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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菜园里和草丛中钻来钻去,有时候又守候在某根藤、某株树的下面,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总在这种地方留连。我想抓一只螳螂来养着。在那座美丽的山下,我见过了许许多多的螳螂和蝗虫,最令我着迷的是它们的翼。有翠绿、粉红、烟灰、淡褐等多种色彩,透明的翼在六月的骄阳里如同一个个释放出去的梦,牵住了五岁的我那小小的魂,所以我总不愿意离开。如果说有天堂,我的山坡、菜园和草丛就是天堂。否则天堂会是什么呢?我的明亮的目光在每一株菜、每一株树里头搜寻。我很想拥有那种多层的、彩色的透明翼,所以我总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地泡在它们出入的地方。我抓到过一些小的,但都不是最美的。在我的想象中,我要抓的是螳螂王子,最美、最骄傲的那种,有着举世无双的翅膀。
终于,我看到它落在豆角架上了。它的全身是紫褐色的,它飞翔时,浅紫透亮的翼令我无限地迷醉!它的眼像玉石,里面有紫色、灰色和绿色,它是不折不扣的螳螂王子,令我梦想成真的极品。我开始悄悄地靠近它,这么大的螳螂我还从未见过呢。我必须从它背后捉住它,不然就会被那两把大钳子钳住。我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猛地夹紧它的细长的背部,它开始拼命挣扎。它的身体那么长,它很有力,很狂暴。我年小力单,它很快占了上风,它的钳子刺向我的指头,钳住不放。我的指头马上出血了,我去救我的指头,一咬牙将它的整个前臂都撕了下来。它被我摔在草丛里,一定痛得不得了,可是我看见它一瘸一瘸地离开了。它还能走,什么样的耐痛能力啊。几秒钟之内,美翼就变成了残臂和渗血的伤口。我糊里糊涂地成了屠夫。我见过了美,紧接那美而来的,是卑鄙的杀戮。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饲养螳螂呢?想占有,留住那美吗?我不懂。那时我周围的儿童都像我一样残忍,我们对抓小动物来饲养都有极大的兴趣。
虽然没能占有它,美的印象和心灵的伤口却无意中留下来了,定格成永恒。我仍然去那些地方守候,可是那么大、那么令我心动的美翼却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更使我确信它就是王子,它是决不屈服于我的侵犯的。不论后来抓过多少螳螂,“那一个”始终是最美的,那种美翼,是抓不住的,也是不可征服的。因为梦到它,我觉得我并没有失去它。那蓝天下的亮丽的浅紫色,不是梦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梦中的美总是伴随着杀戮的血,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而死亡之旅的旅途中,看见的才是最美最美的风景。这是我的悲剧,还是人的悲剧呢?或许根本不是悲剧,只是正剧。螳螂王子在我手中翻滚绞扭的力度令我永生难忘,那是能够达到美的极致者所拥有的原始之力,击退死亡的自然之力,捍卫尊严的崇高力量。我被震撼,但在那个年龄,我还完全不懂得。我失落地站在草丛里,隐隐感到自己犯了大错。像别的孩子一样,我仍旧日日干着毁灭生命的勾当,这是我们的惯性,想要改也改不掉的癖好。对美的追逐越急迫,毁灭掉的东西就越多。啊,美翼,美翼!历历在目,心旌摇摇!
为了让美变成我的现实,我终于找到了复活逝去的美的途径。几十年的追求所做的就是这项工作。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在我虚拟的世界里进行杀戮,似乎是,我要制服我自己的野蛮的天性,让文明的旗帜在美的王国里高高飘扬。但又好像并不完全是那样,我的表演,总有点类似于那只在我手中求生的螳螂王子的最后挣扎。我看见血(我自己身上的),看见残肢(从我身上掉下的),也看见了水晶般的蓝天里那巨大的美翼。这美翼,正是产生于我身体的阵痛,我的野蛮的耐痛的能力。五岁的时候,我以儿童的野蛮撕下了螳螂的前臂;如今,在我的创造领域里,我将那种原始之力转化成了促使自我新生的力量,我不断地杀戮,否定着旧我,向那终极的美翼突进。啊,那令我颤栗的、浅紫色的梦幻啊。
一旦投身于艺术创造,我的力量就不再是盲目的了,我对自我实施的制裁使我进入高贵的螳螂王子的境界。我必须制裁,必须日日更新,我更要不顾一切地挣扎,反抗,求生。这二者缺一都会导致美的隐退。儿时一个不经意的行为竟然成了我一生的隐喻,勾勒出我追求的姿态。高贵和野蛮,剧痛与升华,阴谋与大无畏,钳制与自由,这些我要用一生来体验的矛盾,早就包含在我早年生活的混沌之中了。我在冥冥之中经历了,记下了,但直到在创造之中,才真正解开里头的生命之谜。童年是人生的缩影,但那个缩影里的风景还未产生自我意识,也就是说,灵肉还未分家。我们的艺术创造,就是被意识到的童年。一切都早就有过了,但如果我们不追求,不在杀戮中不断地分裂自身,一切都不曾有过。那种传统式的返回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当人返回时,童年早已面目全非,没有美翼,只有生命的残骸和人造的标本。我将在对往事的忏悔中独行,我要摒除一切伤感,不断地拿自己做实验,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王子的境界,创造属于我自己的紫色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