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水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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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视剧《神之水滴》中，关于第二使徒的描述，风格与第一封信不同，变得朴素平和。相同的是，都令人摸不着头脑。
拆开神丰多香的第二封信，里面是这样写的：“这瓶葡萄酒，让我怀念起家人团聚的时刻。冬日的某天，和朋友们在草丛中玩耍，晚霞将四周染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菜肴的香气，青草、高档香草和香料的味道，刺激着嗅觉，驱使我赶着回家。途中却迷了路。一个声音温柔的男人，叫住了快哭的我，伸手给了我一颗糖。那种甜蜜的味道，让我静下心来。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的醇厚香气。那个男人牵起了我的手，恍惚之间，已经到了家的门口。家里有家人团聚的笑声，我追寻着温暖，推开木制大门。”
像封家书。如果说这是打开一瓶葡萄酒木塞的密码，似乎不靠谱。与其说是品酒，不如说是猜谜。
一
而且这个谜不太好猜。
同一段文字，不是同一个梦想，甚至大相径庭。
喝出的是家庭亲情，是平民过日子的味道。远峰恰恰相反，喝出的是经典，如果是过日子，也应该是一种品牌生活。
认为，关于第二使徒的描述，与第一使徒的形象不同，平易近人，充满温馨，令人感到亲近。因此，第二使徒应该是普通人家都能买得起、喝得到的葡萄酒。苇觉得，平凡的东西，其实也能打动人心。
这个道理是不错的。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属于无名之辈，与无名零距离，所以，它更容易深入我们内心。
根据这个无名法则，苇选择的是Domaine Pierre Usseglio & Fils Cotes 2007。嘿嘿，苇选得还真是名气不怎么大的酒。关于这款酒，我只知道是罗讷河谷(Cotes du Rhone)的，其他就一无所知。在网上搜这酒的资料，大部分都是和电视剧有关。也许，我孤陋寡闻，这款酒应该有些说法。谁知道的话，不妨在《说吧》栏目交流交流。
远峰选的也是罗讷河谷的产品。不过却是知名品牌――教皇新堡(Chateauneuf du Pape)产区中Domaine Pegau酒庄的Chateauneuf du Cape 2000。
教皇新堡是罗讷河谷最具代表性的产区，其中的Domaine Pegau，是个17世纪就存在的古老酒庄。而2000年，是酒庄近年来的最好年份。所以，这瓶酒，是传统名庄的经典好酒。
先跳开一点儿，说说复杂与简明。
一般来说，好的科学思想，要素之一是简明。科学公式中，越简明的公式，通常越深刻。比如，牛顿的力学第二定律，F=ma，简明到一目了然。然而，它却是牛顿力学的核心定律，也是古典物理学中的基石，动力学所有基本方程都可由它得来。
“有了他，我们这颗星球就比宇宙的其他部分有智慧。”这是我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听李政道教授描述爱因斯坦的话。这个以鸟窝般蓬乱头发为形象标识的爱因斯坦，写出的公式却干净整洁。E=mc2，这个质能互换定律，被称为科学史上最著名的方程式，用如此简明的形式，概括了宇宙至美。
这样的例子好像很多。德布罗意的物质波方程、哈勃定律、圆周公式、勾股定理……
简明至极，应该趋于零。数字0作为印度人的天才发明，意义重大。很多时候，零不是零，并不等于什么都没有。零度不是没有温度；夜半零时不是时间消失，坐标轴上如果没有零点作为原点，整个体系就会塌陷；写这些字用的电脑，植根于0和1的二进制。
在科学领域，越简明，就越接近核心，也就越伟大。
哲学何尝不是如此。比如，万物归一；比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比如，白马非马，我思故我在。
也许，世界的本质，就是那个太极图，阴和阳，合二为一。
不过，科学和哲学的道理，并不普适。有时候，复杂一些，也许更高级。比如，一个人，要想让人敬重甚至敬畏，就不能太简单。需要高深莫测，如同《潜伏》中不动声色的余则成，而不是单纯爽直的翠平。
一个产品，要想成为品牌，也需要显得(或者真的)复杂些。苹果产品的设计风格，是追求尽可能的简约。那种简约到极致的酷炫感觉，令许多苹果粉丝神魂颠倒。只是，简约不是简单。苹果能达到简约之化境，靠的是庞大并且复杂的体系提供支撑。
什么饮料对人体最有利?白开水。但是，白开水成不了品牌。依云是矿泉水的世界顶级品牌，虽然看起来也像白开水，但一瓶售价几乎可以买一箱国内矿泉水。我问超市售货员它为什么这么贵，她说这水很复杂。我说为什么复杂，她说有很多种矿物质。我说有多少种，她说反正很多种。
在葡萄酒领域，传统世界的葡萄酒品牌，尤其是罗讷河谷的酒，都偏好复杂。
二
罗讷河谷的酒，分为南北两大类型，北罗讷临近勃艮第(Burgundy)，也像勃艮第一样，采用单一品种葡萄酿酒。南罗讷就不同了，与波尔多(Bordeaux)相同，采用混和葡萄酿制。不过，波尔多最多使用过5种葡萄，南罗讷最多时用了13种。当地法律规定的其实更为宽泛，允许最多可达24种。
这么多种葡萄味道混合在一起，可以想象，会是葡萄酒中的满汉全席。
教皇新堡是南罗讷的代表性产区。这个产区的上百家酒庄中，许多酒庄混酿使用的葡萄都达到13种。而且，不但红葡萄们之间你来我往，混来混去，红白葡萄之间，也混得一塌糊涂，有的达到了8红5白，像个百花园。
不对，一塌糊涂这词用得不太好。混酿不是混乱，而是艺术。在这个意义上，调酒师是艺术家，搭配是否得当，取决于调酒师的感悟。
说混酿是艺术，是说混酿过程中，感觉比理性重要。葡萄酒作为一种活的生命，也会即兴而歌，产生的结果，往往令人意想不到。好的混酿，让各种葡萄的香气依次递进，层次更丰富。更好的混酿，能使葡萄们相互吸引，相互弥补，然后融为一体。这样混出的混血儿，吸取父母优点，像袁隆平的杂交水稻。最好的混酿，能整合提升不同的葡萄香气，使整体效果优于局部，一加一大于二，创造新的香氛。
Domaine Pegau酒庄的酒，倒没有那么复杂，它以歌海娜(Grenache)、西拉(Syrah)和慕合怀特(Mourvedre)葡萄混酿而成。这种混酿方式，取三种葡萄的打头字母，称为GSM风格，是罗讷河谷葡萄酒的经典混酿方式。
其中，歌海娜是主体，建立骨架；西拉则提供独特的西班牙古老香气，使酒体丰满；慕合怀特带来普罗旺斯的生命感觉，并强化单宁。
三者珠联璧合，相映生辉。
苇和远峰都选择了罗讷河谷的酒，也许是因为那封信表达出朴素悠远的感觉，传递出历史沉淀的味道。
要说历史，罗讷河谷倒确实能担当得起。第一，罗讷河是法兰西五大河流之首，这片土地，早在2100多年前，就为法国贡献了第一个葡萄园和第一瓶葡萄酒。百年之后，波尔多人才开始种葡萄。第二，法国葡萄酒人挂在嘴边的
AOC制度，也发轫于此。
凭借这两点，罗讷河谷，足可以傲视全球葡萄酒江湖。
第二使徒的较量结果，是远峰胜。远峰选择了品牌好酒。他认为，这款酒，不但要老，而且要好。老并且好，意味着品牌。所谓品牌，代表传统、代表熟悉、代表信赖、代表安心。
其实，我觉得乖的选择更接近信中描述。苇选择了普通人过日子的酒，而那封信怎么看，说的都是回家。而且回的不是城堡，更不是教皇城堡，是普通人的家，就是那些四合院、筒子楼、公寓，或者是有篱笆的村舍。普通人回家的时候，就会想信中说的菜肴香气和家人团聚的笑声，还会想起拖鞋、台灯和沙发这些小词。
不过与这些小词相连的，是家人。
也许，与国家、历史、教皇、品牌、责任这些大词相比，家人，是更大的词。
三
南罗讷的葡萄酒是混酿葡萄酒，日本的文化，是种混酿文化。
日本文化的最大特点，是有个了不得的胃，消化能力世界第一。外来的东西，在日本的胃里转转，就面目全非，变得很日本，就像从富士山里长出来的原生态。
古代中国对日本文化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从政治制度、儒学、宗教、律令、教育，到医学、文学、音乐、建筑、绘画、雕塑、书法、印刷、工艺美术，再到围棋、豆腐、酱油、面条、馒头、饺子、馄饨、榨糖和缝纫。
经过日本之胃的消化，汉字使日本有了文字，不过成了片假名。唐朝影响曾经渗入日本生活的细微机理，日本把豆酱称为唐酱，蚕豆称为唐豇，萝卜叫唐物，可唐服演化成了和服，唐朝制茶工艺成了茶道。
在日本，中国文化的影响清晰可见，几乎随手可以触摸到。可摸上去才知道，那已经成为地道的日本皮肤。
日本对西方文化的吸收能力，也达到叹为观止的程度。政治制度、价值观念基本全盘照搬，然后改造成颇为日化的国家体制。歌剧是纯西方的艺术形式，100多年前，日本人才刚刚开始看西方歌剧。一百年后，歌剧不但成为日本人文化生活中的基本内容，用日文创作、日语演唱的日本歌剧也日臻成熟，并倒流世界舞台，广受欢迎，备受瞩目。这方面，比较歌剧在中国的尴尬处境，可以看出日本在吸收外来文化上确有过人之处。
巴西的巴萨诺瓦(Bossa Nova)、法国的香颂(Chanson)，都有浓厚的当地文化底蕴。在亚洲人中，能准确把握这两类歌曲精髓的，当首推日本的小野丽莎。她唱得甚至比巴西人还里约，比法国人还左岸，俨然是那些土壤中长出来的原生树。
酒的混酿，能创造出新的香气。文化的混酿，也常常能创造出新的文化。日本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混酿，却有所不同。日本人自己有个说法，叫做“和魂汉材”、“和魂洋材”。也就是说，无论是古代中国文化，还是现代西方文化，都是构建日本文化的砖瓦。而大和民族的文化，才是根基。
应该说日本人达到了这个目的，那些唐装、西装和牛仔裤，都是日本衣服的外层，而里层，始终是那件和服。
四
文化混酿的结果，造就日本文化的两个特征，一是矛盾，二是朦胧。
先聊聊矛盾。日本文化演进历程中，曾经提倡“全盘汉化”，也曾经倡导“全盘西化”。东西方文化两大系统之间，本身就存在冲突与割裂。两类不同基因合二为一，埋下了内在矛盾的种子。
中国文化注重辩证思维，西方文化强调逻辑思维。中国文化偏重整体分析，西方文化擅长拆分。中国文化突出集体，西方文化张扬个性。中国文化崇尚中庸之道，西方文化鼓励竞争。中国人发明火药是为了燃放烟花，西方人拿了过去制造炮弹。中国人修筑长城，西方人组织。中国传统文化里男尊女卑、君贵民贱，西方文化主张人人生而平等。中国教育注重知识，西方教育注重见识。中国人做生意让对方赚得越少越好，西方人不管对方赚多少，自己赚得多就行。
中国水墨偏重写意，西方油画曾经偏重写实。中医治疗讲究辨证施治，人体是个整体，头疼扎脚上穴位，肚子难受在耳朵上贴胶布。西医头痛治头，脚疼治脚，看到哪儿不合适索性一刀切了。
中国人打麻将，单打独斗，盯着上家，看着下家，防着对家，我胡不了谁也别想胡。西方人打桥牌，对面的是伙伴，公开叫牌，全靠合作。中国象棋里将帅不能出宫，而且不能见面，国际象棋里帝王可以四处出击。中国象棋里没有王后，国际象棋里王后纵横天下。中国象棋有隔着大山也能收拾你的炮，国际象棋没有这个棋子，要较量必须面对面。中国象棋里的马可以被蹩住马脚，而且是莫明其妙地被斜斜绊住，活活一个勾心斗角，国际象棋里的马可以自由奔驰。中国象棋中的兵卒永远都是最底层的战士，国际象棋中战士如果冲到对方底线，将升格成为王之外的任意之子。
中国人讲究乡情，世界各地都有唐人街，西方人漂洋过海，开发新大陆，可哪里都没有同乡会。中国人含蓄，要的时候通常不说要。西方人直接，不想要的时候一定说不要。中国人谈情说爱讲究回眸一笑，西方人会问你刚才的笑是什么意思。你扶中国老太太过马路，老太太会说这孩子真好，你扶西方老太太过马路，她会说你认为我很老吗。中国文化中，子女即使长成大人，父母仍经常为子女买单。西方文化中，子女即使还是孩子，也需要做家务赚取父母给予的报酬。两个西方人打架，是因为喝多了或者为了政治或者为了女人。两个中国人打架，是为了争着买单。
中国人吃完饭喝汤，西方人吃饭前喝汤。中国人喝开水，西方人喝冰水。中国人姓氏在前，西方人姓氏在后。中国人写地址先写国家，然后城市，然后街道，西方人写地址先写他家门牌号码，国家放在最后。中国厨师一把菜刀打天下，西方厨子切一种东西换一把刀。中国人喝酒一千而尽，西方人喝酒浅尝慢饮。中国人喝酒劝别人喝，目的是把别人撂倒，西方人喝酒劝自己喝，最后撂倒的是自己。
日本人兼容并蓄，将东西方两大文化一锅煮，熬成了一锅独特的日本酱汤。所以，美国哲学家穆尔认为，日本文化是“所有伟大的传统中最神秘的，最离奇的”。而新加坡李光耀更是直截了当，他说：“日本不是一个普通正常的国家，它很特别，有必要记住这一点。”
岛国周围都是水，又是火山爆发最多的国家，水与火密切交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又穷兵黩武，残暴异常，菊与刀并行不悖。全方位接受外来文化，又能固守传统。意境中空灵唯美，禅意十足，技能上精工细作，匠心独运。科学理性与巫术迷信同样盛行。被称为集体动物，又能在拥挤空间中最大限度地与人隔离。料理视觉上五彩缤纷，味觉上清淡如风。成人喜欢看动漫，孩子却像成人。视性为自然的一部分，性观念自然开放又异常扭曲。
关于矛盾的话说得多了，没有篇幅说朦胧。其实，日本文化呈现出的朦胧特质，是难言的日本之美。
感性大于理性，艺术大于哲学，既是日本文化的一种失衡，也是日本文化中的独特优势。
朦胧之美，以樱花为最。樱花是东瀛列岛本土之花，花期极短，通常只有七日。七日之内，粲然绽放，长堤十里花如云，粉若朝霞，诗意盎然。七日之后，不滞不沾，瞬间败落，落樱如雨。
对日本这样一个泛艺术化的国度，贩夫走卒都可吟唱俳句的民族，每年都要遭遇这样的花开花谢，相信心头都会萦绕一种视无常为日常、视瞬间为永恒的滋味。
那种滋味，似禅似梦，亦真亦幻，欲说还休。
那是一种篝火的味道，出生的味道，暧昧的味道，月亮和雨的味道，四月的味道。
五
关于《神之水滴》，已经在《说吧》说了四期，还只说到第二使徒出场。原以为电视剧播了5集就停播了，最近听说又开播。不过，按照这样的频率写下去，还不知道要写多少期。
暂且打住。
不过，倒是对最后一集充满期待。最后一集，那瓶被称之为神之水滴的葡萄酒就该亮相。
我希望它是柏图斯(Petrus)。在拉丁文中，柏图斯是耶稣的门徒圣彼得。酒标上，彼得手里握的是天堂钥匙。
所以，这瓶酒，是从天堂来的完美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