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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比血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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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就很幸福地笑了。

他说,等儿子长大了,我要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爱比血缘深。

两岁半的时候,他被父亲领去公园玩,弄丢了。棋瘾很大的父亲看见两个人为一盘棋争得面红耳赤,忍不住上前观棋调解。劝和了下棋的人之后,一扭脸,他不见了。

十年后,父亲来带他走。他一身粗衣遮不住长出一截的胳膊和腿,留着豁豁牙牙的茶壶盖头,满口四川话。父亲看见他第一眼就掉了泪。他哭得比父亲更凶,他不想走,虽说有了弟弟后爹娘就开始拿他当半个男人使,可是他们对他不薄,这里有他每天要放的两只羊,成天打架的小伙伴。

到了家,父亲指着半倚在床上的女人说,她是你妈,快,叫妈。他怯怯地望着这个女人,苍白瘦弱却依然美丽,正湿着眼睛颤抖着嘴唇说,孩子,过来让妈好好看看。他望着这个女人伸出的一双纤细美好得像年画里的手,后退了两步。他想起了那个家里的妈,她的手粗糙黑壮关节突兀,能劈柴能搓绳能推磨……他倔强地摇摇头,我有妈,她在家喂牲口呢。

父亲赶紧推了他一把,浑小子,她才是你的亲妈,你丢了,你妈病得只剩半条命,叫妈!

他昂着头说,你要再凶我,我就回家。

父亲抬起手要打他,被女人死命拦住说,这孩子念旧,是个好孩子。

他却嘴一撇,不服气地说,啥子话嘛,我本来就是个好娃。

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闹不明白,好好的大门外为什么还要加一个厚厚的防盗门:水龙头怎么会往左拧出来热水往右拧出来凉水;做饭不烧火,用个罐罐叫煤气的东西,他趁没人时偷偷使劲吹了几口气都不见火灭。他寻思着过几天要带个这东西回村子,全家人肯定乐坏了……

晚上,父亲给他洗澡,他很不习惯用那粘腻香滑的浴液,坚持要用肥皂。父亲一边给他擦背一边问他,你在那里过好吗,他们有没有打你?

他扭头问,啥子是好啥子是不好,我们那里家家的娃儿哪个没挨过打?

父亲翻看他黑黑的手掌上厚厚的老茧,突然把脸仰到水注下,任水流冲洗,宽厚的脊背剧烈耸动着。

他对一切不习惯,喝不下早餐那杯有膻味的牛奶,睡不惯软软的床垫和轻飘飘的丝绵被,上厕所老忘冲水,最不适应的是他要喊他们爸妈,逃不过时,他一低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字半句的,含糊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他最排斥的事就是父母老是爱拉过他翻出两岁半前的旧照片、旧玩具和小衣服来提示他,希望他能回忆起来一星半点。他从最初的忍耐到厌烦到排斥,有一次他再也忍不住发疯似的把这些东西摔了一地,扯着嗓子喊,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再逼我就跑!自此,他们不再提以前的事。

父亲给他联系好了学校,他的考试成绩只能上四年级。每天早上,他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坐上,把腿翘得老高,两只手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搂着父亲的腰,而是紧紧抓住自行车后架。父亲详细地指着一条条路教他辨别方向,指着交通亭上的交警说,万一迷路了千万别慌,记住找交警。他嘴里一遍遍答应着,却眼花缭乱地打量着眼前掠过的一栋栋高楼大厦、一辆辆各式轿车。

一天下午放学,他和往常一样站在学校门口等父亲来。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到父亲。他跳上一辆公交车,到终点站时就剩下他和司机,他有点心慌却张不开嘴问司机,怕人家笑他满嘴的四川话。

天快黑了,他还没找到家,肚子开始咕咕叫,穿不惯运动鞋的脚酸疼酸疼,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凄慌地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里酸酸涩涩地开始埋怨父亲,他为什么没来,他既把他带回来,就不该再次丢下他。第一次他怀着烦躁惊慌和埋怨的心情希望看见父亲的身影,哪怕骂他一顿打他几下都好,也不要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在街头。

他突然想起父亲反复说过,万一迷路了千万别慌,记住找交警。一个小时后,他在警亭下等来了父亲,父亲语无伦次地冲交警直点头,对不起对不起,他妈住院了,忙得了那头又顾不上这头。谢谢警察同志,谢谢啊!

他狠狠地瞪着父亲,冲他喊,你要是不想要我就早点说,别把我带回来又不管我!父亲尴尬地辞别警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再拉长,像两条永无交集的平行线,彼此遥望彼此隔膜。

第二天一早,父亲递给他一个带银链子的卡片,要他带在衣服里。他推开说,我不要,什么新玩意我都不要。父亲固执地说,有了这个牌子,你就不怕迷路了。他掏出牌子看,是家的详细地址,还有家里电话和父亲单位的电话。最后有一句话,如果有善心人士把小儿送回家,定当重金酬谢!!!三个感叹号重重砸在他心上,重金酬谢这四个字他读懂了,在父亲心里,他比金钱重要,而且重要得多。

坐到自行车后座上,他的胳膊试探着向父亲的腰间伸去,轻描淡写地圈住,嘴里不服气地哼着跑了调的歌。

初二的夏天,他看见母亲正给他拆洗被褥,大概是头低得久了,一阵眩晕心慌透不上气,她赶紧回房吃药。回来一看,他一个大小伙子正笨手笨脚拿着剪刀拆被子呢。她止住脚步呆看傻笑,觉得这画面是她盼了很多年的。突然,她嘴角的笑凝固了,月牙般的眼睛不相信似的使劲眨了眨。她走到他身后,摸着他扎手的黑发说,儿子,你怎么用左手使剪刀啊?他头也不回地说,一直都是啊,以前在那个家时使筷子也是左手,挨了几次打才改过来的,可使剪子还是左手。母亲没再说什么,让他进屋看书,那一条褥子,她整整拆了一个下午。

暑假,父亲带他去游泳,父亲说,你小子是条鱼变的,小时候就喜欢水,一天到晚泡到水里都泡不够。

游泳馆里,父亲在水里喊他快下来,他挥了挥胳膊,蹬了蹬腿,愣是没敢往下跳。看着那晃来晃去的水,他前所未有的头晕,想吐。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游过来了,一把把他拉到水里,嚷着要和他比试比试。恐惧和眩晕排山倒海地把他压垮,他咕咚咚喝了好几口水,嘴里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救命啊!

父亲把他拉上了岸,游泳教练关心地走过来询问情况,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大概是有晕水症,可能是先天的对水恐惧心理,多适应适应就好了。

父亲的脸色诧异而且灰白,搀扶着他出了游泳馆,在回家的路上神思恍惚。

高二那年,他迷上了电子游戏,先开始是零用钱,然后是买书的钱、伙食费,最后是把同学的钱挨个借了个遍,谁再不借钱给他,他就冲谁挥拳头。逃课是经常现象,成绩也一落千丈,班主任无可奈何之下把父亲请到了学校。

父亲阴着脸带他回到家,反锁门的那声喀哒,使他预感到了什么。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揪起他就是一拳,怒吼道,别再叫我爸,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腾”地升起一团怒火,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怎么了!父亲瞪红了眼睛,咬着嘴唇,又是一拳打过来,他一头栽倒在地,下意识擦了

擦嘴角腥甜的血。父亲的咆哮在他头上轰鸣,站起来,是男人就给我站起来,别让我小看了你!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拳打在父亲的胸膛上,声嘶力竭地喊到,你算什么父亲,小时候把我扔了,现在又没命地打我,你知道同学们嘲笑我是乡巴佬吗?你知道英语老师说我的英语会话像公鸭叫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

父亲的身体摇晃着向后退了几步,又迅速站直了身体冲他喊,打,是男人你就接着打!他红着双眼,握紧拳头冲上去又是一拳。父亲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随即站起来还他一拳,再打,男人就是被打死也不能这样没出息的活!打着打着,两个人的脸上都布满泪水和血水,他不可抑制地跪倒在地上放声恸哭。

他的意识越来越混乱,小时候农村的经历和现在的生活片段重叠交织在一起,彼此排斥,彼此扭曲,他的头快爆炸了,胸口闷得透不上气,他像头小兽冲出家门,狂奔不已。

第二天他回到家,邻居告诉他,父亲出车祸了。他一口气跑到医院,手术室门口徘徊着焦急的母亲。母亲说,昨晚父亲找了他大半夜,被一辆大货车撞了。这时,从手术室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问,你们谁是家属,病人失血过多,需要赶快输血,可血库里现在没有B型血,请家属跟我进去抽血。

母亲和他都争着要输血,医生看了看母亲说,先不说你的血型是不是匹配,就你这么病弱的身体是不能抽血的。他抢上去说,医生抽我的吧,我是他儿子。母亲却发疯似地护着他,既不让医生抽血也不让他化验。他急得嗷嗷叫,爸眼看快不行了,你就让我救他吧!母亲终于吐出一句,儿子,其实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他傻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了。

母亲说,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们丢失的儿子,你用左手使剪刀,晕水,不爱吃甜食,都让我们看出了差异,你的体检报告写明你的血型是A型。可我们已经离不开你了,把你看得比亲儿子还亲。咱们能做一家人不容易啊,我们想守着你过一辈子!

他找到工作后就早早结婚,早早生了个胖小子。他对父母说,反正早也得生、晚也得生,干脆早点生出来给你们抱,我就算完成一件任务了。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是啊,是啊,你小子还算有孝心。

吃过晚饭出去散步,母亲小心翼翼地抱着胖孙子,父亲拿着一把大蒲扇很夸张地前后扇着驱赶蚊蝇,他和妻子拿着奶瓶尿片在后面跟着。相熟的邻居过来打招呼,你家孙子长得可真气派啊。母亲就堆了满脸的笑,父亲嗓门洪亮地说,那是,这小家伙都随着我呢,那高鼻梁宽眉毛方下巴,和我一模一样。

他突然就很幸福地笑了,妻子问他笑什么,他说,以后慢慢告诉你。等儿子长大了我要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爱比血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