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剔懒筋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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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八月中秋，四川成都一带还是骄阳似火，晒得人们汗流浃背，晒得狗伸舌头，马打喷嚏。这时，某座县城的一条街上，摆着一个地摊，中央立定一男一女，原来是走江湖打把式卖艺的，这对男女演练鼓钢丝、弯铁棍、吞利剑、碎顽石等硬功，又轮番将十八般兵器使得出神入化，便引起围观人们的阵阵喝彩，把袖中的铜钱、碎银子纷纷往圈子里扔。
围观的人群中有来自成都的四个男人，不吱声，不掏钱，就那么冷冷地看有多时，其中一个留长须的中年汉子不屑地说：“这样的土耍有什么看头？走。”身子往后一退，挤出人群，他回身招呼另外三个同伙，不想身后立着一个老汉，手扶扁担也正瞧热闹呢，汉子后退时竟将老汉的一筐橘子踢翻。
老汉翻了翻眼皮，说：“你给我捡起来。”
“什么？”长须男子脸色一变，就要发作。
老汉冷冷地笑了：“这是江节度使辖治的地盘，你想耍刁使赖吗？”
“这……”长须汉子一愣，立即又点头赔笑，赶紧同随后挤出人圈的另三个同伙一道，把散落的橘子捡入筐内。这时，又听那老汉唠叨道：“年轻人，出门要多长见识，少费唇舌，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场合评论武学呢？”
“老头儿……”三个同伙都变了脸，但没讲出下文，却被长须汉子一个眼神儿定在那里。长须汉子问：“老人家，您懂武学？”
“我跟你们一样，不过也是个看客。可是我知道藏拙，不吱声，这全仗我年岁大，经得多。你幸亏是个百姓，狂点也无妨；若是当上了官长，这么爱轻下结论岂不要为害一方吗？”老汉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挑担要起身。
“慢。”长须汉子拉住扁担，“您这橘子我全买下，只是须送到成都，您肯不肯？”
“看价钱。钱给的多，就算去长安也使得。”老汉道。
“那好，您随我来。”
“我也说‘慢’。”老汉抬头看天，“百多里路，一时如何就到得成都？你们城里人娇惯，不是我山野村夫可比。这样吧，你们弄几匹马骑着，这样才不误事。我打小在山里长大，翻山越岭不当回事的。”
听这口气长须汉子甚是恼火，你个老头子胆敢嘲笑我们不能走路？一挥手，让三个同伴将他们的马牵来，心里说，今日撵死你这老狂徒。老汉说，不就去成都吗，我挑担先走。
长须汉子是谁？他正是统辖四川的节度使，姓江，名武。这江武生在乱世，看到战祸连连，百姓受苦，他一心学武，立誓打出个太平世界来，就这样，艺成投军，在部队里他英勇善战，所向无敌，连他自己也说不准在战场上斩杀过多少敌将，而他本人竟毫发无损！由于战功卓著，他由百八十兵卒的头儿当起，步步升迁，后来做到四川节度使，成为独管一方军政大权的诸侯。江武对自己的辖区治理很严，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怎么能随意糟蹋了？因此，四川百姓过上了好日子，没人不称颂江节度使的。这次，他带着三个仆从微服到民间，主要是看看自己的政绩，哪知道遇上个老汉不识相，还以长者口吻教导他，并胆敢说他这位天下无敌的大将军不知道藏拙！江武想，买下橘子，教你看看本帅是哪个。对于一介草民，他当然不打算把卖橘老汉治罪什么的。
江武几个骑上自己的快马，不大工夫，上了官道，远远地望见那卖橘老汉挑着橘担，走得不慌不忙，大热天，连衣扣也不解开。更奇的是，江武他们紧赶慢赶，仍然追不上老汉，直累得连人带马气喘嘘嘘！
江武说：“这老汉，怎么也看不出有过人之处，想不到他有这样好的腿脚。这种人万不能小瞧。”不足两个时辰，便到成都门外，老汉被守城的兵士拦住，四个骑马的才追上。江武对仆从说：“你们暗示一下守城的，别让老头儿知道我的身份。”到老汉跟前，下马，说：“老人家走得不慢啊。”老汉笑笑：“这所谓‘骑马的比不上担担的，担担的比不上讨饭的’嘛。我说过，你们城里人娇惯。”
江武把老汉带进城，却早有仆从飞奔先去帅府安排。节度使府衙两侧兵卒林立，个个箭上弦，刀出鞘，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此刻看那老汉，竟像个痴呆人，挑着担子，如入无人之境。江武想，就我这种力敌万人的勇士，如果没有地位，见这阵势也得害怕呀，这老汉莫非真是不怕死的傻子？
江武径直把老汉引入后衙，那儿有一片开阔地。平时，节度使常在这儿习武。江节度使拿起一张弓，对老汉说：“此弓要用五百石的力量方能拉开。”老汉点点头，脸上没一点表情。江武很不高兴，这怪老头怎么啥也不懂。既然如此，他当初说的话又何以像什么都懂？就说：“我射几箭你看看。”屏气提神，一连射出十支箭。从前节度使每箭必中红心，而今天连发十箭，箭箭偏一点儿，把个江武羞得满面绯红。看那老汉，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对江武说：“我瞅你进这么大的街门挺随便的，八成是管点儿事的。”江武心里话，什么管点儿事？我管整个四川。又听那老汉说：“管事儿，根本不是靠射几支箭或者嘲笑几次打把式卖艺的便能解决了的事。比如你箭法再好，能把做坏事的人都认出并且一一射杀吗？所以‘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得靠治心。把民心得到了，什么都好办了。就说咱们四川的那个江武吧，听说有点本事，有点权势，可他滥施，据传他部下有个将军爱打嗝，当着江武的面，竟然憋晕过去。这样的威风，适得其反，部属把你不敢当自己人了，事业还有什么干头？”
一席话，说得江武眼前一亮。他反而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身份了，只能说：“我见了节度使一定尽力直言劝阻，让他当个好官。”
江武吩咐家人加倍付给老汉橘钱，他又留老汉吃酒。老汉酒量特大，喝干了好几坛子，一点醉态也不显露；饭量也惊人，整只羊吃下去啥事也没有。江武暗暗称奇。老头自己说：“乡下人，饥一顿，饱一顿，其实我吃不吃都一样的。”
正吃喝着，家将进来，示意江武有话说。江武出来，听家将禀报，刚才射箭场上发现了怪事，让节度使亲自看了才信。江武到他方才射箭处一看，眼都直了：他射过的靶子下，散落着十只橘子，每只橘的皮都略伤一点皮，是被箭簇划的。他恍然大悟：绝非自己射箭失手，其实他每射一箭，老汉便抛出一只橘子，恰好将箭拨歪一点，使之不中红心。然而，老汉出手之快，连江武这样的武林高手都丝毫未发现，这不神了？
江武大步走到他的弓架前，突然呆在了那里。他那张需五百石力气才可拉满的硬弓，不知何时已被拉断，不用说，是卖橘老汉所为，在场的人无一个看见、听到，简直就像扯断了一根纸绳子！
节度使大惊失色，急忙回去，跪在老汉面前，连赔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徒弟求师傅指点。”
老汉正忙着吃肉，眼皮也不抬：“我当不了你师傅。我说了，要想当个好官，学习过多的武艺没用的。”
可江武不能错过这次巧遇异人的机会呀，一再恳求：“师傅不可抛弃我。徒儿什么都舍出去，现在就随您老人家上路。”
“真缠人。”老汉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恋恋不舍地扔下手中的肉，“怪我多嘴，自找麻烦。也罢，你随我来。”他想了想，领江武直出府衙后门，说：“就你这步走，如何赶得上我？我先抽了你的懒筋。”
老汉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长仅二寸，宽如韭叶，瞅上去可是冷光直冒，一定锋利无比。他说：“你脚后跟以上，各有懒筋一条，我抽了去，你步伐自然快了。”江武点头。老汉让他脱靴，只听“哧”、“哧”两声，割破皮肉，果然抽出两根白色的像粉条样的东西。江武疼得浑身肌肉哆嗦，冷汗淌成了水溜儿……老汉抽完懒筋，在他伤处拍了一下，顷刻血止痛消，江武再走，脚下却是快了，不大工夫，俩人走出百十里。
老汉端详了一刹，还是摇头：“不妥。这样太费时光，你若想再快，我得把你两只膝盖的骨头取去，没他们妨碍，你便可随心所欲了。”
江武一想，刚才抽根筋儿都疼成那样，这叫剔骨啊，弄不好岂不瘫了？这念头一生，老汉似乎看了出来，道：“我说过，像你一不当护卫，二不充军卒，要那么好的武功，真是自讨苦吃。也罢，见好就收，你快回去吧，夫人该着急啦。”说着，转身就走。江武如何追得上？幸亏他被抽了懒筋，不消半个时辰，又折转回府，果然，节度使衙门见丢了长官，都乱成了一锅粥！
江武没剔膝盖骨，也不再生学武之心，按老汉的话，潜心吏治，把四川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在后宅请人照他回忆，画了老汉画像，日日焚香叩拜，就是不知道师傅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