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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上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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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艾军在上海的华山路上“弄”出了两家小店。街的这一头是“时光隧道”酒吧,街的那一头是“七俗八土”藏饰店。店名居然是十多年前就取好的。“时光隧道”是凡尔纳小说《环游地球八十天》里的时光机器,“七俗八土”则是passe-partout的译音,是小说里伴随主人游历的仆人,也是法语中的“万能钥匙”。

像这样认真开店的人真也少见。那时他尚在中山大学生化系读二年级,从美梦顶着那两个奇趣的名字在心中扑扑乱跳开始,梦便没有褪色过。以至于十年里,艾军几乎没有干过任何“正事”,因为那些与他的梦无关。他只是走南闯北,边走边看,在烈酒浓情中感受人生。

父亲曾经告诉他,二十一世纪是生化的世纪。可后来,艾军只在吧台里调酒时才会想起自己也曾经摆弄过试管。他曾在生化实验室里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但他透不过气来,他成不了科学家,他对自由与知识的追求方式完全是另一码事。人有两条腿,就应该走走,艾军说。江西、江苏、湖南、湖北、广州、云南、四川、河南、甘肃......铺开一张中国地图,满是他的青春足迹。艾军用他最热血的十年来做一个行者。

他的旅行原则是:去一个地方,找一份工作,待至少半年。

有钱没时间?有时间没钱?

――错。有钱可以给自己买时间;有时间可以想法少花钱,或者干脆在当地挣钱。

挣钱太难?

――错。为难你的常常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你非要找三五千月薪的“体面”工作,当然不容易。

艾军做的最多的是推销员,其次是代课老师和家教,把大学里学的那点知识再倒给别人,也不枉名牌大学的出身。

艾军喜欢冬天的大连,干净,因为坏人也怕冷,晚上七八点钟街上就空荡荡的了,走在高大漂亮的老建筑下面,有轨电车孤独地驶过......那时艾军的包里总装着杰克.伦敦的书,书里也是一片冰天雪地。大连人好,许多人同情这个每天晚上啃冷馒头、吃大白菜的年轻男孩,就主动照顾他,请他去自家吃饭,从旅馆的服务员、经理到临时工作的同事都请过。

从大连到江西南昌,他在饭店门口闻了三天饭菜香。他想是自己吃饭请客喝酒太没有节制了,以后得按计划把钱分好;他还想,自己也许太自信了,想不到那个火车上说钱包被扒的人会骗他。借钱的以骗子居多,只有一个借了500元的库尔勒人,他刚回上海,500元的汇款就寄到家了。艾军从不问别人借钱,所以饿了三天肚子,但至今为止,也只有那三天。

再有就是挨揍。湖南长沙,有两个四川小伙子在街头卖唱,地痞们说唱得不好,伸手去拿他们碗里的钱。艾军冲上去说那我来唱吧,我可能比他们唱得好――那时他确实有一把好嗓子。一曲终了,地痞照样觑着他说不好。艾军说那没办法了,只有打架了。哪里打得过那么多人啊,他趴在地上,后背像在被人擂鼓。遗憾的是,艾军第二天再去看,两个四川小伙子已经走了。他想也是,这么没血性的人,歌是不会唱得好的。

辗转了一张地图,成了他一去再去的宿地,上瘾一样。藏地的旅游旺季过后,还在街上游荡的通常是些“最有意思”的游客,随便拉上一个都可以去喝个痛快,那都是些有阅历、有性情、有故事的人。艾军也曾在酒酣耳热之际,对牧民夸下海口:你们这个帐篷里缺什么?上海有!我给你们带来!第二天醒过来才发现,这个允诺的代价太大了,且不说山高路难,原有的旅行计划也全部给打乱了。但当第二年季节轮回,牧民们带着牛羊又回到这个牧区的时候,艾军还是来了。每次来都觉得值得。

有几年,他会想方设法把公司的生意安排在金沙,一个长江边上的偏僻小镇。他曾抱着吉他在这里唱大学里的歌。第二年再去,这些歌居然已经在街上流行开了。

小镇金沙有过一个小画室,住着七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画画儿的”,只有两个人有工作,这两个人负责所有人的颜料、画布和饭钱。艾军常泡在那里与他们喝酒聊天,每次他都“小心翼翼”地带些东西过去,装作不经意地留下。有一个冬天再去,大家说起应该吃狗肉,于是深更半夜分头在野地里打狗。第二天的饭桌上果然有了喷香的狗肉,艾军却发现那个招呼得最起劲的朋友一口没吃,朋友说胃口不太好。再一天,艾军才知道那是朋友自家的狗,只为了招待他。这条狗几乎改变了朋友的一生,把狗养大的父亲与他断交好几年,女朋友也与他分手了,说他太狠,连自家的狗都会打死;朋友在家乡待不下去,就跑到河南去工作。这样的朋友......艾军唏嘘不已。

每年的11月7日,是他们共同的节日。散了时,常常是七人送他上了车,车开了,他们又追上车,说是再送你到南通港吧。

七人中有个新疆女孩,后来辗转武汉、河南,行踪不定,但隔一段时间一定会给艾军一个电话。她说要考中央美院,他就说要是考上了我资助你;此后却没了音讯,再一次见面她在做生意,很阔气,来上海专门请艾军吃饭,连请几天,又走了,艾军只担心她贩毒;再后来一个电话告之她考取了武大中文系;再后来她嫁了人,在当地开了个和“七俗八土”差不多的小店,艾军帮她进货。

艾军生命中不能割舍的情谊总是横跨山山水水,历久弥新。他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现代人觉得人与人之间屏障高筑。比如那个与他肝胆相照的新疆女孩在外就四处碰壁,因为过着规则生活的人们觉得她――可怕。

十年旅行,别无遗憾,只一次在云南大理,哥儿们要把丽江边一个酒吧卖给他,他想着自己在上海的小店,没有同意。现在想来,那时真是“天价”地便宜。这时他已小有积蓄,回到上海还在华亭路摆摊卖过衣服,在外企“装模做样”拎着公文包拿过一段时间高薪,开酒吧的十一万元已经积攒下来了。

华山路的弄口有一个小花店、一个裁缝铺、一个公用电话亭,艾军把以上故事添枝加叶,以期打动他们搬家。故事果然动人,四个月后,一间褐色的小屋出现在弄口,名为“昨天,今天,明天――时光隧道”的小酒吧开张了。它很小,几乎塞不下多年来的收藏和朋友们的赠物,它们在墙上和柜子里挤挤挨挨,就像“时光”万花筒里的碎片。但客人们“挤”在里面,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快就能成为朋友,艾军的酒吧成了他们的厨房、客厅,甚至老家。

什么样的酒吧吸引什么样的人,艾军很喜欢这些客人,按他的说法,常来的都是些自由职业者、艺术家、学生、真正热爱中国的老外、没有变质的公司人。那些下班以后还把客户带来谈生意的人,第二次就不会来了。

艾军的前妻是典型的上海白领,学历很高,工资很高,说话行事像外国人,还有个外国名字。不是一种人,就终于分开了。从酒吧出来,走到路的另一头,就可以看见“七俗八土”和艾军2000年新婚的妻子,那是个浓眉大眼、高个儿,挺有艺术气质的姑娘。“七俗八土”藏饰店专门用来见证艾军与的缘分,也是巴掌大的店面,丰富到无立锥之地。这也给了他理由常去雪域高原看看,有趣的是,供货者是一个的尼泊尔人,四个儿子分别在印度和英国各地获得硕士学位。

他把酒吧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但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艾军只说:“时光隧道”用来糊口吧,“七俗八土”就挣一点旅费,还给许多学生提供了打工机会,暑假一到我就走,回来时生意总是没我在的时候好,但学生们都很高兴(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1999年,酒吧所在的地方要拆迁了,艾军就在隔壁的支弄里又找到一个地方,准备了一个宽敞了许多的“时光隧道”。11月19号是店庆,艾军本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宣布――本店五周年店庆;再宣布――本店搬家;然后每人帮着搬一点酒,搬一张椅子,就到了新的“时光隧道”。不想通知拆迁的日期恰在此前两天,搬家的动静就大了。11月15日“时光隧道”的夜晚,没有通知多少人,但来了太多的人。大家彼此知跟知底,艾军让大家把“库存”都免费喝完吃完,半夜有人放了首激昂的歌,于是就开始动手拆房,大家亲手粉碎了这个浓缩了太多东西的房子,许多女孩子都哭了。艾军也终于离开了他梦想最初的寄居地,他不会忘记,在这里,哪怕停电,他都能摸黑为每一位客人调酒。

想来“时光隧道”和“七俗八土”永远会在上海独树一帜,只是因为,很少会有什么店名是在十年前取好的。艾军说,开酒吧的人未必才学渊博,但必定见多识广。也许简单了点,他其实是把一般人浅尝辄止的生活方式贯彻到底。做得彻底的人常能为自己塑造出“经典”。譬如怀胎十月的母亲、毕其功于一役的战士、十年磨一剑的著述者,和弄出两间小店的艾军,都是不平凡的。