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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伴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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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夏天中,我接到通知要去省城参加一个文学青年创作座谈会。那时去省城还没有直达班车,必须先乘车到南阳,从南阳再转车到省城。我从县城乘车来到南阳,买好第二天到省城114次长途班车的车票后,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早来到了车站候车大厅。

从南阳到郑州有300多公里,那时交通还很不发达,从南阳到郑州的公路虽然是一条主要公路,但客车行驶的最高时速也就30多公里。如果按班车每小时35公里的时速算,马不停蹄到达省城也得9个小时,如果路上再吃吃饭,喝喝水,时间就得更长。所以,此时等候乘这次班车的旅客的心情都有点儿焦急。

“乘114次客车的同志们,请到这里排队了。”进站时间到了,一位穿着乘务员服装、手里举着一块上写着“114次”牌子的姑娘走进候车大厅,向旅客们招呼着。

随着姑娘的话音落地,准备乘114次长途班车的人们一窝蜂地朝她跟前涌来,并很快按照她的命令站好了队。

站在队伍最前边的是一位长得很帅的小伙子,浓眉、大眼、高个头。上身穿黄格子的凉衬衫,下身穿裤脚扫地的喇叭裤,头上戴顶由红白两种颜色拼成的遮阳帽。他挺胸收腹,两脚立定,很规矩地站在排头的位置上,并且还像个小班长一样不时扭头向那些不能准确地按照乘务员姑娘的命令行事的旅客投以责备的目光。

戴遮阳帽的小伙子后面是位胖胖的庄稼人,50多岁,黝黑的脸上闪动着小商贩的圆滑。他掂着个大竹篓,竹篓很沉重,篓底还不时地滴着水。为了不使滴出来的水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不停地用鞋底将要漫开去的水刮回来聚集在他的竹篓周围……

“乘114次班车的旅客都来了吗?”乘务员姑娘看看她面前的队伍,又向周围的旅客们喊着。

“都来了。”乘务员姑娘面前的小伙子响亮地回答着,像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的回答使乘务员姑娘颇有点儿不自在。

“来吧,跟着我。”乘务员向大家说着,然后,高高举起牌子,带领着大家朝检票口走去。

穿过了检票口,来到了114次班车跟前,乘务员姑娘把队伍停下,整理了一下后才让大家上车。第一个上车的是那个戴遮阳帽的小伙子,他的座位号是8号,正好在客车门口,早在车门口等待时,他便看到了自己的座位号,所以,随着乘务员姑娘的一声“上车”令下,他“嗖”地一下便冲上车,一屁股坐在8号的位置上,然后,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别的乘客上车。

掂竹篓的人原来排在第二位,不知什么原因,进站后却拉到了最后,所以,等他上车时,乘客们已大多找到了座位。他登上车门后,一手掂着竹篓,一手举着车票叫着:“我是7号,7号位置在哪里?”然后,目光在大伙儿脸上巡视,想从大家的脸上寻找到答案。

大伙儿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有的在往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塞行李,有的在往座位下塞行李,有的已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了,但仍在扭动着身体,努力使自己坐得舒服些,只有那个戴遮阳帽的小伙子怔了一下,7号在他的座位里面,7号和8号是个双人座,这个双人座如果坐他一个人既宽敞又舒适,如果坐两个人便显得拥挤了。所以,听到掂竹篓的人的喊声后,小伙子将身子往里挪了挪,用身体挡着7号座位上的座位号,然后,将目光转向车外,装着对车外的某一件事物很感兴趣的样子看着车外。

“我是7号,7号位置在哪里?”大概是因为掂着竹篓寻找座位不方便,掂竹篓的人又一次喊着,他想通过这种方式简化他寻找座位的程序。

仍然没有人搭理他。

“你的座位不就在你跟前吗?”车下的乘务员姑娘负责任地提示着他。旅客虽然都上了车,但她仍然在车下等候着,她要等到车发动时才能上车。

掂竹篓的人这才知道自己的座位就在跟前,同时,他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邻座故意不搭理他是不想让他坐在里面的位子上,然后独霸这两个座。

“同志,请让一让,我的座位在里边。”掂竹篓的人拍拍正观察窗外风景的戴遮阳帽的小伙子,客气地说。

“噢,”戴遮阳帽的小伙子装作突然知道一样回过头,“你是7号?”他问掂竹篓的人。

“是的,是7号。”掂竹篓的人举着车票,虽然他对小伙子的举动颇不满意,但他脸上仍然堆着笑。

小伙子拿过车票,认真看起来:是7号,票面上划的是阿拉伯数字7,字迹也是自己8号车票上的字迹,小伙子脸沉了下来,不情愿地将两条腿往外挪了挪。

掂竹篓的人先将竹篓挪到7号座位下面,然后费力地挪到7号位置上,由于戴遮阳帽的小伙子只是往外挪了挪双腿,没有挪动侵占了半个座位的屁股,所以,7号位置很狭窄,掂竹篓的人坐下时,很费了一番功夫。

戴遮阳帽的小伙子脸色更难看了,掂竹篓的人又高又胖,坐下去时,肥大的屁股不但占去了属于他的位置,而且把小伙子的位置也侵占了1/3,这样,戴遮阳帽的小伙子的位置只剩下2/3了。不仅如此,掂竹篓人的竹篓也占据了座位下面的许多空间,使小伙子的两条腿无法正常摆放。

“你,你这是什么东西,买票没有?”小伙子指着竹篓问自己的邻座。

“买了,买了。”竹篓的主人满面笑容地答道,然后,把竹篓使劲往里挪,但无论他怎样努力,竹篓还是原地不动。

“票呢?”小伙子又问道。

“在这里,在这里。”掂竹篓的人一边谦卑地答着,一边往口袋里摸着。

伸到小伙子面前的不是货票,而是一支廉价的过滤嘴香烟,这本来是掂竹篓人平息风波的一个妙计,但是,却使小伙子机警地觉察到里面的问题了。他推开香烟,义正辞严地说:“我们要遵守制度,这么重的货物不买票可不行。”说着就去掂竹篓。

一见他要掂竹篓,竹篓的主人慌了,忙伸手去拦,一个拉,一个拦,“扑通”,竹篓倒了,从竹篓里滚出个装满水的塑料袋和几只老鳖。塑料袋摔在地上破裂了,老鳖在车厢里慌乱地逃着。

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使掂竹篓人非常惊恐,他扶起竹篓,敏捷地捡起那几只老鳖扔在竹篓里。他被小伙子的无理气得满脸通红,太阳穴上的青筋涨得像蚯蚓一样。可是,他没发火,反而像不是小伙子惹了他而是他惹了小伙子那样鞠躬打揖地向小伙子说道:“哎,小老弟,你坐,我到后边坐,我到后边坐。”说着,忙掂着竹篓到后边去了。

意外的胜利使小伙子得意极了,他毫不客气地在这宽绰的座位上坐下了。

客车开动了,人们候车时的那种焦虑、烦躁随之烟消云散了,大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安理得地浏览着车窗外的景色,整个车厢里除了“嗡嗡”的发动机声外没有一丝别的声音。

客车驰出市区,便加起速飞也似地奔驰起来,公路两旁的冲天杨闪电般地往后倒着,拖拉机、货车和一些客车都相继被甩在后面。人们从窗外收回目光,坐舒服身体。乘长途汽车不同乘短途汽车,应从精神上做好足够的准备。

“师傅,停一下。”突然,一个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这声喊声把人们从平静的状态中震醒过来,人们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困惑:客车出站没多大一会儿呀,怎么就要求停车?人们扭过头,把目光转向那个喊停车的人。

喊停车的是个40多岁的庄稼人,头戴旧草帽,脸色黑黄,神情惶然。他站在最后面的那排座位前,两眼乞求地望着司机的背影。

“你要干什么?”乘务员问道。

“我,我想解个手。”

人们方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人们又不屑地扭回了头。人们真有点生那人的气:你早点干什么去了?但人们在心里原谅了那人,从那人的情况来看,他老实,很可能没出过远门,也就是说没有在上车前把一切工作都准备妥当的经验。没经验不能怪他。

客车在路边的一片树荫里停了下来。车一停下来,车厢里就骚动起来,会抽烟的忙乘这个机会点燃一支烟,带小孩的妇女也忙开始给小孩喂奶,相识的开始询问对方最近工作怎样、健康情况如何;不相识的也因为坐在一起开始了搭讪说话,一直到戴草帽的人又上车来,车厢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客车又开动了,车厢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情景,人们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任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而轻轻地晃动着。但是,掂竹篓人的心情却静不下来,他那一塑料袋水没有了,竹篓里的老鳖没水是要死亡的,老鳖一死,到省城不要说卖大价钱,恐怕连车费也捞不回来。所以,他不时地对身边这个在客车出站没多大一会儿就要求停车的人怨恨一通,怨恨他为何不事先把私事办完,弄得在路上耽误大伙儿的时间;有时,还盯着戴遮阳帽的小伙子的背影暗暗骂上两句,骂这个戴古怪帽子的缺德鬼怎么这么缺德,把他的那一塑料袋水弄洒,使他那一大把就要到手的票子又要溜掉。

戴遮阳帽的小伙子的情绪很好,这是“竹篓事件”胜利的原因。良好的情绪使他耐不住车里的寂寞,他一会儿扭过头看看后面的旅客,一会儿又伸头望望车窗外某一引起他兴趣的物件,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瞧着:照片上是个娇美的姑娘,姑娘双目含情脉脉,嘴角上挂着灿烂的笑,因此,小伙子看的时候,两眼也含情脉脉,嘴角上也挂着灿烂的笑。

“师傅,停,停一下。”突然,上次喊停车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声音很小,像是怕人们听到似的,但是,人们还是听到了。人们扭过来头,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怎么这么多的事呀!”大家纷纷责问着。

“你要干什么?”司机在驾驶室里没好气地问道,显然他也有些不耐烦。

“我,我想解个手。”

客车减速了。但是,半分钟后,才不情愿似地停在一个高坡上。

客车停了,那个戴草帽的人慌忙跳了下去。

车厢里立刻又响起了一片嗡嗡声,人们你言我语,纷纷埋怨这个在客车出站不到一个小时就两次要求停车的人,有的声称他今天到省城还有事,这样一定会误事;有的声称他今天赶到省城还要买明天去北京的车票,这样一定会耽误;戴遮阳帽的小伙子向大家表示:他已经写信告诉他的女朋友今天乘这趟车回家,他的女朋友一定会到车站接他,这样,他的女朋友就要久等……

3分钟后,客车才又重新启动。

这次司机加快了汽车行驶的速度,显而易见,他在争取把耽误的时间赶回来。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身强力壮,精力充沛。他高高地坐在驾驶室里,像个矫健的骑手驾驭着自己的骏马一样驾驭着114次客车在公路上飞奔。

通过这两次停车,人们的情绪变坏了,大家不像刚才那样神情坦然了,他们皱着眉,闭着嘴,一个个像刚吃了一粒苦果子一样,一脸苦悻悻的。人是有宽容心的,但是,当事情超出了宽容限度,人便会显得刻薄了。

客车在飞快地行驶着,客车轻微的颠簸很容易使人产生睡意,于是,车厢里开始有人打呵欠了。打呵欠是具有传染性的,开始是一个人打,接着是第二个人打,紧接着是许多人打,大家根据着自己的身份、修养,用不同的姿势打着:有的人用手挡着嘴巴打,有的人张大了嘴巴打,有的不但张大了嘴巴而且还举起双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打……打罢呵欠,人们开始眯缝起眼睛陷入睡意之中。

“师,师傅,停,停一下。”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人们差不多是在同一个时间里睁开了双眼,差不多又是在同一个时间内皱起了双眉,差不多又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把愤怒的目光投向那个第三次要求停车的人。“老伙计,你是不打算让我回去了还是怎么一回事?”第一个跳起来讨伐的是戴遮阳帽的小伙子。

“同志呀,你也该替我们想想呀!”小伙子的话刚住,掂竹篓的人便接过来话,“我们都还有急事呀,这里离省城还有几百里的路程呀!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呀!”他不敢说他的老鳖由于缺水濒于死亡,因为那时候客车上是不许带活物的。

“是呀,”小伙子又接过掂竹篓人的话道,“你上车前咋不做好准备工作呢?比方说,少喝两杯茶,不是既省了钱,又不给大家找麻烦了吗?”对那人的共同的气愤使这两位有着隔阂的人不由得站在一起了。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使那个戴旧草帽的人很尴尬,他那黑黄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沁出一层汗珠子。他没有勇气直视大家的目光,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客车停了,他踉跄了一步,忙跳下车去。

人们的目光追着他到了车外,又从车外收回到车厢,焦急的、气愤的心情使大家口径一致地开始了对这个人的行为进行着抱怨,有的人甚至声称自己倒霉,和这人坐了一趟车;有的人甚至眺望窗外,声称要重搭一辆车。

客车里嗡嗡的,好像挨了一石子的蜂窝。

突然,后面传来了啜泣声,人们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怔住了,不由得闭住了嘴巴,把目光移到了后面。

啜泣者是个小孩,他坐在后排角落的位置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他哭得很伤心,并且越来越伤心,使他不得不用小手去擦满脸的泪水。他的小手很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些肮脏的痕迹。人们很有些奇怪,纷纷问他哭什么。

“各位叔叔伯伯们,俺……俺……”他哽咽着说,剧烈的哽咽使他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啦?小朋友,”人们望着他,焦急地问。

“俺,俺爸他有……有病,俺……俺……”他泣不成声地说着。

乘务员姑娘走了过来,拉着小朋友的手亲切地问道:“小朋友,你怎么啦?有什么事给我说说。”

“我,我……”乘务员的关怀使小朋友停住了哭声,他使劲抽噎几下,停住哭声,开始向乘务员解释他哭泣的原因:他的爸爸,就是那个屡次喊停车的人患有病:尿结石,是到省城开刀的。他是见爸爸多次耽误大家的时间惹得大家不高兴过意不去才哭的。

人们一下子怔住了。

戴草帽的人又上车了,黑黄的脸上布满了惶恐、歉意。他见车厢里人们的脸色有些异样也怔住了,后见服务员姑娘跟前站着的满脸泪水的孩子忙奔了过来……

客车又启动了。

客车里异常地宁静,静得好像没有一个人或大家都睡着了一样。这个问题出现得太突然了,大家一时还难以反应过来,好一阵后,乘务员姑娘才打破车厢里的宁静。她怀着深深的歉意向那病人说道:“同志,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有病。”然后,朝大家说道,“同志们,这位病人是到省城治病的,路上可能要耽误大家一些时间,大家看怎么办?”

车厢里开始活跃起来,反应过来的人们开始对这个问题表示着意见,尽管一些人有些丧气,有些不情愿,但是,最后大家还是一致地表示愿意帮助病人。因为这客车是社会主义的客车,客车里的旅客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中有生病的,其他成员是不能坐视不管的。话题涉及到这里,大家都显得有些激动,因此,答允也变得很慷慨。

“老伙计呀,说实话,要不是遇到的是这事,你就是打我十棍子我也不愿意。”整个车厢里要数掂竹篓的人声音最高,情绪最激昂。这是理解得到的,因为他做的牺牲可能要比客车里任何一个人的都要大。

病人感激万分,他望着满车的人,眼里涌出了两串泪水。

“同志,请到我那里去坐。”这时,戴遮阳帽的小伙子走过来朝病人说着。

病人有些受宠若惊,他站起来惶恐地拒绝着。

“去吧,那里离车门近,下车方便。”小伙子诚恳地向病人说着。然后,客气地让过病人,在病人原来的位置、掂竹篓人的身边坐下了。

尽管上车时小伙子对掂竹篓人施与了极端的蛮横无理,以致使掂竹篓人到现在对小伙子还恨得牙根痒痒的,但是,小伙子对病人的这一行动又使掂竹篓人对小伙子产生了新的看法:小伙子拐是拐,心眼儿倒还不错。因此,他对小伙子的光临用往一边挪挪身子表示了欢迎,尽管他欢迎的方式不够热烈。

突然,客车停住了,哗,车门打开了,人们有些奇怪,伸头往下一瞄,路边不远处有间厕所,大家这才明白这是司机给病人提供的方便,人们向司机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病人下车了,人们坐在车里静静地等着,突然,戴遮阳帽的小伙子也朝车门口挤去,人们不知小伙子要干什么,一起朝他看去:只见他跳下车,飞快地跑到路边一口塘边,装了一茶杯水,又飞快地跑上车,回到座位上,将水淋在掂竹篓人的竹篓上。

人们不解,一齐朝小伙子望去,但小伙子只是狡黠地朝人们笑着,伸出腿,挡住了那个大竹篓。

114次客车又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