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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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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在桌球房认识了三婶。三叔和他两个朋友在角落的一个案子打,那家球厅有些年头了,案子和案子距离比较近,有的时候得等旁边案子的人出了杆躲开才能弯腰击球。隔壁桌是一个女子在自己练球,穿一件蓝裙,紧紧裹在身上,笼得该胖的地方胖,该的地方。三叔的朋友看三叔眼神游离,推搡了一把,说,“上呀”,三叔回了几句混话,才专心打起球来。球厅的卡带机里放着“你总说伤心总是难免的,又何苦一往情深”一句时,过来两三个男的,为首的一个墨镜男和蓝裙女搭讪,说,“妞儿,来赌一把,一局一百。”蓝裙女没有搭理他,应声将一颗彩球击入底袋。墨镜一屁股坐在球桌上,耍起无赖,“敢不敢啊”。蓝裙子拿枪粉磨了磨球杆,看也不看墨镜说,“两百。”两百不是个小数目。周围桌的见有热闹,都起哄起来。墨镜一听,更来了兴致,叫服务生过来摆球。墨镜出了一杆,三叔就知道他死定了,刚才他观察过,蓝裙子显然是老手。果然,蓝裙子把最后一个黑球高杆推进中袋后,墨镜的心也一沉。蓝裙子把手向墨镜一摊,像花开一样。墨镜打了个哈哈,说这棍不好用,转身就要走。三叔看不下去,从旁边一把上来扯住墨镜,墨镜带的人见有人上来,伸手要推三叔。三叔的朋友也上来,一球杆挥了过去,那人拿手臂挡了下,还是被打到头上,并改变方向冲了眼睛。那人捂了眼睛摊在地上。墨镜见事情闹大了,以为三叔是蓝裙子的朋友,就掏了两张扔在案子上,恶狠狠指了三叔,“给我等着。”自始自终蓝裙子没动一下,仿佛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没关。三叔把钱递过去,蓝裙子没拿,说,“拿着结账吧,如果没事的话一会儿一起吃个饭。”

三叔和蓝裙子的婚礼办得很喜庆,姑姑们和我父亲的社会地位也稳定下来,来参加婚礼多半不是看了三叔的面子,但三叔的朋友也有不少能闹腾的主儿。奶奶的意思是三叔结了婚,就能安定下来,不在社会上瞎混了,起码会顾家,所以操办得也比较认真。三叔头一次穿上正经八百的西装,这也许是他一辈子唯一一次以这么光鲜的形象出现在众目睽睽下,打扮得跟个绅士一样,只是闹洞房时玩的游戏却和西装格格不入,像一群河姆渡人。蓝裙子成了我的三婶,但没再穿过蓝裙子。往后所有的家庭聚会上,三婶永远是打扮得最鲜艳的一个,是那个年代试图引领社会时尚潮流中的一个,是衣橱里永远少一件的一个,是对商店新品的货号比对丈夫腰围敏感的一个。

结婚不到半年,三婶生了个小妹妹,和我差四岁。小学的暑假我都是在奶奶的院子里度过,一开始是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写“暑假生活”,后来是和妹妹两个人写暑假生活。暑假生活除了写“暑假生活”外,已经识了不少字的我就躲在爷爷的屋子内的隔间找书读。那些书都太深了,我就囫囵吞枣地读,不求甚解地读。妹妹在院子里和隐形人过家家,等着我读累了出去当一会儿爸爸。那时三叔和三婶经常吵架,为了钱。婚后三叔在一个厂子里干了几年。那是爷爷给找的工作,正式职工待遇,在那个年代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去。但三叔来钱慢,工作累,竟辞了不干,又回归到他那帮兄弟,整日喝酒赌博。有时候回来晚了三婶一怒之下反锁了门,任三叔把门砸得山响,惹得邻居好生抱怨,第二天便又是火力更猛的一场大闹。有一次母亲见了,让爷爷过去劝两句,爷爷说,他俩结婚前我就和她说过,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三叔和三婶折腾到最后遭罪的是爷爷奶奶。其实莫不如说即使三叔不和三婶闹,也要爷爷奶奶闹。因为归根到底永远是个钱字。管老人要钱,是三叔的经济的固定来源。和别人借钱终归是借,即使心里压根没打算还也还是个借,人情毕竟撂在那了。但和父母借钱就和借手纸一样,都是一个单人旁过来一个昔日的昔,但压根就不会想过还。别的钱眼都枯竭了,父母这口泉永远不干涸,直到死。

很多故事喜欢用一个技法,选取一个有特征性的事件作为另一个事件发展的标志。在读故事的时候,我以为这是很不负责的做法。但其实,回归到一个人的记忆中时,一个具体的节点或细节往往来得比长篇大论更凶猛。从爷爷得尿毒症到爷爷的死,中间弥漫着的医院消毒水味道现在想起闻起来已经没那么清晰了。爷爷在病床上仍旧看书,只不过看的是关于尿毒症的书,他对于自己的病比周围的人谁都了解。他不是在和死亡抗争,有的时候抗争是盲目和蛮力的,他是在和死亡商量、协调,彼此都各退一步。而我记忆里爷爷一病不起的节点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雨点捶击着地面,在窑洞里早早躺下的我有种原始人的感觉,我挨着妹妹。

晚饭发生的一件事已经让这个家不平静了。二叔回来了,一家人难得一聚,除了我父亲。爷爷外出有事让家里人先吃。二叔在外面混归混,但从来不打扰家里面的生活,也从来没有混出麻烦需要家里面给他擦屁股,反而混得有些起色经常给别人收拾残局。三叔不知是芥蒂当年二叔不带他还是仗着自己也有点势力,吃饭的当儿一瓶高粱白下肚后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二叔还把他当孩子似的,倒也不多搭理。三叔仿佛嫌菜太淡还是生活太淡似的挑衅起来,说自己有钢管有枪要弄死谁谁谁,大姑说你悄悄点,二叔说你悠着点小心别被人先弄死,三叔来了劲用牙咬开第二瓶酒,说先弄死你再说。二叔把脸一沉,说你再说一遍。二姑说你也少说两句。我和妹妹觉得气氛不对,嘴里塞着东西早已停止嚼动了。旁边还在炒菜的奶奶听见不对劲端着一盘菜这才过来,仗着酒意的三叔站起来摇晃着就要拿酒瓶砸二叔,二叔捏住他的手腕,往回一别,滋哇一声。瓶子摔在地上,和三叔一样疼,奶奶吓一跳,手一抖,一盘菜洒了大半儿,水泥地像刚揭开的蒸笼,冒着热气。大姑和二姑抱住似乎要冲向对方的两人,拽回两个房间。奶奶吃力的弯腰收拾着地上的菜,嘴里说,老了老了。

外面雨已经下了一阵,这边家里不消停,奶奶心里还惦念着骑车子的爷爷。这时候,爷爷一边撂起门帘说明天又该给链条上油了,一边见着家里的局面怔住了。二叔没和爷爷多说什么,只是说这家没法待了,就摔门走了。三叔还在那里自斟自酌,大姑二姑帮着收拾了一会也回去了,留下爷爷和奶奶吃了点剩饭在自己屋看新闻联播。三叔不喜欢看新闻联播。

妹妹先进入了梦乡。关于妹妹为什么寄住在奶奶家,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的,那时候三婶因为实在和三叔过不下去,离家出走,凭空消失,三年后才重新出现。所以这时候的三叔愈发烦躁。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说这话的人也许有两个完美情人。但不是每个父亲都是情人,有的关系和情敌倒差不多,表面看上去挺风和日丽,内心指不定多剑拔弩张。妹妹不喜欢三叔,因为三叔的形象很难和父亲对上号,不是她按规定在文艺作品中学到的父亲的形象,也不是除此之外有足够创意让她可以接受的父亲类型。但交叉血缘关系的存在,谁也无法抹杀。

三叔喝过酒后,晃悠着进了爷爷的房间,打定了主意,跟爷爷说,“把你工资卡给我。”用的是祈使句,倒像是在要一件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要不,你就把我姐住的那套房子给我。”似乎只要有什么值钱的,三叔都敢要。爷爷咬着牙说:“你给我出去。”三叔倒向前进了两步。转身就拉开一侧的衣柜抽屉乱翻起来,像一个入室抢劫的强盗。原本爷爷以为他就是强盗也是毫无经验的新手,但看到奶奶脸色已经变了,扑上前去,用了天大的劲推开三叔掏出一个布口袋。原来三叔早已经摸清了地形地势,只是爷爷不知道工资卡已经被奶奶转移到抽屉里一个布口袋里。三叔要上去夺,爷爷见势,立马上去推三叔,却反作用力自己差点没站稳。三叔破口骂:“你们老不死的,还守着这点钱能做什么。“幼儿园被劝退的三叔还可以臣服于爷爷动怒时候的威力,但现在爷爷的力量早已失效了,是真正的秀才遇上兵了。三叔一脚踢翻了炕边的尿盆,尿盆在地上欢快地滚着弧形,遇上障碍物才刹车。三叔对着爷爷吼道:”滚,滚出去。“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醒了,只记得我醒来时一双眼睛盯着我。起初我以为是爷爷对三叔喊滚,但很快我意识到主语和谓语错了。三叔像野兽,借着酒劲,其实酒只是一个幌子,它让你酒醒后有据可依。爷爷知道,如果今晚有一个不服软的话,明天白天村子里的长舌妇们谈论的就不再是村尽头的王寡妇为什么晚上屋里发出不消停的声音了。爷爷披上雨衣来屋里看了眼我和妹妹,我们都立即把眼睛闭得撬不开一个细缝,生怕让爷爷知道我们醒着徒生担心。如果当时我大十岁的话,我想会捋起袖子让爷爷躺下睡会儿,出去用拳头和三叔道道衷肠。爷爷轻轻摸了下我的头转身出去,接着我听见搬自行车的声音,渐渐隐在雨中,带向如眼睛一样深的夜。爷爷的死和三叔有直接的关系,这在我的记忆里九九乘法表一样牢靠。爷爷在外面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在家里,挣的工资全部上交。当他老了发现,上交的那些钱被奶奶偷偷给了混账儿子乱花了时,再强壮的身体也会瘫痪不起。病症随之而来。

爷爷死后一年。三婶回来了。她在外面的三年,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这种说法不准确,总会有人知道的,只是没有传到家里面。回来的原因,常人的理解是想念孩子,但她要和三叔离婚。

离婚后,三叔向家里人要钱的胃口更大。二姑父的生意风生水起,头发得更黑了,那辆永远蒙尘的桑塔纳早进化成一辆定期到4S维护保养的宝马。钱越滚越大,二姑父决定投身房地产,在东山与城市间买下一片地,准备盖住宅小区。三叔觉得,二姑父好歹算是他姐夫,自己姐夫盖了那么五幢高层,给自己其中小小的一套也算不得什么吧。其实二姑背地里早不知道偷偷给三叔塞了多少钱,就是怕他和家里人闹,二姑父也只是假装不理会但心里早已不顺。三叔公然要房子,还指明要一所向阳的位置的,二姑父气得二话不说就扣了电话,话筒几乎嵌进机身。三叔见软的不行,决定来硬的。他让他那帮朋友,俗称社会闲散人员,找了姑父盖房子那片地上原来的农民,连夜种了五排树,第二天工人来施工的时候,硬是拦着不让动,声称这些树都是钱,要想开工必须把这树先用钱赔了他们。姑父得了消息,用大拇指也明白这损招谁干得出来。当三叔大摇大摆走进二姑父办公室,准备狠狠宰一笔时,二姑父从柜子里拿出棒球棒,对着三叔的腿就挥过去,三叔的身子像折纸一样弯下来,在地上痛苦地蜷着。二姑父又踹了几脚,叫保安拖了出去。最后的收场是二姑开车闪电一样赶来,把三叔送到医院。

出了院的三叔一瘸一拐地找上了我家。二姑搬走后,我们一家搬到我出生时的房子里,原先那套房子空闲着。三叔觊觎起那套房子,瘸着的时候就跑父亲单位要房产证。一天晚上,三叔一个接一个电话打向家里要找父亲,母亲显得很害怕,起先还接,后来索性让电话就那么响着,锋利的铃声刮着耳朵疼。等父亲回来了,才敢把房间的灯打开。到了深夜十一点,防盗门像擂鼓一样响起来,父亲不看门眼也猜到估计是三叔。一家人就在忐忑中睡去。第二天我出门上学时闻到楼道里一股呛人的烟味,一地烟头明显被人泄愤似的踩了又踩。中午回家的时候,本应在家给我做饭的父亲打电话让我自己弄着吃,我到厨房准备切点熟食放在方便面里,却不见了刀的踪影。最后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找到了菜刀,还找到了皮沙发上长长的一道刀印,沙发里面的面料像绽开的肉耷拉在皮肤外面。我看了看没有找到血印,才回了厨房。

房子钥匙给了三叔,家里意思是让他安生地去住。房产证父亲是坚决不会给的。但三叔的目的显然不是那把钥匙。钥匙到手后三叔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带着女儿住进去,而是把房子里的我们临走前原封未动的家具卖掉换成了钞票。而在这之前,其实在爷爷死后没多久,三叔就把爷爷藏了一生的书以废纸的价钱卖给了收破烂的,那些书里不乏已经绝版的好书与杂志,收破烂的高兴得像当年从王道士手里骗走宝贝的斯坦因。故事讲到这,我发现这个三叔其实很软弱,一点也不像混的。那些不论是混黑道的,还是地痞流氓,都是偷啊抢啊杀啊,那是真叫个坏,但混得好的最后混到香港澳门说不准还能来个衣锦还乡。三叔在外面,没听过他偷啊抢啊杀啊(家里人巴不得他这么做),他是专门专职专心对自己家里人狠,胆子也是够小的,胆子却也是够大的。

三叔把钱换成了。在东山的窑洞里,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蜷缩在土炕上,听着血液在血管里痛快地哇乱叫,这是三叔所能想到最美好的事情了。他回归到幼儿园的状态,可以用画笔画出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人说那个世界像不像现实,而只说那个世界好不好。无疑对三叔来说,是好的。

对父亲来说,三叔吸毒也是一件“好”事。三叔再折腾下去,这个家迟早要破碎掉已是一致的共识。唯一能让他消失的方法就是把他送进监狱。之前三叔再如何折腾,即使把爷爷逼死也只是家庭内部的事,清官难断。但吸毒就不同。父亲在征得了除了奶奶以外所有家庭成员的同意后,尤其是他大姐夫,也就是我姑父的同意后,把事情托付给了他在公安局的朋友。后来才知道,事情之所以如此顺利是因为从来都是别人往家里送中华的大姑父竟包了两条烟去看望局子里的头头。

那天晚上,二姑把奶奶接到自己家里住。曾经有一段时间奶奶一直住在二姑家,三叔把东山窑洞里值钱的东西能卖都卖了,如果奶奶是明清就出生了的显然也会被卖掉。奶奶被逼得无法就投奔了二姑,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二姑和姑父已经分居很久了。三叔一个人就着买来的猪蹄喝了瓶二锅头,把锅里剩的稀饭热了热喝掉,去奶奶房间把被褥掀开确定底下没藏什么值钱玩意,才恋恋不舍决定睡去。月亮挂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是枣的好几十倍大,孤零零没个伴儿。院子外停着一辆警车,哑巴似的静悄悄,车灯灭着,如果不给一个特写的话压根不知道车厢里面有人。等院子里唯一的光亮熄灭后一支香的功夫,警车里出来三个人,翻过院墙,轻步走进,重重把门撞开,屋里一阵响动,厮打的声音只苟延残喘了一下,没过一会三叔被麻袋似的塞进警车。隔壁的狗叫都没叫一声,只有月亮凝视着一切,也不发表意见,警车哑巴似的开走了。

三叔进了监狱让这个大家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详。奶奶用沉默作了表达。团聚吃饭时,家里再没有往日里的剑拔弩张,似乎一个火星子就可以点燃空气。二叔到了一定岁数,早已本分地做起是服装生意来,娶了一个有过一次婚姻的女人,生活进入到正常人的轨道。他每次见了我父亲总要带两件衬衣,或一条裤子,一个皮带,让父亲多换着穿;对奶奶更是前所未有的好,每次团聚总抢着下厨,烧一桌饭菜。窑洞里成堆成堆地摆着各种营养品,一家人把对付三叔的重心转移到关心奶奶的日常生活。三叔,成了一种禁忌,谁也不提起。也许唯一记得三叔的,就是奶奶了。在其他人都在忙忙碌碌自己重要或无聊事业的大多数日子里,奶奶经常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在山上庄稼地里的爷爷的坟头,给爷爷上坟;一个是三叔所在的监狱,也像是上坟。每到周五,她就忙乎起来,又是蒸馒头又是包饺子,为了明天坐三个多小时的车给儿子悄悄送去,还有儿子叮嘱过的烟。奶奶更不敢让家里人知道。而天知道,那些送监狱里的吃的三叔真正能吃上几口。

有一天,奶奶怯怯地问父亲,老三还要多久出来。父亲说,可长可短。奶奶的意思父亲理解,父亲的想法奶奶也明白。父亲添了句,过段时间再说吧。时间过了一段又一段。原本就瘦弱的三叔在监狱里更没了人形。尽管三叔在里面可以说已经受到一层庇护了,大姑父叮嘱过公安局头头别让三叔受了欺负。但三叔一遍遍发誓,他不遗余力地表达自己的后悔,他祈求奶奶的同情,他声泪俱下。母子关系是人类所有血缘中最独特的一种,曾有一个提问,母亲在什么情况下会杀死儿子?即使儿子再孽障,母亲在所有的文艺作品中从没以弑子的形象出现,更别提奶奶了。奶奶开始央求父亲。

三叔悄无声息回归到这个家庭中。没有人表示对他的欢迎,就如没有人公开表达排斥。三叔终于决定,找一个事情做,开出租。钱是奶奶出的,仅有的积蓄。奶奶表面上是中立者,却暗自帮助着三叔。

对于三叔开出租,一家人同样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是一场持久的动乱,所以刚刚改朝换代的百姓也要沉默一段时间,才能看出新的统治者到底是几斤几两。三叔当上司机的第一周,就主动和父亲请缨,要放学接我回家。父亲当天临时加班,沉默着同意了。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见三叔,他徘徊在我家门外的阴影和沙发上的刀痕一直在我记忆里活着,我显得有些紧张。他穿一件白色T恤,因抽烟而发黄的牙愈发明显起来。三叔往我家的方向开去。我没什么话可说,车厢里积了好几公斤的沉默,三叔也像一个陌生的不爱搭讪的司机一样。路过一个超市,三叔把车停了下来,说了句等我下,就进到超市。我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打量起车厢,车内比较整洁,后面坐垫上般配地写着星期五,副驾驶前面的营业执照上的三叔对我尴尬地笑着,就像对其他乘客一样。驾驶台上摆着一尊佛像,显然是祈福保平安的。佛像牢牢坐着,落地生根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缓缓伸出手,摇动起佛像,起初它纹丝不动,我执拗地加大了力,佛像松动起来,勉强坐着,粘力已不足。这时,三叔拉门进来,我的手闪电似的缩了回去。三叔递给我一瓶可乐,说喝饮料,自己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然后规矩地把安全带系上。送我到家后,我和三叔说了句再见,想来这是我说了不多几句中唯一比较确凿和有底气的了。

三叔死于一场车祸,没错。我是最后见到三叔的亲人,也没错。车祸发生在送完我之后的第四个小时。三叔在一条胡同里遇到了一宗抢劫案,劫匪正在搜一个人的身,看见不期而至的三叔,威胁三叔下车。三叔悄悄把档挂到倒车档,打算一脚油门倒出胡同报案,出租箭一般向后射去,不承想胡同尽头又进来一辆车,两车相撞。经法医鉴定,遵守交通规则的三叔系好的安全带本来可以救三叔一命。但是,车厢里的那尊佛像因为惯性,像一记重锤,砸进三叔的脑袋,句号般简短而有力。三叔当场死亡。

三叔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死亡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我给很多人都讲过三叔的故事,他们不同程度地表达了对一个小人物悲剧荒诞的一生或同情或怜悯的悲观情绪。我给我的孩子也讲过三叔的故事,他没有三叔,也没有姑姑姑父,他只有我和他妈妈。我曾想,他的生活该有多么单调啊,平白无故比我少了这么多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少了这么多息息相关的记忆,他还是我的儿子么。后来,我发现我的担忧完全没有道理,他听过三叔的故事后,嚷嚷着要看动画片的声音,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