样,都会让这个市场更混乱。

离开儒岙镇的时候,记者站在入口的三岔口,环顾四周。一边是复工的工厂用机器的轰鸣声和楼顶蒸腾出的白色水雾表现出的胶囊产业“刚缓过一口气”的状态;一边是停工的占地1.2万平方米的胶囊原辅料交易市场,空空荡荡。销售部的卷帘门紧闭,已经生锈发黑;另一边则是当地人日常生活的有着各种门店、门店后又隐藏着秘密的小镇。

被动成长太办的儒岙镇正尝试重新站起来,但各方步调不一。接下来会到来的,是另一个潘光明,还是另一个问题胶囊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