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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皮面具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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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方发现自家门前几棵树皮被人剥掉了,

丁方在东条田自家的麦地上浇了一天水,下午五点从地里回来,一到家门口,他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街门前刚刚长到第五年的那排小杨树,最光洁最细腻的那部分树杆上,有几棵被谁把树皮扯掉了,露出一绺绺白森森木质,一些发粘的树液正从破了口的树皮下渗出来。丁方抖抖索索地察看了一番,确认树皮是先被刀子裁了一下,撬起来,然后才扯下来的。每一棵都选在最为光滑的那一段上下手,就像在人的胸膛上扯掉了一块皮。在最粗的那一棵树上,树皮被揭下了比巴掌还大的一块,那坨惨白的木质,看上去竟然像一张没有血色的人脸。渐渐地,丁方的目光都不忍再看树身上那些白茬茬的伤口了。

那时候,丁方脸上的汗泥还没有洗干净,他悄悄骂了一声,。他一张嘴,汗泥就流进他嘴里去了。他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急急忙忙进了街门去院子里找毛巾。毛巾明明搭在脸盆架子上,他在院子里转了三圈都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他就不找了。他喊自己的女人。

玉芬。

他喊。

玉――芬――

那几棵亭亭玉立的小杨树,被人剥了皮了,仿佛是扯掉了丁方自己脸上的一块肉,他感到身上隐隐约约古怪地疼了起来,血仿佛正从那些被揭掉皮的地方咕咕流出来。

喊了两声之后,丁方意外地发现脸盆和毛巾都端端地放在厨房门口的脸盆架子上――脸盆里是半盆亮亮的清水。

丁方朝脸上撩了一捧水,他连泥水都来不及擦,他只是一个劲地往脸上撩水。他突然在心里埋怨起自己的女人来――她今天一天都呆在家里,小杨树的皮却叫人揭掉了,这时候她一定还蒙在鼓里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想,他的女人这时候一定还在谁家鸡零狗碎地扯闲蛋哩。这时候他很想拾掇她一顿,丁方就下意识地攥了攥自己湿漉漉的拳头。

他又喊了一声,他的女人连个屁的声音都没有。

他突然讨厌起自己的女人来,他每次遇到紧事儿找她,她都不在,等你都急得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了,她又回来了。还一脸美不滋滋的笑,你说这样的女人她能不叫男人讨厌么?丁方总是觉得女人应该在男人最愤怒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

玉芬。

丁方又喊了一声。

――刘玉芬。

喊完这一声,丁方就跌坐在了跟前的一把椅子里。

这一声终于把他的女人喊出来了,她从街门里进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小捆韭菜。她看上去还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只生过一个孩子。今天,她甚至把那条白裙子也穿起来了,腿上还套了双肉色的长筒丝袜。玉芬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只要地里的农活一闲下来,她就会把自己收拾出来,这种时候,怎么看,她都不像一个三十出头的农村女人。

丁方看着突然出现的女人,的确不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了。

你饿了?玉芬说,我这就给你包饺子,我从二婶家铲这些嫩韭菜来就是给你包饺子吃的。

玉芬眼里闪着水波,嘴唇上也一定涂了唇膏之类的东西,要不然不会那么润那么亮。

丁方想了想,突然说,我不想吃。

玉芬朝厨房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男人说,你脸都没洗?

丁方木然地回了一声,我不想洗。

丁方义说,我真的不想洗,今天我就是不想洗。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丁方突然想起应该对女人说些什么了,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直挺挺地立住,像一根结实的圆木。

是谁把门前那几棵树上的皮剥了?你说,是谁?丁方说。

玉芬把头扭了一下,没理丁方,径自去择韭菜。

丁方说,你先不要择菜,你先给我说清楚。

玉芬把裙子一撩就坐在了一把小木椅子上,还拿眼睛瞅了丁方两下。

丁方说,你要是不说,我今天就不吃饭了。

说完丁方又重新坐到了椅子里。

玉芬咯咯咯地笑了,笑得像个正在走过花季的少女。笑完了,她依旧不说一句话。

丁方伸长脖子,压低了声音悄悄说,玉芬,树皮到底是谁剥掉的?

玉芬这时候开口说话了。她说,我没有看见。

丁方有些急了,又从椅子里站起来说,看你说的,你没有看见,你在家里你没有看见,这算个啥话?

玉芬说,我真的没有看见,中午我去村口代家商店买了袋盐回来,就发现几片树皮没有了。

女人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轻描淡写,这叫丁方心里有些不舒服。

丁方说,我不跟你这人说了,和你说我心里更难受。我去睡觉了,你最好不要叫我。我今天什么都不想吃,我……

丁方说不出话来了,丁方被自己噎住了。

要说哩,丁方为种这排树是费了不少工夫的。他这个新批的宅基地,地方干,土层浅,房子修起来的那一年,丁方高高兴兴地开沟栽了一沟杨树,但没过多久全死了,门前只插着一排干棒棒。他女人玉芬走过来说,算了吧你,村里这么多人家都栽不活树,你就不要费这个心了。他想了一夜,第二天就把那些死树全给拔掉了。拔掉了丁方却没停下来,他把沟里的石头挖出来,把沟挖宽挖深,又用架子车把后梁上的沙土拉过来填上。差不多用了一个月时间,他才把房前屋后的沟里换上了沙土。第二年开春,丁方又栽上了杨树,一水过后,杨树就发芽了。几年后的这个夏天,它们已经能在门前投下一溜儿荫凉了。村里人都说丁方日能。愣把树给种活了。村长老万想头多,就吼喊了几声,要全村家家户户一起效仿。于是这个叫白石梁的小村子,就有了一行行一排排小杨树。这一二年,又有人用这种方法种上了果树,春天的时候,还闻到苹果花的香气哩。果树丁方自然也种了几棵,不过还没有开花。种果树上他是落后了一步。丁方常常为自己在种树上的这个发明感到自豪。去年冬天,乡里下来人召开村民大会海选村长的时候,丁方还因此得了十来张选票哩。丁方高兴了好多天,甚至这半年来他一想起这件事。心里还乐滋滋的。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把他的几棵树皮剥掉。而且他的女人就在屋里呆着哩,她却没有看见。你说这个剥他树皮的人,是不是太嚣张了?大天白日的,他家的院门也是开着的。你说,要是天黑了给剥掉的,他也许不会这样生气。再说了,在白石梁。我丁方可是真的没有得罪过谁呀!我和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红过脸呵!我的树长在我家门上,它招着谁惹着谁了吗?

一直睡到天黑透了丁方还睡。他真什么也没吃,这可把他的女人玉芬给吓坏了。她悄悄俯到丁方耳边说,你嫌饭凉了?那我给你热一下。然而她没有听见男人的声音,男人一生气就是这种样子。她已经知道男人生气了,她在天黑前把儿子送到了他奶奶家,她觉得可能是自己这么早穿裙子,叫男人不高兴了。

吃罢早饭,男人上地浇水去了,儿子在院门前玩石头,她就关起门把自己完全彻底地洗了洗。洗完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给完全打开了,就像一朵花终于开放了那样,她身上到处都有一种跳动的感觉。她就穿上裙子,飘飘逸逸地去村口那里转了一圈。她没有想到男人会因此不高兴。她想丁方生气

是不是因为别人看见她的腿了?

裙摆下能看见的不过是一截截小腿嘛,这比起电视里那些穿短裙露大腿。动不动还露一露小短裤的丫头媳妇们,她的裙子算得了什么哇。其实她的腿,只有丁方一个人完全看到过。

看到男人这个样子,女人觉得还是自己把事情做错了。

因此她又摇了摇男人的肩膀说,我再不穿裙子了,行不?

丁方像一条死鱼一样在床上晃了晃。

这时候,天又黑下去一些,拉了窗帘的屋子里,只开了一只小台灯,它的光像纱一样柔和,射在人身上如同暖风。

丁方终于动了一下,但他没有说话。

玉芬捏了捏他的肩头,怯怯地说,你不想和我好好过日子了?

丁方张开大嘴说,我好好的树,叫人把皮剥了。是别人不叫我好好过日子了。

玉芬的心一下子放了下去,只要男人不是为自己穿了裙子的事生气就好。去年这个时候她刚刚穿上裙子的那一天,他男人从街上把她拉进屋,撂到床上就狠狠亲了几口,亲完了手还不老实,大天自日的他们就做了一回。那天晚上她男人也没个够,比新婚之夜还快活。一个冬天她都在等待这个能够穿裙子的季节,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准备了一个冬天的裙子她终于穿到了身上。

女人顿了一会,小声说,都怪我没把树看好。你说,谁会剥这么几片树皮哩?女人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涌动着一些小小的波涛。这些波涛一浪一浪地朝男人这边冲过来,直直地撞到男人脸上。

丁方想了想,不管是谁剥掉了他家的树皮,他觉得都不能就这样完了,他看看屋外已经黑得实实在在的天,坐起身来对女人说,你要这么说,我早就吃饭了,我这会儿真的饿了。

男人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女人身上。就像一只大鸟在天空盘旋了一阵又飞走了。他的手也没有向她伸过来的意思,她就拉开被子,把身子平展在大炕上对男人说,你自己去热吧,我已经把衣服全了。事实上在她拉开被子的当儿,她手一伸腿一抽,哧溜一下就把短裤抹下去了。

男人说,不用热,现在天热啦,我就凉吃。

丁方下地以后,玉芬又说,哎,你把身子洗一洗,锅里有热水。说完她听见男人在另一间屋子里嗯了一声。

后半夜,丁方又睡不着了。其实前半夜他也没有睡着,他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玉芬的呼吸声,想着一些事情。要在别的时候,这会儿他睡得正香哩。他摇了摇身边的女人,玉芬的身子像鱼一样滑,他的手放上去就滑掉了。女人身上还有隐约的皂香,吸到鼻子里感觉十分光滑。

玉芬迷迷糊糊地说,你咋不叫人好好睡觉哩。

丁方想对玉芬说些什么,又突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觉得男人应该把一些事情藏在肚子里,只让自己一个人知道。男人应该是一座山,谁能知道山下面究竟都埋着什么?山的秘密就是男人应该为自己保留的秘密。

丁方轻轻起身,披了衣服,伸出脚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鞋,悄悄摸黑出了门。

丁方从廊檐的木架上摘下一把镰刀,又出了院门。

白石梁的夏夜静极了,一条长长的村街洒满了星光。村街的两边,家家户户门前的幼树都沐浴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丁方清楚地知道,自己家一共有四棵树被剥了皮,他觉得他应该做一个公平的人。他先来到邻居王双平家门前,选中门前的四棵树,重重地拉了四刀。然后他又来到了相邻的老崔家……

天快亮的时候,丁方重新回到了自己女人身边。他心里像戈壁一样平坦坦的,像雪霁之后的天空一样深不见底。天一亮,白石梁几乎所有人家街门前的树都有四棵被削去了一块皮。这是谁干的呀?他们都会这样问出一声,丁方也会这样问上一声,这是谁干的?

这到底是谁干的?

快吃早饭的时候,玉芬将这个消息惊慌失措地告诉了丁方,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打着没完没了的呵欠说,这是谁干的呀?女人对男人的漫不经心并没有什么觉察。女人接着说,人家都在用塑料薄膜给小树缠伤口哩,缠上几天树就自己把伤口长好了。你快起来,把咱家那几棵也缠上,咱白石梁这地方,种活几棵树多不容易哩,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把全村那么多人家的树皮都削了。

丁方坐在炕上说,我以为就我们家的树皮给剥掉了哩,你说这剥树皮的人也他妈的公平,你说要不是我在村里发明换土栽树,咱白石梁到现在能有几棵树?丁方本来还想把这些话说下去,但他止住了,再说,他的嘴就没办法不把昨晚的事情说漏。他说,我赶紧把咱的树也缠上,迟了说不定活不了了哩。

丁方一边给树缠着伤口一边想。我的树皮到底是谁剥掉的?他首先想到了邻居王双平,他又马上否定了,春节的时候他们还互相请对方喝过酒。他们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融洽的。他又想到了老崔,但老崔是白石梁有名的老实人,有几次别人浇水,不小心把他的地淹了他都没说个啥。别人给他赔粮食他都不要,他有什么理由剥我丁方的树皮哩。四棵树的伤口全都包扎完毕了,丁方也没有确定谁是剥他树皮的最大嫌疑人。事实上他从昨天一发现树皮被人剥了他就在脑袋里摸排,没有主要嫌疑人,那么全村人都有可能了。

丁方走上村街的时候,他心里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仿佛就是他昨晚割下的那一块块树皮,填补了他心里骤然生出的那个空洞。丁方从每一家门口经过,和他们都打一个招呼,树包好了?对方答包好了,你哩?他也答一句,包好了。

丁方一路走着,一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直到了村口没有人家的那一段路上,丁方心里都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已经遽然从昏聩中走了出来。就像一块左右摇晃的翘翘板,终于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这时候的阳光在丁方的眼里已经有些刺目了,他不看太阳,但白刺刺的阳光仍然一根一根从地上射到他的眼眶里,把他的视线搅得模模糊糊。这是一条通往村外的路,再向前走,大地骤然凹陷下去,那凹陷下去的一片便是白石梁村的五百亩良田。外面引来的一渠清水浇灌着这片沃野,田野上大片的麦子正在拔节。微风徐来,绿色的麦浪汹涌澎湃。丁方来到麦田边,突然感到他的身体轻得如同一张纸,风吹着他,他就有了要飞起来的感觉。他来到自家昨天刚刚浇过水的麦田里,他的麦子和全村所有人家的麦子一样绿。一样地散发着清香,他低下头在麦丛里嗅了嗅,麦子的清香一下钻进他肚子里,一直往下钻,钻得他两条腿都有些发麻了。他站起身的时候就觉得自己醉了,身子轻飘飘的,又是晃又是摆,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埂上。丁方像一个醉酒的人。把身体完全躺倒了。有几株麦子还抻出小小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脸。

哇――

一声嫩嫩的尖叫把麦田里的寂静撕破了。

丁方被这个嫩嫩的声音吓了一跳,一骨碌从地上坐了起来。儿子背着书包,嘎嘎嘎笑得像一只翠鸟。儿子用学校里学到的声音说,爸,我已经盯了你好一阵子了,你睡在地埂上干啥?难道你不怕蚂蚁钻到你的耳朵里吗?

丁方给惊呆了,儿子脸上戴着一个笨拙的树皮面具,儿子笑着,他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正努力地想要从树皮上的小洞里钻出来。儿子显然在为自己这个成功的恶作剧感到兴奋,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丁方起身一把揭下儿子脸上的面具,仔细端详了一阵,开口问儿子,这树皮,哪儿的?

儿子自己已经笑软了。也不顾地上有没有蚂蚁,一屁股坐在草埂上说,我的――我自己剥的,我剥了四棵树才剥了一块大的,我们家的树实在太小了。

丁方的另一只手揪住了儿子的耳朵,他问,咱家门上的树皮……是你剥掉的?

儿子龇着牙,倒吸了几口气说,爸,你这人咋这么玩不起呀,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玩了。

儿子以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把父亲吓坏了。儿子要夺丁方手里的树皮面具,丁方一抬手,在儿子嫩嫩的脸上掴了一巴掌。

你说,咱家的树皮不是你剥的。

丁方黑着脸朝儿子吼了一声。

儿子说,就是我剥的。

丁方想把那张树皮面具撕碎,太柔,撕了几下都没有撕动。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对儿子说,你说,咱家门上那树皮……不是你剥掉的。

儿子的眼泪像豆粒一样从眼眶里挤了出来,他嘴一撇,哭着说,就是我剥的,就是我剥的。儿子边喊边往回跑,花书包在他背上一跳一跳的。

显然,儿子感到自己的委屈太大了,父亲这样对他,不哭一哭他很难马上找到平衡。

丁方想追上儿子。刚跑了两步,发现那个树皮面具还攥在自己手里,就向空中抛了出去。丁方看见那块树皮在空中像鸟一样展开了翅膀,在阳光的丛林中划了一道精美的圆弧。又一个俯冲,箭一样射了下来,尔后在他狭窄的面门上准确地找到了落点。

啪的一声,丁方被那块树皮重重地击倒了。

何 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