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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前的那条小河一直没有名字。小的时候我问过爷爷,爷爷吧嗒着烟袋皱着眉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去年回家给大爷出殡,我问起村里最老的老人,他歪着头耷拉着眼皮沉思了半天,也以摇头告终。这些年我书写故乡的文字不算少,或多或少涉及到那条小河,都是以“村前的那条小河”一笔轻轻带过。
怎么会没有名字呢?村子南边的山叫南山,西南边的山叫霜山,西北角的山叫牵牛山,那种像鸡一样却比鸡漂亮的大鸟叫山鸡,戴着一顶博士帽的鸟叫猫头鹰,浑身长满柔软手臂的树叫柳树,用来压碎粮食的石块叫碾子,就连我家的那条狗都有名字——小黑,一条美丽动人的小河怎么会没有名字呢?没有大名,难道还没有小名吗?小学时我的同桌大名叫都振恒,小名叫“铁蛋”;我的铁杆兄弟小名叫“援朝”,大名叫都全祥;就连村西头的哑巴、村东头的疯子(家乡叫潮巴)都有大名呢,只不过哑巴哑巴疯子疯子叫惯了,就把大名淡忘了而已。
可是,打我生命的原野上流过并且留下深刻记忆的这条小河却没有名字,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我常常为此喃喃自语,它已成为我内心一处抹不去的暗伤。
公元2012年4月30日早晨,我在阅读傅菲的《屋顶上的河流》的时候,突然涌动起为那条小河起个名字的念头,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了,这样我就可以理直气壮了。傅菲的母亲河叫饶北河,艾青的母亲河叫大堰河,中国的母亲河叫黄河,我的母亲河叫什么好呢?我记忆的触须沿着它的源头一路向下,一直到它与另外一条更大的河汇合。它的形状曲折迂回,就像是一条舞动的巨龙。一条龙在山谷里蜿蜒穿行。对了,就叫它龙峪河吧。 “峪”是“山谷”的意思。而且这个村子叫老峒峪。而且老峒峪是龙山文化重要的一支,村北至今还竖着“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呢。
流水潺潺,薄冰透明,春天的龙峪河从冬天的束缚下挣脱出来,浑身充满了新鲜的活力。“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当我领着我的学生们学习《满井游记》里上边这些文字时,眼前出现的,心里流动的,就是家乡春天的龙峪河。是的,春天的龙峪河是新鲜的,美丽的,动人的,她光鲜妩媚的模样连堤上的柳树都看呆了,怯生生地伸出嫩嫩的手臂想去抚摸。杨树也被她的明净肌肤感染了,留下了长长的哈喇子(杨树柔软的穗)。那些鸭和鹅迫不及待地投进她的怀抱,在微波荡漾清澈透明的妩媚里尽情畅游。
夏天的龙河一反往日的温柔,变得气势汹汹,就像是被我们惹恼了的疯子,手里攥着砖头石块疯狗一样追赶我们。我们就像是被猎人追赶的兔子四下逃窜,一不小心就会有被吞噬的可能。前河沿上的王德利就是因为想捞发大水时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被咆哮的河水一口吞掉了,连个尸体都找不到。难道是连续不断的雨水惹恼了她?那时候雨水真多呀,两天一小下,三天一大下,十几米几十米的河道塞得满满的。村庄的路始终是泥泞的。屋顶上的麦秸始终是湿漉漉的。庄稼们都打着饱嗝,一个个喝得肚皮溜圆,人们披着蓑衣扛着锄头铁锨,去田间地头挖沟排水。山沟里始终轰鸣着水流的咆哮声,就像是一首宏大雄浑的交响乐,将这个古老的村子淹没在乐声的洪流中。一九七四年的那场大水,几乎把半个村子都冲走了。老人们说起,至今还心有余悸。
秋天的龙河澄澈透明,静如处子,一副娴静温柔的样子,游鱼细石直视无碍。那些小鱼小虾们聚在洗衣服的妇女眼前,赶也赶不走,是想饱览女人的秀色吗?河堤上各种树木参差披拂,郁郁葱葱,湛蓝湛蓝的天空,棉花一样洁白的云彩,甚至是飞禽走兽都赶过来照镜子,凑热闹。当然了,河面上还飘着一些枯黄的树叶、玉米缨、花生壳,甚至是鸡毛鹅毛,这是乡村生活特有的物件。正是这些琐碎事物的存在,使得故乡的生活有了世俗的暖意。
冬天的龙河亮晶晶的一片,就像是一条亮闪闪的项链挂在老峒峪的脖子上,萧索冰凉的村庄因此有了活力。
自城顶山山北多个山沟里汇聚而成的这条河,在时光的锣鼓声中,一路冲开泥土碎石,欢快地蜿蜒前行,经过张家溜、胡家旺、青山官庄,在霜山的后山脚下拐了一个大弯,掉头向北,继而转向东南。在西北崖村西南处分为两道,一道自西北崖村前流过,贴着老峒峪村的西侧向南;一道直接奔向老峒峪的村南,两道水流又在村前拉起手,继而向东侧的岳家庄跑去,在岳家庄村前形成一个碧波荡漾的水湾。流水们在这里稍作休息,然后越过堤坝,继续往东而去,经韩家庙子、王坟、管公,到达官庄镇。在官庄分为两道,一道向南成为渠河,进入诸城境内;一道经临浯(在临浯境内叫浯河)流向景芝(获得山东省省长奖的“景阳春酒”就是用浯河水酿造的),最后注入号称山东最大的峡山水库。小时候,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不止一次溯流而上,寻找龙峪河的源头。也曾顺流而下,寻找龙峪河的终点,源头当时就找到了,最终的去向却是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向当地文友电话询问,最后驱车证实的。
如此念念不忘而且费尽心思,可见龙峪河在我心中的地位。它就像我体内最最重要的那条动脉,没有它就没有我的生命(确切地说,没有这条河,河沿岸的百姓都无法生存);没有它,我童年的记忆将是干涩的,没有任何生机和乐趣可言。从这个角度讲,它就是我的母亲,我生命的赐予者和维护者。龙峪河是老峒峪这棵长了千年的大树的根,没有龙峪河的存在,村庄早就干枯而死,成为另一个罗布泊;村庄是龙峪河这根藤蔓上结出的果,因了龙峪河源源不断的滋养,村庄才越长越健壮,越长越饱满。
我迷恋龙峪河的气味,清凉,湿润,带着一丝淡淡的腥气,还有一丝淡淡的香气,就像是青梢瓜清爽的味道,西瓜甜丝丝的味道,鱼汤又腥又鲜的味道。早晨,太阳尚未升起,河面上氤氲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雾气,白皙,轻柔,透明,宛若姑娘们脖子上围着的纱巾。这时的村庄就是一个隔着蚊帐尚在沉睡的女子,慵懒,娴静,神秘。公鸡们总是第一个醒来,伸长蜷曲了一夜的长脖子,嘹亮地喊了一嗓子。太阳被惊醒,阳光爬上东山的山顶,扯去了那层朦胧神秘的面纱,村庄睁开惺忪的眼皮,还原本来的面貌。父亲起身,我看见他胳膊上涨鼓鼓的肌肉在晨曦的微光中,有一种让人迷恋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傍晚,当暮霭迈着轻柔的步伐在河面上逡巡,村庄慢慢合上劳累了一天的眼皮。父亲和牲畜们一道踏上了归家的路。父亲身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呈现一种疲惫、放松和满足的状态。天幕合拢,星星点灯,月亮仁慈的目光笼罩着这个山洼中的村庄,屋舍,山峦,树木,庄稼,家禽,牲口,还有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死亡的蚂蚁、蜜蜂、牲畜、蚯蚓和号称万物之灵的人——上帝包容一切并宽恕一切已发生的罪过。在这片生长希望也诞生罪恶、繁衍纯朴也滋生龌龊的土地上,上帝超度一切魂灵获得新生。上帝的仁慈心怀在这条河的身上彰显无遗。
河水源源不断地流淌,日子一天天周而复始。流水的脚步暗含了时光的更替、生命的轮回。白发覆盖了父母那辈人的头顶,白发爬上了我们这辈人的鬓角,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衰老中,一个又一个的新生命诞生了。虽然这些年龙峪河的水流越来越小,越来越脏,像是一条被遗弃的腰带,但它依然存在着,流淌着——
在这些文字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发觉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世上没有名字的东西多了去了,难道我们非要费尽心思给它一一取个名字?有那个必要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用以区分或者便于记忆的记号,和它本身的价值,能否打动人的内心没有必然的联系。对那些没有名字的物件来说,存在着,活过了,已足矣。
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清澈的,浑浊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河流,远没有家乡的这条小河记忆深刻。当我踟蹰在过去的时光隧道里,当我跋涉在文字的荆棘密林中,我心里一直流淌着的,就是这条没有名字的河流。我知道,这条没有名字的河流,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